飘逸沉静，万象之气——楚留香传奇

尘起缘飞

一、翩飞与死亡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那么飘逸灵动秀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午夜兰花》中，楚留香这样出现了。此时，我们才借助一个少女的眼睛看到了那传说中的香帅。
　　那个时候，故事已成神话，神却化作了人。
　　幻化了，不留痕迹的，正如楚留香的“死”。
　　一个人经历了多少才能如春蚕破茧般翩飞与死亡？那是楚留香的经历，也是古龙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蓝衫人几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间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是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一种“死”的态度，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到此是一个结束了。

　　二、遍洒花香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乖乖的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他双手不沾血腥，认为只有法律才有权利制裁人。
　　他认为应该尊重牲畜，正如尊重人一样。
　　他喜欢美丽的事物，不愿看到悲伤之事。
　　他优雅，潇洒，温柔，而有一种内在的愤怒。
　　这就是那个楚留香，少年心目中的偶像，少女的梦中情人。江湖中人对他又敬又怕，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楚香帅，你永远无法否认他的魅力。

　　飘忽的，如水之荡漾。仿佛永远不能平静，而又蕴涵着最原始的自然力量。哪里贴近大地，水就往哪里流；哪里寂寞干涸，水就往哪里渗；哪里沉闷干燥，水就往哪里润。
　　广阔的，一望无垠。大海虽不能尽游，亦因沉浮；苍穹虽不能尽翔，亦极视听。况有阳光清气相伴，常闻娇语，红颜时现。
　　那是不是一种梦想中的生活？慕者多矣，却无人明白，其实谁都能做到，只要你肯舍弃。舍弃了，才能收获。那样一种幸福是要自己去寻找的，有的是平静的心情，一如多年以后那个独坐窗边的花满楼。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他永远有欣赏“美”的心情，永远有能看到“美”的眼睛，所以他懂得享受。

　　楚留香有一身花香相随，淡淡的郁金香，定然是种很舒畅的气味。
　　楚留香有两项绝技相载，轻功第一，偷盗无双。小偷伸手逃跑的本领，在他却是种艺术，只是更增优雅，无半点亵渎之意。
　　楚留相有三位红颜相伴，百般惬意。一位温柔体贴，且精于易容；一位博闻强记，只把天下武林当腹中书；一位妙手烹饪，又调皮可爱。
　　他为什么四处飘荡，是在寻找些什么？他畅游江湖，不是希望在某个地方找到些什么，而是因为他相信，哪里都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他是个游侠，没有浪子那那般的苍凉。他的心思只在此间，只在此时，不念他间，不思故时。故离愁不见，潇洒惟存。那样的飘逸灵动，将花香洒遍了人间。
　　这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楚留香。

　　三、几个朋友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昔年香帅左有飞雁，右有彩蝶，笑傲江湖，纵横天下。
　　“飞雁”自是姬冰雁，“彩蝶”就是胡铁花了。
　　初见胡铁花时，只见一个人冲向了马蹄，冲向了车轮。马蹄踏过，车轮辗过，有人惊呼，有人变色。勒马顿车回首时，卧地的人站起，怀中一只安然无恙的猫。
　　那人兀自笑着，轻抚着猫，懒洋洋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那时我曾怀疑，那个叫胡铁花的人，停留在了少年的时光。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只不过希望能留住那时的时光，以为自己能停留在那时罢了。
　　直到在那死寂的沙漠，已没有了生命的源泉，琵琶公主叹道：“无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胜利和光荣总是属于他的。”那时我才看到，想停留在少年的时光不过是无奈罢了。
　　酒和朋友，是胡铁花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了。酒是能喝的好，朋友是楚留香好。无论如何，一旦有什么事，他总是义无返顾地帮楚留香，纵然光彩已都给了楚留香。他只是心甘情愿地看着，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仿佛在欣赏。
　　我开始看他喝酒的时候，曾经以为他是个酒侠，大笑着满灌而下。后来看得太多，我才明白，他是个浪子，落拓的浪子，依旧是大笑着满灌而下。
　　在沙漠边城的小镇，胡铁花痴痴地看着那个不曾正眼瞧他的妇人。忽而回神，要跟楚留香走时，便毫不犹豫地放下注意了三年的妇人。而当那妇人说喜欢他，要留他时，他吓得兔子似的逃了。
　　似乎是很有趣的一段笑料，你当然也可以笑一笑。然而其中有着什么样的浪子情怀，却不得而知。
　　直到再次出现一个青衣少女，不曾瞟他一眼，那个叫胡铁花的人又开始失魂落魄了。他看到楚留香在望着他时，终于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么会再上这种当？”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又不喜欢，你说这是不是犯贱？不是，只是一直在寻找而无法求得。作为一个浪子，他的浪子情怀是那么的强烈，似乎永远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女子。他等不到，他寂寞，于是他把感情寄托在一些人身上。然而当别人喜欢他时，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不是只关系到他自己的感情了。于是华美的外衣破碎，恐惧袭来，他只能逃，却不过是愈加空虚罢了。
　　琵琶公主于他是一次邂遇，金灵芝于他是一抹难得的温柔。
　　多年以后，当楚留香来到他面前，带着从未有过的疲倦，他才有了最清醒的时候。“你若是胡铁花，你能不能就这么样看着楚留香走上这样一条绝路？”他嘶喊着，喊出了自己的全部。

　　姬冰雁，是那个同样跟楚留香青梅竹马的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姬冰雁道：“我来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为准备出关的事，所以来迟了些。”
　　楚留香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淡淡的相视一笑，淡淡的几句言语，已超越了时光，超越了真实与谎言。
　　胡铁花曾经很生气，气姬冰雁骗了他们，他无法放下，如楚留香的随意置之。然而当沙漠中的生命之水洒光，姬冰雁淡淡地说“我为何要骂你”时，他怔住了。接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可恶，是么？”
　　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但他从不怨天尤人，他自己默默安排一切，默默承担起一切。
　　在他从车中走出来的那一刻，我知道他放下了亿万家财，拿起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重温友情的芬芳。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相视一笑。
　　终究是要回去的，走出了残酷的沙漠，他终究是回去了。因为他已经明白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孩子，也不想再去寻找那不可能找回的过去。况且他既非游侠，亦非浪子，又能往何处去？

　　中原一点红，中原第一快剑，是那个要价最高的杀手。
　　一个人倒下，只有一点鲜血，不曾多费半分力气。
　　那个冷漠无情的杀手，为什么在遇到楚留香的时候，放下了他的剑？
　　“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
　　孤独中，伴着冷傲，于是燃起了对对手的尊敬，那个男子的眼中有了冰冷的火焰。
　　那时候，楚留香不曾知道，他的背后有着一个怎么样一个可怕的组织，他被怎样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仿佛已永无希望，不见丝毫光明，只是自己消化着寂寞与恐惧，用自己的方式去发泄。
　　然而友情总是在很奇妙的时候，很奇妙的处境下开始发挥作用，甚至一点红的冷漠也无法逃避，无法掩盖。
　　“终我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有些人，如一点红，认为真正的对手比真正的朋友更为难得，但楚留香绝不是。一点红也开始明白，楚留香并不是个好对手，但却是个好朋友。
　　当胡铁花断他一臂，他忍痛，一言不发，忽然一笑：“好刀法。”
　　断臂仍在，中原第一快剑却就这样消失，他并不是不在意，只是无法在意罢了。
　　他跟楚留香相识一场，找到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依然孤傲，跟曲无容相依而去。

　　四、几个故事

　　《楚留香》中，有那样几个故事，慢慢揭开了一个个秘密，现出了纷杂的人性。
　　这是古龙最早的一部从精神到形式，从情节到文字都能完整而挥洒的小说，人物性格也不过分扭曲，感觉也比较贴切。

　　《血海飘香》一出手就是个可赏可叹的故事，无花，南宫灵，秋灵素，天峰大师，这些人影一个个闪过，背后现出那个楚留香，从此跃然纸上。文字间是稍嫌沉闷了，但故事却很优雅，也伤感，也很出人意料。古龙又在寻找一种新的语言，当文字间的沉闷淡去，他成功了。
　　《大沙漠》写得精彩纷呈，文字间也已完全挥洒开来。在死一般的沙漠中，发生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节奇特而不诡异，且颇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镜子破碎，美丽顿时化做乌有，楚留香再次从胜利中走出，也许并不茫然。
　　《画眉鸟》显得很淡雅，不带丝毫烟火气，而又妙趣横生。古龙制造的悬念不在画眉鸟，但他又借此让人感觉忽浓忽淡，似远似近。也许柳无眉就是画眉鸟早已看得到了，也许阴姬的淡然未曾料到，也许黄幔下的秘密无人知晓，也不过是拂不去人性的悲戚。
　　这是最早的几篇《楚留香》，或称之为《铁血传奇》。曾经认为，《楚留香》中最精彩的就是这几篇了，如今看法也依然并未改变，只不过已开始注意后面的几篇。其实后面几篇是更成熟的作品，虽然不及前面的精彩，但无疑是更深，也更暗。

　　《借尸还魂》流畅自然，语言已经纯熟，古龙小说的特殊魅力已经完全具有，故事也十分有趣。仿佛是鬼故事，却不是鬼故事，古龙已开始借助鬼神之说来显现出人性了，却也许没有如“离别钩”，如“泪痕”那般的宿命感。为了两段姻缘，神医赔上了信誉，所以楚留香也说了一次谎。薛衣人兄弟的悲剧穿插其中，终也如那场大火一般烧尽。
　　《蝙蝠传奇》的推理宏大完善，无论从文字间还是从故事间看来都带着奇异的魅力，也是情节上最黑暗的一篇。人一个个地死去，最终在海上靠着棺材逃生。蝙蝠岛上，危机四伏，洞中终年不见光亮。火光亮起，当众人惊慌，只有原随云依然平静。当蝙蝠公子随着金灵芝坠入海中，当枯梅大师的秘密再也无法追究，楚留香也只是跟华真真双双伫立船头。
　　《桃花传奇》是最具意境的一篇，也是我最偏爱的一篇。仿佛一个神话，但其中的又确实是人。楚留香也会如此痴情地爱上一个女人，在那个神话中，成为一个凡人。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黑衣老妪语声中的魔力，竟让他已完全迷失。那才是完美面具下的楚留香？无论如何，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又还是昔日那个楚留香。
　　《新月传奇》是最阴沉而没有生气的一篇，在楚留香从天梯下来之后，仿佛本不应再存在。但是从新月公主到杜先生再到史天王，那种仿佛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完全表现出来了，正如楚留香那声几乎已完全没有感情的“是的”。在神话与魔力的迷失下转过一圈之后，他终于又失去了胜与败、对与错。
　　《午夜兰花》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是一个永远的传奇。在一开始我就说到了它，现在我还要把它留到最后。

　　五、几抹优雅

　　《楚留香》中，有那样几抹优雅，那样几个优雅之人。

　　最记得无花静静地煮茶，恭敬地双手奉茶。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天地间只剩他那认真而优雅的神情。
　　庭院寂寂，竹叶森森。茶香，花香，竹香，心神皆醉。
　　谁能想到这背后是剧毒的阴谋，谁能想到这背后是二十年的恩怨？
　　无花奉茶，天峰大师接过，缓缓送至唇边。似不染烟火，其实心中已空明。
　　想起初见无花时，端坐孤舟，抚琴月下，一尘不染，宛若天人。
　　那“妙僧”无花，听到“一点红”的名字便抛琴入湖，道是再无空灵之音。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听君识禅机，心有灵花无数。
　　然而是什么使他做出那些事？是仇恨，还是野心？他甚至杀害了他的胞弟，又欲杀他的恩师。
　　我总是认为，优雅是不能伪装的，优雅与其它无关。

　　“楚留香……”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吟了一遍，语声党仍是平淡的，像足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宇被人瞧得如此谈然……尤其是被个女人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当我看到那个黑袍女子木然跪在案前，我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魅力。
　　“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似已失去了所有的灵动，却有着最优雅的姿态。
　　秋灵素，这个仿佛很传奇性的女子，曾经让人以为很残酷的女子，竟是如此的优雅，有着如此的魅力。
　　她脸上始终罩着薄薄的黑纱，直到临死前，才让楚留香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毁灭的脸，已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
　　然而我看到她平静的笑容，淡淡道出这二十年才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任慈赐给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另我从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不管她曾经做过些什么，不管她曾经遭受些什么，她总算是如此超脱了。
　　“死”是什么？楚留香不能阻止，只能在一旁默默地悲哀。

　　柳无眉无眉，她不加掩饰，也不施脂粉，言谈举止中也不带半分江湖气，却带着三分忧郁。
　　总是认为，柳无眉的笑容很美，她的一言一行也很可爱，有十分淡雅的感觉。
　　她多次欲取楚留香之命，也知道自己隐瞒的并不高明。但她不在乎，甚至不曾变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能怪柳无眉？不管用什么手段，自己的性命总是最重要的，且有一段深情无法舍弃。况且她亦无半点加害他人之意，胡铁花中毒了便予之解药，人质打算事成便放。
　　于是在柳无眉与李玉函争执中真相现出之时，有人流泪，有人的心颤动。
　　是也，非也？真也，假也？柳无眉是如何死去的，这是又一个不必再追究的秘密，只是一抹凄然。

　　清韵的琴声，有无花之风，行止如风，言谈有礼。笑容温柔而亲切，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原随云，在花满楼之前，一个同样平静而优雅的瞎子。
　　无争山庄，享誉江湖多少年，待到渐渐落寞之时，其唯一的传人竟是个瞎子。
　　优雅之风，何人与较？耳力之聪，无人能及。
　　一个瞎子要做到如此是多么不容易，他背后又为什么有那么可怕的秘密？
　　在终年不见光亮的洞穴里，火光亮起，众人皆惊，有人的脸色依然平静。
　　蝙蝠公子，那个造就了这个人间地狱的人，就是原随云。
　　如同无花，他到临死仍无半点惊慌，仍然保持了他的平静，他的优雅。

　　六、几个女子

　　《楚留香》中，有那样几个温柔而坚强的女子，仿佛春水起了漪涟。

　　楚留香船上，有几个美丽而可爱的女孩子：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
　　苏蓉蓉是最温柔体贴的一个，她善解人意，帮楚留香安排好所有的一切，照顾他的生活。楚留香的那万千化身也是出自她手。
　　三个女孩子中，真正痴心地爱着楚留香的恐怕就只有苏蓉蓉了。
　　“有你为我如此伤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苏蓉蓉是个聪明而幽然的女子，当我看到大明湖上，小舟里那个渔翁痴痴的眼神，才开始明白这一切。不禁又想起她帮楚留香易容时，那幽幽的语声：“我就知道这定合你意的。”
　　在千钧一发之刻，有人大喝“住手”，拼尽了全部心神，娇脆柔美中带着种凌厉的杀气，如此把楚留香从死神手中救出。
　　多年以后，那个用尽计谋想逼楚留香现身的人，当真是她么？
　　不管怎么，苏蓉蓉都只是那个幽怨的女子，一切为了楚留香。

　　池塘出浴，丝毫不显羞意，听了楚留香的话，先是一怔，良久终于嫣然一笑。
　　笑容一现，便知她是个豪爽的女子，又有着很奇特的做事方式。
　　在那无边的黄沙中，在仿佛已永无希望的时候，她似想跟胡铁花一起燃烧，却还是推开了他。
　　那时她跟他一起谈论着楚留香，仿佛是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朋友。
　　在离别的时候，她变色，颤抖，然而终究只是笑了笑：“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偶尔相聚，我……我已经十分高兴。”

　　我看见那个少女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怀里藏着一把刀。
　　她要报仇，但并不是一个充满仇恨的人。
　　多少次，她穿上那双新绣花鞋，痴痴地等待着。
　　是一见钟情？为何那般痴情？
　　似乎如此的纯真，如此的软弱，让楚留香有了歉意，让他在一夕缠绵之后觉得后悔。
　　但是她断然离开，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只愿能怀念这一天的甜蜜。
　　就是在那时，楚留香开始迷茫，正如陆小凤在西门吹雪离开的时候开始迷茫。

　　一个女子，被称做母老虎，那会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么？
　　她不快乐，她也寂寞，便只能以任性来发泄。
　　对原随云的迷恋，是否已吞噬她的神魂？
　　在那船舷上，温柔一现，似是到了梦境。
　　她害怕，她也不愿出卖原随云，但她还是鼓起勇气了，也许是为了胡铁花。
　　爱情如星，迷恋如火，她对原随云的迷恋也许已无法改变，但她最终是选择了跟原随云一同坠入大海。
　　她那一刻是怎么想的，她又是为了什么？

　　仿佛是最柔弱的女子，见到血便要晕过去。
　　我看到的是一个很美，但并不起眼的女子。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子有着最高的武功智慧，承担着最重的责任？
　　黑巾摘下，才知道她是最坚强的女子，运筹决策，无所畏惧，当断即断。
　　黑暗中，她跟楚留香的信任，我看不到，我只看到那充满柔情的眼光，于是我知道那信任存在。
　　有些责任永远不能放下，所以我们总是面临着离别。
　　有人的眸子明亮：“别离虽困难，我并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们还没有别离时，能够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我们现在既然还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去想那些烦恼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要他自寻烦恼的。”
　　楚留香和华真真双双仁立在船头，凝视着远方。
　　家园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间！

　　七、几段痴情

　　《楚留香》中，有那样几段痴情，如秋灵素之与任慈，如柳无眉之与李玉函，如阴姬之与雄娘子，如左明珠之与薛斌，如施茵之与叶胜兰……
　　唯情者痴，可歌可叹的故事多矣，想当年移花公主也会双双爱上江枫，却也无怪。

　　“你不丑，你很美。”
　　当我听到这六个字，顿了顿，回头望时已什么都看不到。
　　那个被毁容的女子微微一颤，深邃冷漠的眼神中忽然而了漪涟。
　　楚留香固然是懂得欣赏的人，也是懂得安慰别人的人，然而他数句言语却敌不过那淡淡的六个字。
　　“她很好。”
　　“她很好。”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终于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楚留香只看到她风华绝代，而那个寂寞冰冷的男子却一眼就看出她也是个寂寞深邃的人。
　　一个被毁容的寂寞女子，在看到那既不歧视也不怜悯的眼光时，在感受到那冷冰冰的温情时，仿佛又有了多年前的生气，那种自由与希望，那时她还是个绝色女子。
　　于是她仿佛痴了，仿佛自梦中惊醒。
　　石观音毁了她的容貌，又废了她的武功，她无容，又已无手，却似乎仍要一辈子屈服于石观音之下。
　　直到血泊中，一个白衣女子痴痴地坐着，染满了鲜血，那种颜色极为灿烂。
　　断臂相依，两个人依旧那么孤傲，于是悄悄离开。
　　当他们再出现的时候，已是身有伤，后有追。
　　不曾想到，他们相依离开后仍未能有平安的日子，仍是穿行匆匆。
　　然而，他们只是又一次离开，不知要走到哪里。
　　这两个人，他们的自由之路是多么艰难，但他们毕竟是值得敬佩的，因为他们有勇气，因为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谁曾想过，楚留香也会爱上一个女子，而且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痴，仿佛已一种魔力震慑？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楚留香，只可惜江湖中人永远都不会看到。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花容时常娇嗔，还要讨个小便宜，道是别人叫她“姐姐”。
　　那些人是怎么相爱的，我永远不能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女子总是如鬼魂般倏忽来去，永远现着笑颜，不曾忧郁。
　　月下水，水中月。玉人何处？山在虚无缥缈中。
　　当那个叫张洁洁的女子忽然消失，只留馨香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楚留香深深的痛苦。
　　仿佛已完全杂乱，完全迷失，回忆在眼前晃过，只有疲倦。
　　于是他去了，不顾一切地去了，向着那样的魔力去了。
　　当神重新变回人，仿佛一切都在颤抖，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泪水已晶莹欲溢。
　　那是梦想中的生活，甚至在多年以后，有人以交易的方式提起时，楚留香的最深处仍起了变化。
　　那种生活他们为什么不愿继续？为什么分别，为什么离开？
　　神秘的家族，有着不近人情的规定，也许像楚留香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困一辈子的。
　　于是张洁洁让他走。
　　“有种人只有要帮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残酷可怕，我一定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想生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
　　“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
　　当我听到那个本来只有满脸娇嗔的女子带着忧郁而平静的微笑说出这些话，我才意识到我不曾了解过她，楚留香也不曾。
　　要留的留下了，要走的也该走了，只是在这个神秘而古老的家族，悲剧会不会重演？
　　站在天梯上，连楚留香都不禁流出了冷汗。
　　然而他忽然笑了笑，他的手再次稳定。
　　他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一脚跨出，又恢复成了昔日的楚留香。
　　张洁洁已经明白，楚留香怎么还会不明白？
　　一切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已足够。

　　八、小插曲

　　《楚留香》中，还有那样一些小插曲，若即若合，难以尽叙。

　　“我告诉你们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在丐帮长老索要无花的尸体时，楚留香忽然变得那么暴躁，因为他已太疲倦。无花的死，甚至让他很难受。
　　石驼，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石人，被石观音折磨成如此。在那迷醉的花海中，有着什么样可怕的魔力，石观音已经折磨了多少人？扭曲如斯，原是自恋之狂。
　　有什么事能让“水母”阴姬也感到悲痛？雄娘子已离去多年，而她的亲生女儿竟也因惧怕责罚而自尽。血浓于水，还有多年的痴情，终于让她感到疲倦了。于是她挥挥手，拂去了尘埃，静静地将自己埋葬。
　　黄幔吹起一角，露出了兽爪黑毛，那个又聋又瞎的青衣尼多年眷恋着的，难道不过是个通灵的野兽？黄幔下的秘密掩起，生命一同消逝。
　　薛衣人眼中露出了敬佩之色，为了他尊敬的人识得了他珍爱的剑。“你受了伤，实在是你的运气。”惺惺相惜更甚，生死之战已过，他忽然笑了笑：“你果然没有败。”其胸襟气度，无半分狭小之意，亦不以为耻。
　　那个女子呻吟着，仿佛又找到了生的希望。小小的鼻烟壶上的图案，于她却是山山水水。而当她受到侮辱时，楚留香愤怒了，跟东三娘一样愤怒了，忘怀了生死。
　　火光亮起，大家都仿佛看到了希望，有人却退缩了。她很美，却竟没有眼睛，一片空白，连一条逢都没有。那是种什么样的恐惧？然而什么都没有说，楚留香仍平静地说要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原来人间还有温暖，还存着希望。
　　幕布揭开，凶手竟是枯梅大师。枯梅大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帮原随云？难道她当真爱上了原随云？原随云不会在乎她的年貌，因为他是个瞎子。一个垂暮女人的心，压抑多年，那感情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呢？
　　金四爷的女儿，那个生活在深邃谷底的女子，久已没有任何感觉。当楚留香的身影消失，她的泪珠涌出。她曾经盼望过什么？她曾经得到过什么？
　　新月落入怀中，似乎早已准备接受一切。新月早已知道自己有去无回，然而楚留香仍未曾明白。直到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如鲜花般绽开，吞噬了所有的感觉，楚留香的语声冰冷，再没有半点感情。

　　九、午夜兰花

　　《欢乐英雄》是一种凝聚，《英雄无泪》是一种沉淀；《楚留香》是一种翩飞，《陆小凤》是一种回归；《流星》是一种唯美，《绝不低头》是一种凄绝；《天涯》是一种寻找，《午夜兰花》是一种死亡。
　　在一开始我就说了，翩飞与死亡，这就是全部的精髓。
　　楚留香，那个仿佛永远温柔沉静飘逸灵动的人，他畅游过，他悲悯过，他颤动过，他愤怒过，他茫然过，他来过、活过、爱过。他用他的一身轻功，走遍了江湖；他用他的一双眼，看遍了世间悲喜；他用他的一双手，帮助了许许多多的人……
　　然而如今他死了——任何人都会死的。
　　就在淡淡的兰花香气飘过之时，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午夜兰花》本来就是一种死亡。有人说它暮气太重，那是因为他不明白，这本身就是一种死亡，古龙的死亡。
　　这已经是一部很纯的现代主义作品了，也许有太多的人看不下去，我只是笑。
　　在《英雄无泪》中，古龙多年的创作已经完全沉淀，那些热血悲歌也已完全凝聚。而到了《午夜兰花》，已不只是多年的创作，不再是热血悲歌，而是凝结了一生的思想和死的魅力。一切都凝结到最醇最暗的境界，凝结到了极致，仿佛很古老的一种热力，又幻化成一个永久的传奇，在这里结束。

　　飞蛾扑火，多么美，只可惜那是死。死或许有难以形容的魅力，但却绝不美，美的是生命。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更有魅力？
　　——生命如此可贵，要让人去自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如果“死”里没有一种魅力，怎么能让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种忘记？
　　是的。
　　从一开始，楚留香就已死了；从一开始，这个故事就是一种死亡。但为什么能相聚？扑火之后，为什么能在“死”的魅力中存生？
　　因为这已是古龙最后的凝结，因为已离别得太久。
　　在《桃花传奇》中，楚留香活过来了，因为他选择了离别，因为这个传奇仍未结束。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人活在世上，经常要做一些他不愿做的事。无可奈何，这本来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然而楚留香依然微笑，纵使已染暮气，却仍是那个楚留香，那个懂得享受而不自寻烦恼的楚留香。他已经历得太多，他已了解得太多，他也已完全明白人性的悲哀。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悲戚和卑弃。
　　“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不但天下皆知，而且留名至今。我现在才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多年以后，那个少年如此说道。
　　一个传奇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然而我仍然只看到他的笑。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在再次看到他笑的那一刻，心中一颤，才突然明白，这才是古龙心目中真正的楚留香。

　　我大笑三声，传奇结束了，但路仍未尽。脚下有路，别的又为何还要去管？
　　“饮不尽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