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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27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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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厌倦地挥了挥手,令婢女将他拖下去。他的双脚在地上不甘地蹬踢着,愤怒地吼叫:“妖怪!妖怪!我瞎了眼,爱上你这个妖怪!魔女!没有人心的!”他的怒吼渐渐变成绝望的嚎叫。“是我活该,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你诱惑我,魔鬼!我该死!我该死!天啊——我怎么会爱上一个魔女,我作了什么孽啊——”
女子跳下床来,用另只未变成巨螯的纤手托起他的下巴。
“男人,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明白一件事。”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天真明亮。“作孽,并不在乎你爱的是谁。如果那是孽,就算你爱的是佛,他也会变成你心里的魔。你明白吗?”
她的微笑,渐渐扩散了苍凉。
他没机会反驳了。他一路蹬踢着尘土,被拖下去了。
女子赤身在华丽的卧房中走动,带着惘然的笑容。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哀嚎。
她打开那男人的包裹,逐件检视。宫粉,胭脂,额黄,翠钿,桂花油。来自软红十丈中的一切令女人美丽的魔法。但,她美丽给谁看?曾经有一个时候,她是美丽的。有不沾泥尘的身,有纯白炽热的心。只是到头来都成无谓。
她唤来婢女。“这些东西,赏给你们罢。”
新出笼的馒头盛在漆盘里端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白气。这景象真是好看。
我在一张花梨木小几上刻下一道印痕,深深的。这几面上已经有七百三十八条刻痕。我刻下第七百三十九条。我记录着那些路过的男人。
我记得最初这张小几是平滑如镜的。但是渐渐地,它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经过中,变得班驳丑陋,布满累累的伤痕。我微笑了。我的容颜,永远肤如凝脂。很久以前,佛说色身无常,皮囊不过是暂时的居所,刹那便朽坏。我保住了这无常的皮囊,但我的心早已腐烂得不可收拾。
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这茫茫的尘世里,一个又一个男人与我短暂地交会。他们爱恋过我。在那情欲缠绵的时刻,我相信他们是爱我的。
佛不爱我,但人爱我。这虚幻的色相,足令凡人不克自持。我满足了他们的欲望,然后收集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只是他们的温暖,激情,亲吻与汗水,在我心底烂出来的那个大洞里空空地坠下去,永远填不满那疯狂的饥饿。
只因我无法忘记佛的光明。所以我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
对佛的爱欲是我的孽。对我的爱欲又成为那些男人的孽。欲欲流转,孽孽相因,永无穷尽。这滚滚的滚滚的红尘啊。我的泪水坠落。
每个男人在肌肤相亲后都发誓要娶我。共度一生。白头到老。我喜欢听他们说这话,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实现。诺言多美丽,令人遗忘生命的空虚与荒凉,只可惜不能长久。所以我宁愿选择吃掉他们。盟誓的瞬间成为永恒。没机会变质了。
我拿起一个馒头,细细地咀嚼。他的温度与气味滑进我的肠胃,多么香甜。我满足地叹了口气。能够填充的,至少还有食欲。
我这样的,蛇蝎女子。
西梁女国最近热闹得很。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热闹。连我这地处边境的琵琶洞都有所耳闻。听说来了四个从东土大唐西去取经的和尚。
和尚是男人。
这个国家没有男人。女人靠饮子母河的水传宗接代。过去偶有外边的男子来这个国家,不是还没踏进城门就成了我的食物,就是被国中妇女杀害,割下肉来做了香袋。
难道这个世界上魔无处不在。我是妖精,但那些俗骨凡胎的女人,心中亦有如此凄厉的杀机。太长久的荒芜与寂寞。
这四个是唯一的幸运的例外。据说其中一个是唐王的御弟,赫赫有名的玄奘法师,另三个是他的徒弟。据说三个徒弟相貌狰狞,神通广大,有降龙伏虎之能。或许因为如此,他们才在这个绮丽而危险的国度里得保性命罢。
又有传言,西梁的女王看中了玄奘,欲以一国之富,招他为王,自己甘愿为后。这事已经尽人皆知。
我坐在洞府里听婢女们议论着这段佳话,七嘴八舌,其中不无羡慕之意。嘿嘿地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真真心如铁石的佛门弟子。
女王长得很美。杏眼桃腮,盘得高高的发髻正中插一只累丝点翠的金凤,凤口中衔着的珠串在额前摇摇曳曳,一如那动荡的芳心。
我隐身在柱后看她。她正执笔,在一张纸上描画一个男人。女王显然兰心慧质,人像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在她手下呈现出来,栩栩如生。只见那人,身形修长,丰神俊朗,唇红面白,目似寒星——好一个翩翩浊世的郎君。那一笔一笔描下去,都是爱意。绵绵勾勒,浓浓着色,她将自己的灵魂纠缠在这些线条里。她认真地抿着嘴,仿佛在经营一项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笑,笑从她的眼睛里,漫漫地漫漫地溢出来,止也止不住。谁也不能,让东流的春水回头。
我叹了一口气。她完了。她真的爱上这个男人了。她的笔,她的唇,她的笑。傻子都知道。
这男人真的就这么好么?令她颠倒若此。也不过是个稍稍登样些的男人罢了,她知道他什么?一个万里迢迢来的陌生人。他只是路过她这里。但,谁说色相只是虚幻?为什么不会是他的三个徒弟,单单是他?我把投注在女王脸上的目光转向那幅画。他长身玉立,一袭大红袈裟垂曳到地——
啊,忽然之间,一根锋利的刺贯穿我的五脏六腑。多少劫之前,我第一次在漫天的花雨中看到佛,他眉间有金色光,照彻无量世界。我的眼光,从莲花瓣的缝隙中,沿着紫金袈裟壮丽的衣褶一路滑上去——那慈悲的无情的袈裟啊。我的指甲刺进自己的手心。
有女官宣道:“大唐御弟晋见陛下。”
女王的粉脸霎时通红。她慌慌忙忙,手脚笨拙地,卷起那幅画像。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她不是“陛下”。她是个春心萌动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那家伙来了。迈着庄重的步子,一脸的正气凛然。
“陛下,贫僧师徒四人已在贵国迎阳驿耽了不少时日了。今日特来请问陛下,何时倒换关文,让贫僧等西去?”
“御弟,你看这朵牡丹开得可好?”她指给他看。“大唐的牡丹,和我国的一样么?”
“花开见佛,心即灵山。”寻常的机锋,明显的拒绝。
她只作不懂。“御弟,牡丹虽好,若无人见赏,也便白白地萎谢了。多么可惜呀。看花须及时。”她企图用花花草草,这些幼稚的手段,博他心动。
玄奘道:“陛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
女王不懂这贼秃含混的言语,容光焕发。也许她以为他说的天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个天国。但我看得太清楚。他不会为她留下来。他不会。他的生命,是献给佛的——
女王的眼波盈盈脉脉。她根本就不象一国之君。成大事的人,必须冷血。但她为了这一个男人,祖宗的基业,万世的尊荣,可以毫不在乎,轻轻抛却。这花花江山,抵不上他一根眉毛。
只是她舍得王权富贵,他却不肯破戒律清规。她只要数十年平凡的双栖,他要的却是孤独的永生,清净的不朽。
我冷笑了。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不朽这回事?
我开始怜悯她。这个美丽的愚笨女人。她太柔太软太善。就算玄奘再冷酷,再无情,欺骗她,遗弃她,践踏她的一片真心,那完全是在一个冠冕的善行的名义下实施的暴行——她都不会恨他。我看透了她。多少年后,不相干的人们提起这回事,会翘起大拇指夸一声玄奘好和尚,不为色诱,佛心坚定,是我大唐的骄傲。但她得到什么?
等待她的,只有心碎。而且成为旁人的笑料。她将孤独一世,到她老了的时候,她还会满怀柔情地回忆起年少时遇到的那个英俊的大唐御弟,痴痴地想,他不能爱我,因为他有更伟大的事要做,他是多么高尚啊——她并且会对他充满感激,为他所给予她的甜蜜的伤害——
这女人天真善良得令我对她陡生恨意。
他与她同乘凤辇出城来。三个徒弟,牵了白马随于辇后。民众百官,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好不风光。
她挽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那醉意快要把全身都融化。他已经答应与她成亲,倒换了关文,今朝两人共送三个徒弟上路,回宫后,今晚便是合卺之夕了。啊,终于皆大欢喜。她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但我在等待着那必然的结局。我知道它一定会来。就象斗柄指北,玄奘一定向西。那是他命里的方向,没有停留。
女王脸上一片坦荡荡的喜气,毫无疑虑。玄奘亲口答应过不会走的啊。她全心全意地信托着他。如一切单纯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爱情象花,任性而迷茫地开放,相信蝴蝶来了就不会走。他说过的,他不离开我。男人的诺言,死死地握在手心,就算等成了望夫石,他说过的话还是石中的玉。
但一个蛇蝎女子,透过花好月圆的美梦,眼光可以直抵那冷酷的底纹。因为心已烂成一个无底的空洞,所以没有任何幻想。
世界上没有花开不败的诺言。
我等着他的证明。
“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他果然说了。斩钉截铁,义无返顾。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好和尚。我淡淡冷笑。
女王的脸,因震惊过甚,反而麻木。那一瞬间她平静如死人。所有的女子,在这种时候,都是这样的反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以为她不信,那就不会是真的。
——“你说过的,你不离开我——”我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平地掀起一阵旋风,将玄奘摄去。
我不要她眼看着他一步步远去。
玄奘坐在锦墩上,神色惊疑不定。
“女施主,你将贫僧掳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他竭力保持庄严。但我看得出他已经六神无主。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是一个微妙的游戏。“玄奘,那女王以一国之尊,倾城之容,情愿下嫁于你,你为什么不要她呢?”
“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荣华富贵,于我如粪土。”
“那花容月貌呢?”
“红粉骷髅。”
“金银美女你都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贫僧只愿取得真经,弘扬佛法。”
“弘扬佛法有什么好。”
“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倘若天下人人向佛,则无杀害心,无贪欲心,无恐怖心,无缠碍心。”
我沉吟片刻。“玄奘,你说佛会救人出苦海么?”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若能一心向佛,佛必救你。我佛慈悲。”玄奘虔诚地说。
“我曾经一心向佛,但佛并没有拯救我。因为我做过一件错事,佛不肯原谅我。”
玄奘温和地说:“女施主,佛门广大,你真心悔改,佛一定会给你一条自新之路。佛是最慈悲的,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是啊。佛门广大。佛门广大。但我并没奢望成佛成圣,我只愿以最卑微之身侍奉于他的脚下,广大的佛门,不能容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那么渺小!
我哈哈狂笑起来。
玄奘有些害怕了。他说:“女施主,你还是放贫僧走罢。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神通广大,如果他知道你把我关在这里,他不会放过你的。”
这木头般的和尚居然也晓得威胁人。
我懒懒地道:“这事慢慢再说罢。想来你也饿了,先用些点心。”
他拿起一个馒头。“多谢施主。”正欲咬下,又想起来,“施主,请问这馒头是荤是素?”
“人肉的。”
玄奘象被火烧到一般地,将那个馒头抛得老远。“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原来你是吃人的妖魔。快放我走!”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逼近他。“我要和你做夫妻。”
玄奘根本不会依从我。我很知道这一点。他太坚定了。他是个真和尚。
我就是恨他的坚定。那一尘不染的态度,令我胸中掀起汹涌的回忆。前尘泛滥,那久远以前的凌迟的疼痛,又席卷全身。这么多年,都不放过我!我做错了什么?因为我爱了佛,就要得到这样的沉沦?
玄奘缩在床的一角,厌恶而恐惧地看着我的裸体。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着一只丑恶的虫豸。啊,这个肉眼凡胎的和尚,看到我的真相。
我在他面前,抚弄着自己全身上下丝缎般的肌肤。这个完美无瑕的色身,已经是第二次,被弃如敝屣。我听到自己发出哭泣般的笑声。
我缠绕着玄奘,做出种种淫靡不堪的动作。我鄙视这个庸懦无能的男人,且明知徒劳,他不可能被我诱惑。但,在他的挣扎中,我得到恶意的快乐。
我只是不想我一个人受折磨。那太寂寞。
在我关禁玄奘的期间,他的徒弟们上门来要人。我与他们大战了两场。
第一次,我蛰了孙悟空。第二次,我蛰了猪八戒。
他们败逃。我是险胜。
我很清楚,我胜得太侥幸。玄奘的徒弟果然非同凡响。尤其是那个孙悟空。什么神通广大,简直是通天彻地之能。我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英雄的。一个不败的英雄。他那条金箍棒,随时可以把我砸成肉泥。我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要不是我那条尾巴的话。
听说孙悟空铜头铁骨,曾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毫发未损。但我的一蛰,令这天地化育的石猴也疼痛难当。
他大叫一声苦也,拖着金箍棒负痛而逃。猪八戒在后叫道:“师兄!等等我!”
看着他们逃走的身影,我隐隐听到猪八戒问道:“师兄,你怎么了?那妇人使了什么厉害兵器?”那猴子喊道:“了不得!倒马桩毒!倒马桩毒!”
喊声一路远去。我微微地笑了。
什么倒马桩毒。那是我几世几劫的情,几世几劫的怨,几世几劫的等待。那里面,有我所有的纯洁与堕落。死了的梦想,死了的善。佛念。魔意。人情。罪孽。这一切,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煎熬成毒。
大罗神仙也当不起的复杂。
我想尽办法折磨玄奘。我抓来活人,在他面前凌迟碎剐。一地的血,凄艳地流淌。我便在血泊中纠缠他。玄奘无法可施,唯有紧紧闭起眼睛,胆战心惊,不停地念佛。但是那人一声声惨厉的嘶叫,刺进他的耳朵。他快要被逼疯了。
我把手掌浸入鲜血,然后抹在他的脸上。腥气刺鼻。玄奘呕吐了。
“玄奘,你睁开眼看看。你若再不从我,我就让你跟他一样。”
“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从你这妖孽!”
那人终于断气了。玄奘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一看,又吓得几乎晕去。
“这只是一具皮囊罢了。你干么这样?我不杀他,过几十年,他照样是一堆血污枯骨。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有什么分别?”
他象个白痴一样,只知翻来覆去念叨着:“我不与你这妖孽说话。我要西去拜佛求经。我不与你这妖孽说话。我要西去拜佛求经。”
在残暴的杀戮之后,我心中忽然安静下来。我道:“玄奘,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从那个西方佛地来的。”
他惊讶地瞪了我一眼。很明显,他不信。
“我诞生在灵鹫山。我曾经,追随在佛的左右,在雷音寺,我听了亿万年的经。那时候,我离佛很近——”我缓缓地说。寂静的泪,在心底无声地浮上来。
玄奘道:“你休想骗我。你这妖孽。”
“玄奘,你可知我为什么成为妖孽么?因为我心中一直有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我告诉你玄奘,佛是我心里的魔。”
玄奘愤怒了。他忘记了恐惧和端庄。他疯狂地喊:“胡说!你敢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孽!妖孽!妖孽!”
他不停地喊着妖孽。渐渐地,他的尖叫在我耳中成为模糊的嗡嗡声。在满室浓烈的血腥气里,我忽然闻到久远以前的,那旃檀的香,与血腥味交缠成难以分辨的一团。我看到那个从满地褐色碎片里站起来的女子,她洁白如玉,天真迷茫,不染片尘——我也曾有过,这样纯净的时刻呵!
我低下头看着遍地的血肉脏腑。泪涌。啊,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佛,什么是魔。旃檀与血腥的气味,我再也分不清。
我爱过,坚信过,等待过。到头来,剩得一身的毒,两手的孽。
爱着佛的我,最终成了魔。
玄奘的歇斯底里的叫声,萦绕耳际。妖孽。妖孽。妖孽。
若我从不曾见过佛,我的终生,就不过只是一只平凡的虫。在泥土里爬行觅食,浑浑噩噩,很快就了此一生。或者修成人形,找一个寻常的男人,结成柴米夫妻,过上几十年平淡的生活。生儿育女,荆钗布裙。
但,那一场缤纷迷醉的花雨啊。花雨中,他破颜微笑。
只一眼。
我流着泪对玄奘说:“佛颜,误我一生。”
是对佛的渴慕,把我燃烧成了一团疼痛的火焰。所到之处,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那罪恶滔天的烈火啊。
维摩诘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我躲在一棵树后。
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观音菩萨了。她还是那样圣洁高贵。跟从前一样。
她被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包围着。
菩萨道:“你们也不必惊慌。早有注定,三藏取经,必经九九八十一难。这只是他的一难。可以化解。”
我全身都冷笑起来。原来!
我回头了,我苦求着,我放弃做人,而佛门广大,都不肯容我。原来,只是因为注定。只是因为注定我要做这个碌碌的人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来考验他向佛的信心。我亿万年的沉沦,只是因为这荒谬的注定。原来。
我生命的意义,只是如此。
我并没有愤怒。亦无怨言。不,我谁也不恨。佛没有欺骗我。菩萨没有欺骗我。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欺骗过我。
但是生命本身,不过是一场精美的骗局。
菩萨道:“它本身原是个蝎子精。前者在雷音寺听如来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它一把,它便转过钩子,把如来的中指蛰了一下,如来也疼痛难禁。要除此妖,唯有去东天门光明宫。。。。。。”
我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慢慢地走回洞去。我不会放了玄奘。我会等待他们来救他。带着从东天门光明宫请来的我的克星。既然注定我是他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个小小的波澜。就让该发生的一切,如最初的安排发生罢。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是谁在安排。
我微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当那只五彩大公鸡的啼声传入我耳中时,我感到浑身酥软,失去所有的力量。我瘫倒在地上,现出原形。云鬟,玉臂,纤腰,还有那颗妖艳的眉心痣,通通消失。我终于,变成一只丑陋濒死的蝎子,在泥土中挣扎,吐着绿色的汁水。
原来这虚幻的色相,始终只能是虚幻。
我是这个样子来的,便也这个样子去罢。
我听到他们打破了洞门,呐喊着冲进来。
有人向我身上吐唾沫。是谁?我已经不关心了。
猪八戒摩拳擦掌,高高地举起了钉耙。他说让俺老猪筑烂了这个害人精。
我看到钉耙带着呼啸的风声向我落下来,闪耀着白光。
在它落到我身上之前的一刹那,我忽然看到——
在那庄严的雷音宝殿里,渺小的虫苦苦哀求,无人理睬。海灯。檀香。罗汉们寂静的脸。佛不说话。我用尽全身的气力,逾越了佛身前那三丈方圆的清净禁地,扑向不说话的佛。
佛伸手推来。啊,我与他,最初的与最后的接触。我感觉到,佛的体温。
他是有温度的。多好。
我扬起毒钩,狠狠地,狠狠地向佛的手指刺去——我要让他疼痛!
因此,他会记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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