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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无月,满地银雪犹若月华倾泄海面,二十里外的烛火就如海面渔火闪烁。

    边境楼上。

    “记住,抓得胜机就不要回头,彻底斩草除根。”宇文欢一身像是要融入夜色般的墨黑劲衣。

    “末将谨遵指示。”庞勤诚惶诚恐地接受,抬眼又道:“但将军……至少让我为您备匹马吧。”

    “不用。”

    “可是……”

    “记住,即刻派兵慢行十里,见火势,立上。”

    “是!”

    “记得班师回朝,面见圣上时,该如何应对?”他沉声问著。

    “末将会说,此役大破瓦剌,将军负伤,先行回府养伤。”庞勤记得一清二楚,但他万分怀疑,到底要如何大破瓦剌那近二十万的雄兵?

    “一切就拜托你了。”那声音,轻淡如风。

    “不不不,怎能说是拜托?既是将军吩咐,定是谨记在心。”他拱拳,再抬眼——“将军?”人呢?

    走近城墙朝下一望,只瞥见一抹极黑身形如鬼魅般窜走,他蓦地一震,大手抖了两下,而后紧握住腰间佩剑,刚毅方正的脸上浮现正气,喝令道:“众兵听令,开城门,一营、二营、三营成半山阵慢行十里!”

    “得令!”众兵士喝声,足令城墙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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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欢在无月的夜色中迅捷似电,如眨眼流星,似鬼若魅,足不停留。

    七岁那年,他被丢于后山,而后被娘给捡了回来,没多久娘便病重,临死前,要他承诺保住侯府,保住宇文一脉,他应允了。

    为了庆儿,他任随皇上老头差使,要他当先锋,他便杀个漂亮,要他当统帅,他也一马当先地杀入敌阵。

    其实,心里是有点怨的,他曾经恨过庆儿,为何同父同母的两兄弟,命运竟是如此不同,暗地里恨他如同常人,却又羡他如平凡人。上前线,是有几分蓄意要战死沙场,岂料他这特异身子,让他怎么也死不了。

    众人皆以为他身手了得,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有副不死的躯体。

    无咎说,他想死,得等到寿终正寝。

    此等乏味、为人生存的日子,该要如何拖过漫漫长日?

    然,上天垂怜,让他遇见了幸儿,他从没想过那小丫头竟会在他的心里占了那么大的部份。

    二十里路,费不了他半刻钟。

    他飞身而过,守营火的小兵立即身首异处,轻泛杀人诡光的长刀随即又敛于夜里,像是无人踏及。

    那丫头怕死,从小世故得吓人,但他是心疼她的,瞧见她,就像是看见了自己,那样无助的自己。

    曾几何时,这份同情竟生变,不知不觉由怜生了爱。

    他的心思被那丫头占得满满的,一声声的欢哥哥喊得他心都软了,都疼了。

    收敛心思,他足不点地地来到弹药营。

    火,在阒魅的夜里燃起,他右手持长剑,左手握拳凝气,喝了一声,将气力化为掌劲震向火源,瞬间巨大红火覆营,在他闪身跃起之际,发出轰然巨响,火舌如蕈状炸开,天摇地动,哀鸿遍野。

    他目光妖诡,心是无慈无悲的恶鬼化成。

    手握著长剑,如入无人之境,朝大将军营而去,见人即砍,成双成对地砍,解肢破体断首,他恍若是堕入了恶鬼道。

    哀叫声、逃窜声、震天价响的爆炸声,全是冷寒雪夜中恶鬼谱的地狱曲。

    他可以为了保护宇文氏而化身为鬼,也可以为了幸儿而化身为菩萨。

    只要是幸儿想要他做的,他都会去做,但幸儿可知……众人皆是菩萨,他却不见得是人啊!不是人,何能成菩萨?

    长剑在暗夜中画成一个平面半圆,左掌助气击去,剑劲四飞,中者皆身首异处。

    幸儿不知他劣根性极重,所以在娘去世后,爹曾试图砍杀他,却见他无恙,于是最后怒极、惊极、惧极而亡。

    他的劣根,即使到现在依旧是深植的,总是得靠无咎的血控制,现在因为有幸儿,他才勉强自己去控制,就怕哪天杀红了眼,杀得连理性都没了,连她也不放过,所以他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让惊惧愤怒上身,否则发狂时,他谁也认不了。

    这样杀人如麻的他,满手是洗不褪的血腥,接近她会不会损及她的福寿?

    一发怔,背后立即吃上一刀,他头也不回,左手抓去,粉碎了来者的性命后嫌脏地甩了甩手,黑眸迸露青光,俊美玉面有些狰狞妖邪,薄美的唇微裂,形似山鬼又似野魅。

    血在流,他也不管,疾步如飞,掠过之处皆无人息。

    今晚,他要杀个彻底,胆敢挡在幸儿面前的碍眼之物,他要全部移除!

    爹骇惧至死的能力,看在她眼里竟是神力加身……既是神力,他就要彻底运用,用这神力替他摆平困难,让他可以全身而退,让他可以回到幸儿的身边……

    耳边呼啸声传来,他身形微移,掌翻旋风,冷箭立即覆手射回,精准射穿弓箭手的胸口,连人带箭飞退数尺地穿刺在树上。

    他头也不回地朝前直奔。

    “鬼啊!”

    宇文欢蓦地停步,眼角余光瞥见有抹吓得屁滚尿流的人影,他意识有些模糊,但依稀认得出是瓦刺的大将。

    扯唇一笑,似乎笑得极为愉悦,然看在那人眼里,却犹若恶鬼诡笑,吓得几乎破胆。

    “我是鬼?”嗓音粗哑透著难言的兴奋,火焰映染著白皙近乎透明的俊脸是狰狞而诡谲的。

    “你不是鬼,是什么?!”瓦刺大将军惨声吼著。

    大军因他一人而近半歼灭,他不是鬼,是什么?!

    “鬼?”神志略微涣散地低喃著,脚步转移像是要离开,长剑却突地脱手飞去,正中瓦刺大将军的胸口,连哀嚎也来不及便见阎王去了。

    他是鬼啊?有些失神地远跃离开,飞至树梢,远眺千里之外,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双手上。

    幸儿,会怕他吗?他是鬼……不、不,他不是,他是人,是人……遥望远方,眼底一片模糊,冲刷著他脸上的血迹斑斑。

    他想回去,好想回去,可是……他可以回去了吗?

    幸儿啊,他的幸儿……

    一刻钟后,庞勤率领的劲军攻入瓦刺大营,派出分队追剿散去的残兵,却发现火势狂劲,成堆如山的尸首及散落的尸块遍布,浓郁的血腥味几欲令人作呕。

    他与其他副将上前探看,发现满地是残骸,无一是全尸,死法奇异且连绵近里,葛近平看了一眼,随即领了自己的劲旅入内搜查。

    不一会儿,有兵前来传令,其他副将立即跟进。

    敌营位置中心的大将营前有一死尸,正是瓦剌大将军,死前好似瞧见惊恐画面一般,就连毛根都竖起,而胸口正中一剑,剑几乎完全没入胸口,穿透他和后头的营帐。

    “……那是将军的剑。”葛近平过了好久才能发出声响。

    庞勤上前要抽剑,却怎么也抽不出,心底更是惊惧,疑惑统帅究竟是何等神力,竟能将剑穿得如此的透。

    众人噤若寒蝉。良久,葛近平粗声启口。“他是咱们的将军,咱们立时立誓,今儿个所见所闻绝不外传,击掌起誓!”

    四大副将抬眼,眸底有抹坚定,各自击了掌,准备回营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力保已离营的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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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蒙亮,侯爷府莲心阁前,一群奴仆专心致志地诵著经典,杂乱无章却又自成一股气场,在莲心阁里来回萦绕。

    房前,无咎抓了把椅子贴墙闭目养神,在他面前,刺耳的锁链声来回拉扯,半透明的拘魂鬼差来回走著,嘴里喃著无人能懂的话语,恍若不得其门而入。

    无咎长睫微掀,鬼差立即再退半步。

    他实在不该再插手轮回,但是要他眼睁睁看著幸儿就此香消玉殒,他也实在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替宇文欢守著幸儿,剩下的必须交给宇文欢。

    蓦地,锁链声远离。

    倏然张眼,果真瞧见一抹身影跃过拱门而来,来到他身侧,朝鬼差怒咆了声“滚开”,鬼差随即远飏失形。

    而后,那人随即要推门进房,无咎快一步抓住他。

    “爵爷!”

    宇文欢震了下,失神的双眼缓缓凝出焦距,粗嗄喃著。“无咎……”他回来了,半模糊半清醒地回来了?

    “你就这样回来了?”他瞪著他。

    边境楼和侯爷府相差千里,他一夜奔回?距他发出急书至今不过七日,现下便瞧见他:;这个傻子。

    “幸儿呢?”什么样子?他不管,他只想见幸儿。

    “她在里头。”见他又欲推门,无咎再将他拉回。“你这样子进去见她,是想要把她活活吓死吗?”

    不只是眸色淡青,就连脸色也是黑青一片,眼暴嘴裂、披头散发,发尾甚至被血液沾黏成束,黑衣沾染著令人想吐的浓厚血腥味。

    “她不怕的!我这面貌她不是没见过。”他恼声低咆,眸底闪过森冷妖邪,不等他再开口,随即推门而入。

    守在幸儿炕床下的奴婢蓦然清醒,一阵风噙著腥臭逼近,还没来得及开口斥退,却已经被眼前的画面给吓傻了眼。

    “良儿,退下。”无咎低声吩咐。“不准任何人进入,不准让人知道爵爷已回府。”

    向来面无表情的良儿,还是很面无表情地点头,慢慢移开有点僵直的眼,缓缓挪动有点软的双脚,慢吞吞地走到房外,滑坐在门前。

    而屋内——

    “幸儿……”散乱的黑发掩去宇文欢似鬼般的骇人面容,他有些骇惧地轻轻靠近炕床,想再向前一点,又怕她会被吓著,最后只能站在床畔一步外,看着床上人儿惨自的血色,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心狠狠地拧痛著。

    不过相隔几日,他的心怎会思念得如此地痛?

    “放心,鬼差走了。”无咎淡声开口,将他拉后一步。“倒是你,什么鬼样子,这模样在路上走动,还怕不吓著人?”简直像是入魔了!

    所幸良儿是幸儿最贴己的丫鬟,否则难保他的鬼身会流言成灾。

    “我管不了那么多。”粗嗄的嗓音模糊难辨,慑人青光直瞅著他,目光流淌著不稳定的狂乱,带著欲杀后快的悍戾,好似只要谁敢挡著便杀了谁。

    床上的人似乎被那声音扰醒,眼睫微颤了下。

    “过来!”无咎硬将他扯到一旁,扳开他的口,另一手拔掉烛,以指扎上烛台针,血珠如红豆般大小缓缓泌出,立即一滴滴地滴入他的口中。

    以极缓的速度,青光转墨,就连暴突的眼和微裂的唇都在幻化中,慢慢地变回原本的俊美。

    目光中浮动的妖邪尽失,涣乱的脑袋趋近清醒。

    无咎收回指,两指轻抹,血褪去的瞬间,就连伤口也不见了,指肤完美如昔。

    “好点了吗?”他问。

    宇文欢调开视线,像是对一夜里发生的事有些浑沌。“我在府里?”气息仍然浮乱难休。

    “是。”

    “我总算回来了?”声音是粗哑带喜的。

    “嗯。”无咎狭长美目不移,直挺挺地注视著他。“军中要务呢?”

    “……瓦刺已经溃不成军了。”脑袋开始清醒之后,身体开始沉重,仿彿耗尽了他数日的体力,连要撑住自己都觉得无力。

    “你做的?”

    “要不呢?”他哼笑应对。“不先除那大患,我阵前私逃可是会罪连九族的。”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辞官,我要带幸儿下杭州寻找神机。”他浓眉紧蹙,感觉体力像是瞬间被抽走,光是说话就要费尽他的气力。“幸儿呢?”

    “她缓住了,我说过,只要有你在,哪怕是鬼差也拘不了她的魂。”拘不了魂,自然是死不了。

    “我方才回来,隐约瞧见你守在房门,鬼差不敢踏入。”仿佛还听见连绵不断的声响……他将目光移到床上,近乎痴迷地看著那张呼息渐匀,神色渐润的粉颜。

    “我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见他要走向床,无咎立即将他抓回。“你先去沐浴清洗,要不你一身血腥罪业会累及幸儿。”

    闻言,他停下脚步,黑眸近乎无神地看向无咎。“等我清醒再洗吧,我累了。”话落,颀长身形立即落下。

    “爵爷?难不成你要我帮你洗吗?”无咎摇了他两下,毫无反应,不由无奈叹道:“偏院离这儿有点距离的呢。”

    嘴里是埋怨的,但他毫不费力地将人打横抱起,以脚踢开门,走到外头,瞥了眼还软倒在地的良儿。

    “进去守著小姐。”

    “……我站不起来。”良儿依旧面无表情。

    他瞪著她。“你以为我还有第三只手吗?”

    “……要不,踢我一下也成。”还是面无表情。

    “……忍著点。”踹~~

    “谢……爷。”被一路踹到床前的良儿,还不忘朝门的方向跪谢。

    摇了摇头,无咎抱著自家主子经过回廊,走进莲心阁偏院的厢房,将人搁置在干净的床褥之间。

    看了双眼紧闭,脸上依旧微青沾血的宇文欢一眼,他单袍微拂,床上男人脸上的血迹瞬间消失,就连身上的黑色劲衣也换成了一套蓝纹单衣,浓重的血腥味消失不见。

    “没法子替你洗澡,换你一身素净,倒也不难。”低声自喃,他覆手卷袍。“这些罪愆,我担了,绝不影响你的来世作为。你好好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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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朦胧,总觉得她的意识百转千回,得要费尽她所有气力,才有法子张开眼。

    隐约之间,她听见轻微对谈的声音——

    “大哥,你要辞官,绝非易事。”宇文庆难得地在叹气。

    “哼,我若要辞,谁也拦不住。”

    久违的哼声,让她心底一片软暖,热气烘上了眼。

    “大哥,就算你在边关得知有个再世华佗叫神机的,也犯不著为了找他而辞官啊。”又叹气了。“幸儿的病是麻烦了点,但在京师里马御医照顾得也还不错,又何必千辛万苦去找神医呢?”

    “只能治标无法治本,再拖下去,幸儿的骨本会整个瘫坏。”宇文欢坐在房外的低栏上,黑眸紧锁著房门,确定无鬼差逼近。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辞官啊。”大哥是他的天,是他视为学习的对象,要是大哥辞官下江南,往后再也不回来了呢?

    “这个官不辞,迟早会出问题。”伴君如伴虎,再加上公主……所有烦事,他能避则避。“庆儿,边境楼可有捎来消息?”

    “有,昨晚急书到,庞副将说近日将回朝,请大哥准备……准备什么?”宇文庆从怀里掏出信,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捷报在三天前就传回,上头说是大哥单枪匹马,夜袭兵营,杀出血路,但也因此身负重伤……大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十多天前,他得知大哥深夜归府,于是到莲心阁一探,却发觉大哥睡得极沉,这一睡,竟睡了三天三夜,害他担心得不知道该先替大哥办丧,还是替幸儿送丧,最后还是无咎斥他大惊小怪,要他冷静以待的。

    所幸,大哥只睡了三天三夜,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有时想想,发现无咎比他还要了解大哥……唉,那是自然了,无咎跟在大哥身边近二十年,当然是比他了解得多。

    宇文欢接过信,没理他一脸失神,瞥了信两眼,垂目盘算。

    已过了十多天,急书昨晚到,算了算,回朝之日约是在这几日吧。

    那么,他也合该准备了。

    “大哥,究竟是要准备什么?你好歹跟我说一声,让我替你准备吧。”不要把他丢到一旁,好像不同挂的。“你分明就没受伤,为何捷报上传你负重伤?”

    “上头不这么说,我要如何回府?”他哼了声。“阵前私逃是唯一死罪,你不知道吗?我要顾及幸儿也得顾及你。”

    “我?”原来在大哥的心中,他也占了一席之地?“大哥,你总算是把我当成你的亲弟了。”他脱口道,清俊眸子月华闪闪。

    “你是傻啦?我不就你一个亲弟?”

    “大哥~~不管你要做什么,想怎么做,我都全力支持你,但是,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要将我蒙在鼓里啊。”

    “你放心吧,我答应娘的,绝对要力保你。”

    宇文庆闻言一顿。“是因为娘死前这么要求你的?”

    眉头微挑,他笑得戏谑。“你说呢?”耳边听见院落外不绝于耳的诵经声,他个解的问:“庆儿,到底是谁在念经?”

    打他回府至今,日日夜夜可听可闻。

    “还不就是府里的丫鬟下人来著。”提到这儿,宇文庆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幸儿回府没多久,时而陷入昏迷,下人们担忧极了,无咎便要他们诵经,日日夜夜地念著,替幸儿积德,替她延年益寿。”

    “是吗?”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收服这些下人们的心的?

    “放心吧,丫头现在好多了,可见这经文念得果真有效。”宇文庆虽不信神佛,但只要是对幸儿好的,他都力挺。“对了,大哥,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那问题。”

    别以为他不知道大哥故意转移话题,其实他挺聪明的,只是在大哥眼前很难展露。

    远处瞧见良儿端来方煎好的药汁,宇文欢立即起身接过手,踏进幸儿房里。

    “大哥,你说啊。”宇文庆也跟著跳进房。

    “闭嘴,你想要扰醒幸儿吗?”

    “……欢哥哥,我已经醒了。”已经偷听他们兄弟对话许久的幸儿眨了眨眼,尽管有些虚弱,却还是伸出了双手。

    宇文欢立即将她温柔搂起。纳入自己怀里。

    嗯~~这暖暖的味道,就对了。她抬眼对上他,瞅著他唇角微掀的笑意,也跟著漾出甜美的笑,然而,当目光落在那厚薄适中又好看的唇上时,蓦地发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烧得她心口都热了。

    镇定、镇定,没什么大不了的,羞什么羞?

    “庆儿的大嗓门把你扰醒的?”宇文欢发觉她颊面染酡,长指轻抚过。

    “大哥!”宇文庆忍不住抗议。“幸儿,你替我评评理,大哥啊……”

    “闭嘴。”懒声淡淡地打住他。

    宇文庆扁起嘴,幸儿见状,不由得噗哧笑出声,笑得嫩颊生晕。

    “庆哥哥,你怎么还不懂啊!”她笑得气喘吁吁,感觉欢哥哥的宽厚大掌在自个儿背上轻拍著,才又缓声道:“你瞧见欢哥哥是怎么对待一些达官显要的?”

    “我知道啊。”闷~~

    “你曾瞧过欢哥哥恶意逗弄过谁吗?”

    “……没。”欸,幸儿丫头是想告诉他什么?

    “那你就知道欢哥哥对于一些逢迎拍马的人是视而不见的,对想攀亲附贵的人是视若无睹的,对救了我好多年的马御医也不过是点头示意……”

    “对公主则是冷酷无情!”宇文庆很自然地接了下文。

    他明白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大哥只会欺负在意之人,换言之,大哥疼他入骨啊!他高兴得快要手舞足蹈,却没发现身旁射出一道冷光。

    “公主?”幸儿不解地蹙眉。

    “就是……”

    “闭嘴!”

    话未出口就被截断,宇文庆这才发现大哥的脸臭到要杀人泄恨的地步,他思绪极快,立即转了个弯,说:“不就是公主那一派的拥护人马?幸儿,你知道的,有不少大官看大哥挺不顺眼。”

    眨眨眼,幸儿有点迟缓地“喔”了一声,水眸轻轻地飘到身边人身上。庆哥哥说起来像一回事,但欢哥哥的表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这些日子,她的意识飘游得乱了时间感,搞不清楚欢哥哥究竟是何时自边关回府,究竟又已过了几日,但方才听他们的对话……她猜,有些事,欢哥哥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既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

    “幸儿,喝药了。”宇文欢暖声哄著。

    “好苦呢。”小脸皱了起来。

    “良药苦口。”

    “我知道。”所以她一向认命,只是吃这药,真的是吃怕了。

    她发誓,下辈子绝不再吃药,求老天给她一副健康的身子。

    皱著五官喝下了药,忍住欲呕的冲动,她赖在宇文欢的怀里不动。

    “再睡一会吧,若你的身子较好些,我带你游江南可好?”轻柔嗓音恍若是珠玉落毯般裹上磁性。

    “游江南?”水眸突亮,小手揪著他的衣襟。“真的吗?无咎哥哥以前曾告诉我,江南有好多溪河,可以乘舟过湖,而且还有很多寺庙。”

    “寺庙?”他微挑起眉,顺著她的话意说:“是啊,你若是想参佛,我就带你游佛地小西天,那儿寺庙众多,灵隐、韬光、三天竺……还有那儿的胜景也颇多,幸儿,你想去吗?”

    “想想想!”她点头如捣蒜。“欢哥哥,说好的,你一定要带我去。”

    “那你得要赶紧把身子养好啊。”

    “好!”她一口答应,笑得眉儿弯弯眼弯弯。

    “当然好,我也想去呢。”宇文庆可闷透了。

    “庆哥哥一道去啊。”

    “不成,庆儿得留下。”宇文欢话一出口,宇文庆便绝望地低下头。“你乖乖喝药,乖乖睡觉,最迟,十日后,带你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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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深沉。

    宇文欢的房门被人推开,无咎无声走入,里头不著烛火,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能精准地走到主子的身旁。

    “你确定要这么做?”无咎声清冷,夜里听来犹如风声掠过。

    “我要永绝后患。”宇文欢的声音轻轻的,却透著绝不让步的霸气。

    他要顾及的人事物太多,相对的,也必须有所取舍。

    有失,才有得,能得,怕是失去所有,他也不后悔。

    一眼,换来侯爷府的平和万世,换来幸儿的身强体健……别说一眼,他两眼都能奉上。

    “无咎,这事儿只有你能办。”

    “我吗?”那声音听来像是苦笑。“我跟在你的身旁,可不是为了要伤你的。”

    “我知道,但我伤不了自己,必须请你动手。”他的身体特异,不管是受到多大的伤,最迟在几个时辰内定会复原如初。

    不知为何,他就是笃定地认为,唯有无咎能够伤得了他。两人相处近二十年,许多事尽在不言中,彼此心知肚明而不点破,但在他心里,他是把无咎当兄长看待的,尽管这近二十年来,无咎脚下无影,且身形未曾变过,依旧如当年初见他时的俊秀,没有半点老态,他也不觉有惧。

    也不知道是怎么著,这事儿在府里似乎无人看破,就唯有他看出了这点悬疑,那是一种同类呼引的感觉。

    “你要我如何舍得?”无咎走到他的面前,向来带笑的狭长美目竟透著不舍。

    “有舍才有得。”他勾唇笑著,像是日夜期盼这一日到来,保他未来再无恶魇相逼。

    “你看似无情,实则多情,我怎会到今日才看透你?”他原是多情人,怎可能此世薄情?原以为他这世该要寡情薄义地过一生,岂料啊……自己还是成不了气候,算不出结果。

    “我本无情,若不是幸儿,我岂会知道这情是何番滋味?”喃著,唇角竟漾着连他也没发觉的柔情。“无咎,动手吧,如此一来,明日早朝我才能有说词啊。”

    叹了口气,美目直锁著他,无咎两指掐揉,蓦地弹出火花。

    屋内,无声。

    夜,依旧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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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边境楼,二楼西侧厢房外的花厅,传来数个男人压低声响的交谈。

    楼外,雪雨飘渺,从窗外探去,整个天际雾茫茫,偶尔透著些许隆隆炮火声,闪出火花。

    坐在厅上主位的男人,对战火声充耳不闻,对骤降的温度恍若未觉,他的心在抽痛,为了始终昏迷不醒的幸儿。

    “幸儿姑娘的底子极差,心脉受创,再加上多日劳顿,气血攻心,才会导致昏厥不醒。”军医把完了脉之后,脸色相当凝重。“将军,这儿并没有能护幸儿姑娘心脉的药材,若是久留,对她极为不妥。”

    坐在主位上,宇文欢不语,敛眼像在沉思什么。

    “是啊,将军,再加上瓦剌人虽然暂败,但仍于城外未退,尽管先前重创他们,但咱们也折损了不少兵将,现下城内的粮食面临短缺,外头炮火不断,别说是幸儿姑娘,就连咱们都出问题了。”亲信葛近平忧心得很,方正的脸上清楚地不满将军为儿女私情而罔顾军令,迟迟不出兵,导致内忧外患更严重。

    “敢情是在怪本将军了?”语气淡漠,但是却瞬间教众人寒毛直起。

    瞬地,葛近平成了众人目光挞伐的对象。他百口莫辩,只能无奈地垂下脸,找了托词。“我去城内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大夫和药铺子。”

    宇文欢闭目养神,气氛沉闷得快要冻结成冰。

    主子没开口,也没人敢再开口,放任天色渐暗,也没人想要去点上烛火,一直到——

    “爵爷。”无咎走入偏厅。

    宇文欢立即抬眼,问:“如何?”

    摇了摇头,习于玩笑的脸难得冷凝。“吞不下去。”

    “饭桶!”恼火低斥著,他立即起身,走进房内,瞪著那惨白无血色的面容,向旁伸出手。“药!”

    无咎立即递上,便见宇文欢接过手,饮了一口,随即俯上她的唇,强行将药汁喂入她的嘴里。

    就这样一口接著一口,直到药碗见底。

    “这不就喂了吗?”他火大的斥责。

    “爵爷要我照著做吗?”无咎冷道。

    “你!”妖诡黑眸在房内摇曳的烛火下更形慵邪。

    “若不是爵爷硬要赶幸儿走,幸儿不会悲痛交集而重损心脉。”总是嘻笑的脸一旦敛下,便带著几分冷肃。

    “你又懂了!”

    “我略迩医术。”

    “哼,你究竟哪样是不会的?倘若你真这么神通,你来救她!”黑眸噙著快要喷火的怒焰,瞬也不瞬地瞪著眼前人。

    “怎么救?”无咎冷声哼著。“救了她,好让你再糟蹋她?”

    “谁说我会糟蹋她?”他咬牙低咆著。

    不敢放肆作声,就怕会扰醒幸儿。敛眼看著她,她眉间死气紧攒不放,气息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绝,揪得他心好痛。

    探手轻触她的鼻息,半晌感觉一道温流轻逸,他才微缓下心。

    “你也会怕她死吗?”无咎讥诮一笑。

    宇文欢横眼瞪去。“我的心思,你岂会不知?!”

    “那你可又懂我为何要强将幸儿带来此地?”

    “说到底,要不是你把她带来边关,她今天也不会出事!”

    “若不是我将她带来,待你年后班师回朝,怕是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见得找得到她!”字句不疾不徐,却是杀伤力十足。

    他震住,一口白牙几乎快要咬碎。“你到底知道多少?”万物像是皆逃不过他的眼……他究竟是谁?!

    无咎在他身边近二十年,将他的心思摸得透彻无比,然而他却不懂这个男子,有时觉得亲如兄弟,有时偏又觉得两人像是带仇挟恨似的。

    “知道的比你多。”他轻哼了声。

    宇文欢瞪著他。是多年跟在他身边所致还是怎么著,为何总觉得他的哼声与他简直如出一辙?甩头,不睬那无用之事,他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那你说,怎么做才能够救得了幸儿?”

    “你想救吗?”

    “废话!”

    “为何想救?”

    宇文欢眯起的黑眸微泛青光,也略露杀机。

    “说不出口?”

    “你……不要逼我!”他苦恼地眉头拢紧。

    “是谁在逼谁?”无咎叹了口气,似笑非笑。“你那么一点心思,咱们心知肚明,房里又无旁人,幸儿还在昏睡,你有什么好说不出口的?”

    “既知又何必问?”一字一句像是自牙缝中进出的。

    “幸儿做的,不只是报恩。”

    长指轻抚那微凉惨白的颊,他低哑沉喃。“我知道。”一提及幸儿,像是抓住了他心头的一块肉,痛到发颤。

    “你能给她什么?”

    “我?”长指停在她紧锁的眉问,他目光飘忽了起来。“我不知道。”

    “那么,等你知道了,我再告诉你怎么救幸儿。”口吻是薄怒中带著戏谑。

    宇文欢不悦瞪去,耳边却突地听见葛近平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将军、将军,小丫头福大命大,教我给找著了个神医了!”

    “你信不信本将军会让你再也叫不出口?”他沉声低斥。

    “呃……小的只是一时太过激动,还请将军见谅。”垂下脸,外头冷风刮骨,他却顿觉冷汗直流,抖了两下,突地想起身旁有个人,赶紧推到将军面前。“将小,这人是城内的神医啊,让他把把小丫头的脉吧。”

    宇文欢冷眼审视眼前一脸笑意、略嫌福态的大夫。

    “烦请你了。”他起身,让大夫坐下。

    一脸笑意的大夫坐下,还没把脉,就已被幸儿眉间的死气给惊得敛去笑意,正经沉声说:“这姑娘……”

    “如何?”那声音低沉得可在瞬间冰冻整问房。

    “她的心脉重创,已难下药,且无求生意志……将军,我无计可施。”大夫连脉也不把了,一脸无奈。

    “你又知道了,你连脉都没把!”

    “这病症毋需把脉。虽然我没法子,但我的师父神机也许有法可治,我的师父人称华佗再世,只是他现在人在杭州,救不了近火,况且,要救人也得让姑娘有求生之意,要不,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无用啊。”大夫一脸中肯地说。

    “求生之意?”宇文欢喃喃自语著,低哑的嗓音在飘雪的夜里听来格外吓人。他猛然抬眼,眸露杀气。“你说!她为什么没有求生之意?!”

    “将军。”大夫倒也没被吓著,缓声道:“那得问姑娘身边亲近的人才会知道了,心病得要心药医啊!”

    淡然一句话,像是一阵闷雷击中他的胸口。

    心病?

    她何来的心病?她在府里不愁吃不愁穿,将底下下人全都打点得妥妥当当,已有几分当家主母姿态,就连官场也替他打点了,天天眉开眼笑的,他已经许久没瞧过她笑脸之外的表情……心神恍惚了起来,细想著她欲昏厥之前的眉眼,皆是挣扎痛苦。

    是他吗?

    他,就是她的心病?

    “我该要怎么做?”低吼出口的瞬间,他才发现葛近平和大夫不知何时早已离房,眼前只余无咎。

    “倘若你能承诺我,你能善待幸儿,我就告诉你怎么救她。”

    宇文欢目皆尽裂地瞪著他良久。“……你倒疼她疼得紧,你就不怕有一天她会死在我手里?”

    “能死在你手里,表示她可以脱离孤死的命运,对她而言,说不定还会感谢你。”无咎眸色清冷平和地注视著他。“你以为只有你在乎她的生死,她就不怕自身生死了?以往怕被弃而死,如今怕被你弃而死,爵爷,你若不要她活,只要你踏离她一步,任她自生自灭,她是绝对活不到明日此时。”

    “我怎可能无视她的生死?要是能够无视,我不会心如刀割!”那痛,像是无眼的刀刃剐在心口,一刀一刀地切割著,伤得血肉模糊,却又得要故作自若,不让她发现。

    “既是如此,又何必掩藏真心意?”无咎挲了挲光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这么著吧,幸儿就在这儿,又有床,还有我守门,你要为所欲为,不会有人发现,等到明天一醒,男欢女爱,皆大欢喜。”

    “你在胡说什么?!”他非常想一掌打死这混帐!“幸儿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情胡说八道!”

    “我亲眼见你亲她,你已经坏了她的清白,还想不认帐?”

    “我只是在喂药!”

    “喔,喂药啊?晚些我就如法炮制,喂幸儿喝药。”

    “你敢?!”浓密长睫底下,杀气毫不掩饰。

    “你说呢?”字句带著轻浮的笑,十足的挑衅。

    “我懒得理你!”抽回视线,长指轻拾她滑落香腮的几绺发丝。“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

    说他在胡闹啊?“担心幸儿?简单,承诺我,我就教你怎么救。”

    宇文欢抿嘴不语。说到底,还是在拐弯抹角地戏耍他吗?

    “……你不是没看过我发狂的样子。”一旦失去理智,他是六亲不认的。

    “改天也让幸儿瞧瞧吧,咱们来赌,赌她怕不伯。”语气一迳地轻佻,恍若压根不把困扰他多年的痛苦看在眼里。“你那半人半妖的神情幸儿不是没见过,再加上你中箭未亡,她非但不怕,还谢天谢地,你认为你发狂她会怕吗?”

    “她不怕,我怕!”若是在他意识不清的状况下置她于死,他会亲自手刃自己。“那年在市集,江湖术士说,终有一日幸儿会因我而死,你要我怎能不怕?说不准哪日我发狂了,失手杀了她……”

    天,光是想像,麻感便震动得如此可怕,若有朝一日成真了,他……

    “怕什么?你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是假的?只要你把性子控制好,别让自己发狂,不就什么事都没了?”无咎懒声打断他。“况且,幸儿是孤死命啊,既是孤死,又怎会因你而死?”

    “我……”是啊、是啊,听起来就是恁地简单的一回事,但无咎不是他,他不会懂他心里的苦。

    “一句话,救不救?”

    “救!”毫无挣扎。

    “很好。”走向他,无咎脸色再正经不过。“只要你附在幸儿的耳边说,你不准她死,等著她伺候一辈子,一炷香内必醒。”

    “这么简单?”

    “简单?”他弹了弹宇文欢玉白圆润的耳垂,说:“是很简单,你却连这么简单的梦都不肯让她作。”

    宇文欢无言以对。

    幸儿要的不多,但他能给的却不是她要的。他不娶亲,绝不留子嗣,幸儿会懂他的痛苦吗?

    “还不快说?”无咎催促著,不给他时间伤春悲秋。“怎么?害臊?行,我去守门,今晚,敬请快活。”

    话落,还真的转身离去,带上门,隐约可见他就站在门外几步远。

    宇文欢咬著牙,真想问他究竟是什么居心,竟硬要将幸儿和他凑成对……

    转头看著依旧沉睡不醒的病美人,他缓缓俯近,凑在她耳边,低柔呢喃著。“幸儿,本爵爷还在等你伺候一辈子呢,你敢逃,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绑回你。”

    这是他搁在心底好久的话,是承诺,是誓言,不敢轻易逸口,就怕自己做不到。变数太多,世事变化也太快,不敢将她搅入他的生活,就是怕终有一日会因此而失去她。

    但,若终有一天都势必要失去,他宁可曾经拥有过。

    哪怕黄泉路上不相逢,他也能在黄泉路上回忆这段锦绣记忆。

    “……欢哥哥……”细微的嗓音几乎快要隐没在窗外的飞雪之中,但他听见了,立即张眼,锁住她虚弱又惨白的脸。

    “你醒了?”他忍住心底的狂喜。

    “欢哥哥……”无血色的唇颤了下,雾气立即弥漫她的眼。

    “嘘,没事的,没事的,天大的事塌下,都有我撑著。”他难得哄她,原本想拍她胸口,但想到她年已十八,于是放弃。

    同处一室、同在一张床,早已避不了嫌,但他还是想要守住最后的礼教,好缚住他最后的意志。

    “别不要我……”她气若游丝,仿佛他敢再说一句不要,她会立即气绝身亡。

    “我方才不是说了,还要你伺候一辈子呢。”

    “真的?”不是她听错了?“方才,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该往哪里去。却突地听见欢哥哥的声音,我想也不想地朝声音来源来了,一张眼,便瞧见你……欢哥哥,你答应我了,不能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一股热气从眉眼烫出,令他说起话来倍感艰涩。

    “有,你也说过要我伺候你,但这些年却在避著我……”扁起嘴,哀怨控诉,泪水凄绝地滑落,好似他负了她多惨。

    “我在怕。”这丫头果真是心细如发,什么举动都逃不过她的眼。

    “别怕,我说过了,我不怕的,欢哥哥是欢哥哥,永远都是救我、怜我、疼我、宠我的欢哥哥。”她手动了动想抱他,却发觉完全使不上力,气虚得像是只要一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似的。

    “嘘,别说了,再睡一会,待睡醒后会精神点。”暗夜里,他的呢喃格外的温柔。

    这丫头说话真甜,字里行间完全不著情爱,但字句里头却刻画了她的情,是要他心疼至死吗?这丫头……

    “别走。”

    “丫头,你再睡会,等你病好,要说到天荒地老也由你。”

    “别……”嘴一扁。泪水又成串滑落。软缎般的黑发衬着小脸,更显羸弱青惨。

    宇文欢叹口气,“我要是待在这儿,会坏你名节的。”长指轻拭她的泪,温热的,像是要从指尖渗入他的体内,暖和那颗向来冰硬如石的心。

    这心一软,就真无回头路了。

    “我无所谓,横竖我一辈子要伺候欢哥哥的,我不嫁人。”她用尽全力揪住他的袖角,虚软无力地说:“欢哥哥,陪我睡,我又怕又冷……”

    “傻丫头。”再叹口气,他微掀起被,合衣躺在她的身侧,故意板起脸。“快点睡,还有很多军务要我忙呢!说什么要帮我,终究还是累及我!”

    回不了头,就别回头了!他暗自下了决心。

    “我会很快好的。”她小声喃著。若是不注意,会以为是她气虚所致,但实则是她偷偷把脸偎进他的怀里,隔著衣料感受他胸膛底下的心跳,不知为何让她突觉羞涩。

    “口说无凭。”

    “欢哥哥……”嗯,她最爱欢哥哥的坏嘴了。

    他的性子清冷,若是不在意之人,连看一眼都嫌多余,唯有在重要的人面前,才会格外严厉和口是心非。

    这一点,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也发现欢哥哥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等你病稍安妥,我要无咎立即护送你回府。”声音冷沉,说的是命令,不容置喙。听见她想说什么,他又道:“丫头,我承诺你,绝不会再赶你走。”定睛在她略生红晕的颊,他确实应允了誓言。

    低头轻抚过她的唇,俊面微覆薄红地撇开,他轻声说:“幸丫头,你该知道我不给承诺的,既然允诺你,代表我的心意绝不变,镇远侯府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就连我也不能赶你走,你可满意了?”

    幸儿呆呆地瞪著他红透的耳根子,傻了好一会,粉颜跟著迅速窜红,不知道要回应什么,只能直往他怀里蹭。

    欢哥哥亲她?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什么?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像是往常要昏厌了般的感觉,但却一点也不痛苦,甚至觉得好暖好开心又好想哭。

    她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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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雪扬天,犹若棉絮漫天打转。灰色天际仿彿要吞噬整片大地。

    边境楼关外,有如人间修罗道,鲜红血液成河奔流,在白色雪地里交错出数条横沟。

    宇文欢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手上长刀一挥,血水立即染上刃面,半空扬起,刀过头落,黑邃冷眸迸裂妖野青光,杀气腾腾,丝毫无惧地朝瓦刺兵逼近,教瓦刺兵吓得阵形涣散,整队兵马退到关外二十里。

    “果然还是将军了得,不夜袭也不突袭,开了城门直对应敌,便杀得瓦刺措手不及,实在是令人佩服。”整顿兵马回到城内,副将群聚议事厅里,葛近平还在回味,一脸陶醉。

    边境楼地势峥嵘难攻,加上将军坐镇指挥,瓦刺想要再冲入关几乎是不可能,但想要将他们整个击溃,还是得费上一点时间。

    “有时远远瞧见将军的身影,总教人不寒而栗,庆幸他是我方统帅。”第一营副将突道。

    其他副将听见,莫不认同的点头。

    在场的副将多是十年前便与宇文欢同时征战沙场,印象中的他不管是担任先锋还是统帅,总是一马当先,杀出一条血路,让后方军队伺机而动。

    “记得有一回夜袭,将军甚至连盔甲都没穿上,一身黑袍劲装,策马狂奔,直捣敌营,先后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竟已带回敌方大将首级……面无表情的将军在月色底下,玉面沾血,神色妖诡,那画面犹若恶鬼修罗般可怕。”第二营的副将一回忆起,还忍不住发颤。

    已近十年未再见将军上沙场,方才,又吓出他一身冷汗。

    “可不是吗?”第三营副将亦是有感而发。“记得有回军妓入营,我邀他一道,结果你们知道他怎么著?”众人摇头,他叹了口气。“他瞪我,那一眼冷凛中透著杀气,至今让我不敢再召军妓。”

    “……有时会突地觉得将军不像人。”第四营副将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立即觉得失言,却无人纠正他,恍若众人皆有此感,并非是他多疑。

    不知过了多久,火炉里头的火烧得劈哩啪啦响,葛近平才突道:“不管怎样,将军待咱们不薄,对兄弟们从不刻薄,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愿意追随将军一辈子。”

    “那倒是。”众人附议。

    “而且,我发现有幸儿那丫头在,将军柔和多了。”

    “没错没错,将军说那丫头是他的义妹,可带到军中,实在是……”第三营副将忍不住发难。“咱们知道将军的性子。明白他绝不可能胡来,但这消息要是传到外头,还怕不招谣成事?”

    “所以,谁都不准把这事儿说出去。”

    “那是自然,而且……”葛近平还想要说什么时,却见有传令兵从外头奔入,气喘吁吁地跪地举帖。

    “报!急书!”传令兵身上沾满了雪,像是裹了一层白糖。

    “谁的?”葛近平立即起身。

    “镇远侯府传来的急书,日夜赶程而至,务必送到将军手中。”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葛近平先接过手,打发了传令兵。“下去歇息。”

    “该不会是丫头出了什么事了吧?”第三营副将一开口,随即领到数记白眼。

    这种事大伙心知肚明,有必要说出口吗?无咎护送幸儿回去也不过十余日而已,如今急书传来,肯定没好事。

    这急书到底要不要交给将军?葛近平瞪著手中的信,想了下道:“我拿去给将军吧。”事情肯定要紧,绝对不能再拖延。

    “可是,目前正是战情紧急之时,若是让将军知道了而分心,丢官事小,丢命事大啊。”

    “但若是不上报,他日出了遗憾,咱们十颗脑袋也不够赔。”葛近平忧心道。据他所知,将军方才一回城便上幸儿那日所待的厢房,可见她在他的心里占有多大的份量。

    要是那丫头有了个什么样的意外,结果他知情不报……天,他死是事小,让将军碎心,他是万死难辞其咎。

    “那倒是。”第一营副将沉吟了下。“咱们一道去吧。”

    不管如何,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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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欢坐在早就空无一人的床上,轻触著床面,黑眸微淌苦涩柔情。

    还好,早早要无咎将幸儿送回京师,至少让她免去承受一场风霜。算算时日,她应该在府里养息得不错才对。

    在府里,她能受到更妥善的照顾,他可以安心了。

    接下来……黑眸凝起,看向窗外。

    边境楼,楼高,视野极佳,他的眼力可以远眺到几十里外,将打退到边城外二十里的瓦刺大军一览无遗。

    依那营帐的数目估算,至少还有十几万雄兵。

    无咎不在他身旁,他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有恃无恐,得要步步为营才可,伹若要如此,就怕年前是回不了家了。

    敛下长睫深思著,却突地听到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

    “将军!”葛近平在门外喊著。

    “有事?”语调是慵懒偏邪的,微带恼意,像是不悦有人打扰了他的静思。

    “侯爷府有急书。”

    宇文欢眉头蹙起。“进来!”

    “是。”葛近平推门而入,四营的副将跟著随后踏进。

    眯起黑眸注视著葛近平手上的书信,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体不难分辨出是无咎的笔迹。

    无咎写来的信……幸儿出事了?!

    “守德。”宇文欢突道。

    “末将在。”第三营副将踏前一步。

    “巡之。”又唤。

    “末将在。”第二营的副将也往前一步。

    “抓紧我。”语气轻淡得像在谈论风雪何时会停。

    “嗄?”两人面面相觑。

    “敢不从?!”牙微咬,肃杀之气迸现。

    两位副将虽不解,但也只能乖乖依从,一人抓著一臂,紧紧牢缚。

    “近平,念信。”垂下长睫,宇文欢神色好似正等著斩令的罪犯。

    “我?”瞧眼前吊诡的阵仗,他真不知道这信到底是该念不该念。

    “近平!”低沉嗓音恍若蛰雷般爆开。

    “是!”葛近乎吓得三两下拆开信,取出。“病危!”念完之后,他又觉得疑惑地重复一次。“病危……”

    还在咀嚼其意,便听见有人倒抽口气,还有人咬牙闷哼著,抬眼看去,他吓得连手上的信也掉了。

    “将……将军!”声音飙尖,他难以置信自己向来崇敬如天神的将军,竟一边一手扛起两位副将!“将军,冷静啊!冷静!”

    他总算明白将军为何要两位副将抓紧他了!两位副将身高七尺,两人加起来三百多斤,他竟能以坐姿将两人扛起,而且、而且……是他眼花了吗?将军的脸有点变了,好像有点吓人,有点可怕,但、但依旧无损他对他的景仰啊。

    “将军!阵前逃脱是唯一死罪啊!”第一营副将急忙冲上前,抓着失控的上级不放。

    “是啊!而且还会累及九族,就连幸儿丫头也无法幸免的。”第四营副将也斗胆抓著他。

    若是幸儿死了、若是幸儿死了,他还管其他人如何?!宇文欢在心里恨恨地想著。她正值花样,该是最美最活泼时,老天怎忍心要她走?她一生坎坷,从小病体缠身,爹不要娘不疼,是他在狼群环伺下救出她的!

    他细心呵护,教养著娇柔的她,如今她的身子骨好不容易有些好转,怎能就此死去?有他在,谁敢动她!

    就算是死,也该是死在他的怀里,绝不该是孤死!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不让无咎送她回府,让她待在身边,饶是拘魂鬼差也得要绕道而去!只要有他在,幸儿绝对有救!

    他要回去,他要回去!

    谁也不能拦著他!

    “将军!你要冷静,你一走,祸及九族,就连你的亲弟也要跟著遭殃,宇文一氏就要断绝,就连咱们兄弟也都得一起赔上这条命!”葛近平双膝落地,直抓著他的大腿。“将军,你要咱们抓著你,不就是因为你不愿抛下咱们吗?将军三思啊!幸儿只是病危,若你真私逃回府,她就再无生天了!”

    宇文欢蓦地顿住,黑眸聚不了焦,凄离地看向窗外,那千里之外的家。

    是呀,早料想过可能会有这一天,所以才要他们抓著他,别让他溃散了心神,后悔行事。

    他必须冷静!浓眉紧攒,他咬紧一口白牙。

    还有庆儿……他答应过娘要保护庆儿,要让宇文家开枝散叶,他答应袍泽年前返乡,可他也答应了幸儿,要陪著她的……

    承诺太沉重,重得快要压垮他的神志。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以一身荣华换取幸儿,这也算苛求?

    但他不能无视弟兄们的性命,更不能让庆儿为他而死。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有没有?!

    沉痛地闭上眼,他缓缓释去身上的气力,四名副将和葛近平五人十目直瞅著他妖邪的神色,无人敢动,更遑论大声喘息。

    大伙静著,等待他最后的命令。

    外头细雪堆叠,众人终于屏息等到了他的开口——

    “下去,你们想压死我?”声音粗哑。

    五人对视一眼,确定将军巳恢复冷静,才一一闪开,有的堵房门,有的堵在窗口,就怕他耍阴的,想趁乱落跑。

    “庞勤。”他沉声道。

    “末将在。”第一营副将立即上前。

    “传令下去,今夜突袭,由你坐镇指挥调度。”

    “将军呢?”

    “我?”他掀唇,似笑非笑。“我要直捣敌将军心,若是未归,就当我是死了,要不就说我伤著了,在府里静养。”

    说到底,还是想要趁乱回京?“可是,这不等同阵前脱逃?”

    “不,没有阵前脱逃,今晚,我要彻底解决。”没时间再耗下去了,今晚,他一定要回去。

    哪怕他发了狂,忘了自己是谁,他也要回到幸儿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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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下之三世娇妻》

[书籍简介]


对面的帅哥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很好,就是他了,那个老是和她梦中相会的男人,
他们俩的缘分终于牵上了,她这辈子注定要??
帮他寻回前世恋人,但他干么脸这么臭还说不相信,
喂,看清楚,她可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命相师兼窥梦者,
居然敢瞧不起她,是很想见识她的整人法宝是吧──
第一招,真真假假最吓人,不经意的告诉他,
灵魂投胎时不能选择性别,他的情人也可能转世当男人,
看他担心“小菊花”而决定去死的鸟样,她一整个开心~~
第二招,意外收获还不错,他说他小指有一圈胎记,
而她的小指上也有,两人有红线牵引,她就是前世恋人,
笑~死~人~啦,不信她居然信这个,她这是烫伤耶!
但心有暖暖的感觉,整他太有乐趣了,不如纳为己有,
第三招,来不及了,还没出招,正主就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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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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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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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慢慢看。

正要说这个应该是小说版块,没想到这么快就转过来了。
谢谢懒石的分享……
占位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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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作者:绿光
真相大白。

  筑梦命理馆,幸多乐的个人咨询室难得无人,而窥梦者正在发呆,很严重地放空中。

  近来,作了一场大梦,梦境真实得教她想哭。

  原来啊,原来如此,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当齐子胤第一眼看见她时,会很自然的流露出厌恶神情。

  只因,她这张脸像极了前世的朱香吟。

  也难怪,她的梦里老是梦见那女孩和他,却从未见过朱香吟。

  原来,她是朱香吟的转世啊。

  疲惫地叹了口气,把脸贴向冰凉的桌面,冷静一下连日的浮躁。

  前世是第三者,这一世还是吗?她是如此地痛恨第三者,又怎能当他人的第三者?

  前世已错过一回,怎能再错?

  可是,她的情感已经一去不回头了……

  哼,不回头又有什么用?打从那日在慎远美术二馆一别,他再也没来找过她了。

  也许她根本不需要去担忧这些问题,因为他已经找到梦中人。

  那时他的眼发直,都快要凸了,一脸难以置信,肯定是陷在狂喜之中而未爆发吧?

  那感觉,肯定就像是她遇见他的第一眼,所受到的强悍震撼感。

  很直接地、很凶猛地直朝心窝击上,不是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疯狂,一种几乎要逼溃七情六欲外的饱满感情,像是培养了一生一世之后再相逢的……很酸很酸的涩和喜。

  可恶,她又想哭了。

  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把眼泪眨回眼里,却突地听见外头有细微争吵声。

  她皱眉起身,开了条门缝,小梁的声音传了进来——

  “就跟你们说过,没有预约不能见幸老师的。”

  “喂,女人,我们上回见过面,你把我忘了?”齐子胤气得快要吐血,她若不是女人,肯定要给她很好看!

  “抱歉,上班时间若无预约,恕不放行,还请见谅。”声音不卑不亢,脸上还带着笑意。

  “你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不让我进去?!”厚,这女人真的很想死喔!

  “如果是幸老师的朋友,可以私下约,不必急于一时。”笑咪咪的,小梁还是不放行。

  如果是?齐子胤眯起杀气腾腾的黑眸。“什么如果是?!根本就是!好吗?”

  “不管是不是,请两位先预约吧。”

  “你!”笑笑笑,像是要笑到世界的尽头,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天,她还是在笑吧。

  “小梁。”软软嗓音压过了齐子胤喷发的怒火。

  瞬地,目光转移,他瞧见了她,而她也瞧见了他身后的赖咨云,心头抽痛了下,幸多乐努力地扬起笑说:“让他们进来吧,要不把这里吵翻了,老板会骂死我们两个。”

  该来的,躲不掉。

  只是一进咨询室,齐子胤便拧皱了一双好看的眉。“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火气大得很,劈头就吼。

  “我?”幸多乐眨眨眼。“我怎么了?”

  “你还敢问?!”可恶,他的手在发痒啊!

  顿了下,她缓慢地扯开唇。“恭喜、恭喜。”说得好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唉,讨一句恭喜也不用讨得这么凶吧,小声点说她也是明白的。

  果真是一见着赖咨云之后,什么情啊爱的全都变质了。

  “恭喜?”尾声飙高,扬起漫天怒火。该死的她居然跟他恭喜?恭喜什么啊?!

  “不是吗?”不然咧?“你到底是来找我做什么的?”吵架?不用吧,很累人的。

  “我……”他像泄气的皮球,有火没气。

  “是我想找你。”沉默已久的赖咨云轻启檀口。

  “喔?”幸多乐坐在候客沙发上,招呼他们坐下。“有什么事吗?”

  原来他并不是来找她,只是陪着赖咨云来的啊。

  “听说你是台湾命理界极负盛名的老师,所以想找你算算我的命盘,看看我适不适合留在台湾发展。”赖咨云柔声带笑,感觉该是亲切和悦的,但不知为何总让幸多乐觉得这株青莲好似蒙了尘,带着秽。

  她微挑起眉,随后又攒起。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觉得透着古怪?

  明明是幸儿的脸,但为什么当赖咨云笑的时候,她总觉得带了点癫狂?她一双水眸清亮澄澈,但是目光不聚,好似暗心盘算着什么,以致目光飘摇。

  宇文幸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该是无尘无垢,清透得像株离泥青莲,是淡雅而素妍的,而不是……

  “不方便吗?”

  被拉回思绪,她重新扬笑。“怎会不方便?只是,要比照咨询费喔。”

  “这有什么问题?”赖咨云笑着,唇角斜勾的笑意竟带着某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傲岸华贵。

  幸多乐怔了下,心想也对,毕竟她这一世出生在名门,多少会与前世有别,是她太敏感了。

  起身拿了纸笔让她写下生辰八字,却瞥见齐子胤的目光跟着自己打转,似恼似火,恍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碍于在场有第三者,所以正努力地憋着。

  肯定是要跟她提分手吧……何必提呢?没有开始,哪来的分手?

  “好了。”赖咨云将纸笔递还给她。

  拿起一看,瞬地,幸多乐的笑容隐没在纸张之后。

  老板说过,她今年红鸾星动,姻缘线已动,且和齐子胤的命盘互相呼应,但是……她眼前出现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命盘。

  赖咨云竟然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换言之,今年亦是她的姻缘年,而她和齐子胤也赶在今年相遇……她垂眼,一脸苦笑。

  这是命啊,命啊!

  “有什么好笑的吗?”纤手葱白如羊脂玉,伸手探来.

  侧眼探去,眼尖地发现赖咨云小指上清楚不过的一圈红痕,几乎没细想,伸手便抓住。

  “这是……”那是胎记,和齐子胤一样的胎记!

  “这是我和子胤相约今生重逢相认的痕迹。”她说着,笑时眸底竟有抹吊诡的狂乱,思绪像掉落至亘久的时空里。

  “你也记得前世?”那胎记像是一抹沭目惊心的红,拽住她的心,不让她呼吸。

  那是真实的,与她的相较,她的立时变成了可笑的膺品。幸好,她早已戴上尾戒,盖住那圈特地刺上的红。

  因为她不是正牌主子,所以她当然不知道两人小指上的胎记是为哪桩。原来是相认的痕迹,是隽永深镂的情啊,竟能让彼此第一眼就认出,除了那张未变的脸,还带着如此特别的胎记。

  两人的胎记清楚记载着前世情,今生准备再续,完全没有她能侵入的缝隙。

  那么……齐子胤会提出交往,是因为他误认了她指上被烫着的红痕?

  因为认错人了,所以才对她那么好,如今正牌主子出现,他便开始厌恶她了?

  “是啊。”那笑意有些迷乱,就连目光都掺杂着迷惑。“你,也记得吗?”

  “我?”难受地眯起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的赖咨云是古怪的、是诡异的,压根不似宇文幸给人舒服的清流感,反倒是一份沉闷的浊气,光是待在她身边都教她难过。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和子胤是什么关系喽?”赖咨云缩回手,很自然地挽住齐子胤。

  齐子胤眉头拢得像是要夹死什么东西似的,但终究没拨开她的手。

  而这一幕,幸多乐看得很清楚,苦涩地转开眼,拳头紧握在身侧,强迫自己笑。

  “我知道,我明白的。”笑着祝福他们,笑着恭喜他们,笑着……×的!她明明就很想哭,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笑?!

  赖咨云是来干么的?是来警告她,要她别觊觎她的男人?!我呸!是这男人硬缠着她的好吗?

  咬牙切齿想着,又瞥见齐子胤露出杀人目光瞪着她。

  啧,现在是怎样?说喜欢时,就一脸甜蜜蜜,发现爱错人,就一脸生人勿近,还瞪她咧,不然要她怎样?都已经说恭喜了,难不成还要她当婚礼司仪啊?叫他去死!

  喔喔,不能说到死字,她讨厌这个字,很秽气的,老天爷,当她没说吧,她是一时口快,并无恶意。

  幸多乐嘴里喃喃自语着抹灭先前吐露的恶言,然后再发狠回瞪。

  谁要缠他呀?就算喜欢他,但若非他主动,她是绝对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的!之前,她千防万防,就是防有一天他真爱之人出现,她会立刻沦为糟糠妻,真是的,好的不灵,坏的灵!她的第六感神准到一个不行,有时还真令人痛恨。

  心底恨恨想着,突然,一个诡谲的想法闪过她的脑袋……

  “既然幸小姐已经很明白,那就不需要我多说了。”赖咨云唇角噙笑,是不容置喙的强硬霸气和主权宣示。“子胤,我们走吧。”

  齐子胤额角暴着青筋,目光沉若恶鬼般地射发危险气息,手臂任赖咨云挽着,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幸多乐身上,突见她脱口问——

  “赖小姐,你记得你在版画里放了什么?”

  赖咨云神色明显晃动了下,蹙起眉,娇贵的身躯直往齐子胤身上倒.

  “你怎么了?”他快手稳住她虚软下坠的身躯。

  “我……不舒服。”扶着额角,她脸色瞬间苍白。

  “怎么会这样?”啧了声,正思忖着该怎么处理她,却见幸多乐攫住她的手,再次质问——

  “赖小姐,你记得你在版画里放了什么?”她紧扣住赖咨云的手,蓦地,一道气流沿着指尖冲向心窝,凶猛而残暴地突袭而来,如撒下一张网,罩住了她的世界,在眼前闪动出吊诡的画面。

  那是透过赖咨云的视野所看见的未来画面,她看见的是——齐子胤倒在地上,胸口淌着血。

  谁?是谁杀了他?!

  “你放手!”赖咨云不悦地甩开她的手,瞬间密网不见,她被丢回了现在。

  幸多乐疑惑极了,感觉脑袋里头出现了好多矛盾的、冲突的画面,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会看见那一幕?

  她刚刚看见的是赖咨云的未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画面?

  她的预知能力从未错过,年轻时曾尝试改变未来,但就算改变了一时,也改变不了一世,顶多是延后事发时间,未来依旧逃不离她预见的状况。

  “真令人不愉快,我要回去了,子胤,你送我。”赖咨云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快步离开咨询室。

  随意瞥了她一眼,齐子胤随即走到幸多乐身边,探手轻触那张凉透的颊。“你怎么了?”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双眼瞪视他的眼,像是要望进他的灵魂,从他的灵魂里去探他的过去、见他的未来,画面一幕幕快速掠过,像是录影机中的倍速跳跃,从出生那一刻,飞速来到他倒地的瞬间——

  “啊!”她尖声喊着,用力将他推开。

  一样的!一样的!那是他最终的命运!依那时的穿著,最迟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怎么办?怎么办!

  她才不想管过去如何,前世如何,她活在当下,她紧抓在手的只有现在和未来,他若真是死了、若真是死了,这一世她该要怎么活?姑且不论她是谁,这一生能够再重逢,已是十足的缘,他爱她也好,不爱也罢,她都无法眼睁睁目睹他的死别,她不能!

  “多乐?你是怎么了?”齐子胤注视她半晌,注意着她眸底不断翻掠的盘算,伸手欲碰她,却被她挥开。

  “不要碰我!”她连退数步。

  不,现在别再碰触她,她不想再看见那一幕!

  太可怕了、太惊悚了,她完全无法负荷。

  伸出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握紧缩回,最后他不再看她,转头就走。

  幸多乐见状,发现自己太过激动了,肯定教他误会,追出门,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可恶,腿长了不起,跑那么快干什么?

  气喘吁吁地靠在大门边,小梁走了过来。“你在干么?”

  “没有。”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正在追一个男人。

  小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那两个人搭在一起,看起来就很不顺眼。”

  “小梁?”幸多乐微愕。小梁对人向来不会有诸多批评的。

  “回咨询室吧.”小梁拍了拍她的肩。

  “……嗯。”也好,她现在确实是需要一点时间厘清满脑子的错乱思绪,然后再找齐子胤商量该怎么办较好。

  而命理馆外——

  于文把车停好,一手拿着刚买的晚餐,一手甩着车钥匙,十足雅痞地下车,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正面撞上,连退两步才稳住自己。

  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听见有人喃着——

  “无咎?”

  缓缓抬眼,狭长美目闪过些许诧异,而后摇头失声一笑。“……你的执念真是深啊。”已经有多久没听人这样叫他了呢?怕早已过了五百年了。

  “你居然也在这里?!”赖咨云神色有些惊恐而显狰狞。“这一回谁都不能破坏我,就算是你也不能!”

  话落,拔腿就跑,恍若避他如鬼邪。

  于文微微哼了声。“想呛声,也要大声点啊。”说了就跑,一点气势也没有,难以服众。不过,那背影还是百年不变,一样尊贵。

  又走两步,一阵黑影又袭来,这一回他学聪明了,先跳开两步。

  “是你!”恶狠狠的嗓音随风拂面而来。

  侧眼探去,于文一脸无辜样。“又怎么了?”跑了一个,又来一个,他今天是犯煞吗?

  “哼!”齐子胤懒得睬他,赶去找赖咨云。

  “哼?只有你会哼啊?几百年不变的老毛病,劣根性!”喃喃自语着,而后心情极好地漾起笑,哼着歌。

  清清楚楚地想了一天一夜之后,她,硬着头皮来了。

  也许他不想见她,也许他不在家,又也许他讨厌她至死,但,为了告诉他关于他的未来,她还是来了。

  幸多乐站在镂花铁门外头,握紧他先前给的预备钥匙,瞪着对讲机很久很久,鼓起一辈子一次的巨大勇气,给他很用力地按下去。

  然后,那栋很漂亮的法式别墅里的灯亮了起来,对讲机也传出声音.

  “干么?”声音是很不爽的,很齐派的调调。“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退缩了下,她强迫自己镇定,清了清喉咙回答,“我有事找你,可以吗?”

  “废话,不是来找我,难道是来找鬼的?”没好气地咕哝了句,镂花铁门打开来。

  通往建筑物的这条路,幸多乐走得像是一辈子那么久,而屋子的主人早已不耐地开门迎接,双手环胸的倚在门边,看得出他很不爽。

  “来干么?”语气一样很冲。

  “……我想看版画。”喔喔,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有病啊,晚上跑到人家家里看版画!

  “版画?”重重地哼了声,他转身入内。

  幸多乐跟着走进,却见他迳自拐进二楼,不知他意思的她,也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既然不想理她,又干么要让她进来?

  正恼着,却又见他从楼梯转下,手上拿着版画,脸色臭得像刚被倒了笔上亿的债一样.

  “喏,既然喜欢,干脆送给你,你觉得怎样?”东西一给,他转进了隔开厨房的酒吧,替自己倒了杯酒。

  “我……”摸了摸版画,上头凹凹凸凸的,闭上眼,似乎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版画印出的画像。她张口欲言,然而对上他又冷又冒火的眼,有些话实在很难说出口,咬了咬牙,她豁出去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你,今晚特地过来,是因为你……”

  “因为我怎样?”他眸光如火炬炽燃,拿着酒杯走来。“为什么不想看到我?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嗄!你说啊!”

  简直是快要把他给气死!

  “你没有得罪我,你……”算了,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赶紧说完正事才要紧。“我只是要跟你说,你……”

  “说什么?要我别靠近赖咨云?说你不想看到我跟她太要好?还是你又要该死的恭喜我?!我长这么大,真他×的没见过像你这么欠揍的女人!”她若不是女人,早被他掐死千百回!

  幸多乐怒眼瞪去。“是,我知道,我是欠揍,虽说我梦见的还只是不够完整的片段,但我已经发现我很欠揍了,你可以不用再警告我!”

  “梦见?”

  “你的前世,我的前世,赖咨云的前世!”很怪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她没有证据,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警告现在的他。

  “然后?”他像听出兴味,等着她的下文。

  幸多乐单手拿着版画,而另一只手则揉着愈来愈抽痛的太阳穴。“怎么?你想跟我聊前世?”该死的,昨晚想了一夜没睡,现在脑袋痛得像是要裂开似的。

  “你如果想说,我就听。”

  “是吗?”垂下眸,思忖着该不该说,就怕她现在要说的,也是杂乱无章。

  “说啊。”他不耐地催促。

  “难道你没想过,前世之梦像个暗示,在脑中重复播放几百次,不就日久生情了?”她抱着昏痛的头,觉得脑袋一片混乱,难将她的想法妥切说出。“就像一只狗,若会作梦,梦我个千百回,当它见着我时,肯定也会认为我是它的主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声音怒而低沉。

  她在否定他吗?否定他的感情吗?!

  “我想说的是前世,前世已只是前世!今生再重逢,宇文欢已经不再是宇文欢,幸儿也不会再是幸儿!”她的第六感神准,而她直觉认为赖咨云有问题。

  她今生拥有幸儿的脸,但不代表她一定是幸儿!

  到底要她怎么说,他才会明白她的暗示?不想把话说得太明,是怕他希望落空,从此又要寻寻觅觅,怕他……不,也许是她怕,她怕他误会她在妒忌,误会她在挑拨,怕他讨厌她!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误解她,但不可以包括他。

  齐子胤哪里明白她心里在挣扎什么,他只知道他快要发狂了。

  “你给我闭嘴!我不准你否认我们的前世!谁管宇文欢到底还是不是宇文欢,幸儿还是不是幸儿,我要的不是过去的皮相,过往的姓名,而是轮回不灭的灵魂!”他像只狂狮暴喝。

  顿了一会,沉痛地深吸一口气,他继续说:“你说,为什么你会梦见前世?为什么我会梦见前世?那肯定是一份放不下的感情,告诉自己哪怕是耗尽了来世也要再续情缘,要不,为什么别人梦不见,就唯独我们梦得见?”

  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宇文欢和幸儿早就湮没在过往历史里,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搁在心里的,只有一个人!尽管时空变了,她换了容颜,他也知道她是谁!

  我们?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赖咨云?他们完全没有她能介入的缝隙?

  “所以,你认定赖咨云就是你要的女人?”纠缠住他记忆的人,是前世的宇文幸,而赖咨云顶着宇文幸的脸来到今生,也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相逢?而且,他们手上还缠着他们彼此相认的胎记!

  这该死胎记的存在,一再地破灭她的揣测。

  难道她的想法真的错了?但是,胎记可能只是巧合,可能只是……虽说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可以确定赖咨云不是幸儿。

  齐子胤沉默不语,眼色隐晦地瞪着她。

  “她不对劲!”她突吼。“她的执念太强,整个人有点癫狂。”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好羞愧。这算什么?她竟然在攻击赖咨云?尽管讨厌她,但她怎能在他面前说她不是?

  齐子胤黑眸抽紧,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背负着两世记忆,正常人都会锵乱。”

  “那你我也不正常了?”

  “不,因为我太确定我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信念坚定到无人能移,只是偶尔会在夜里吓醒或者是哭醒。

  “那我呢?”其实有病的是她?太过冷静,甚至潜修命理,其实是她有病?她若正常,就该像赖咨云一样,随时处在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下,像是一颗不定时的未爆弹,何时发作也不知?!

  “你?应该问你自己吧!为什么你承载两世记忆,却能够清楚分辨前世今生,为何没被记忆混淆?你想要追求什么,要的是什么?”

  “我?”她想追求什么?老天给她天赋,究竟是要她如何善用?“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暴眸眯了起来。

  “老板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但……”

  “老板、老板!我去你个老板,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叫得那么亲匿,怎么就没听你叫我好听一点的?”他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用力摇晃着她,摇脱了她手上的版画。

  版画落入地面,啪的一声,横切裂成一半。

  “啊!版画!”幸多乐挣脱他,心疼地看着,却突地瞥见版画是由两面上下嵌成,里头竟藏了一支银簪,其身扁平,刻着莲花图纹……

  那是欢哥哥唯一送过她的东西,她珍惜得要命,偶尔上街时才要良儿替她戴上,其余时间全都收在锦荷里随身戴着,就像欢哥哥在旁。直到那年下杭州,她把扁簪偷偷放入版画里,一起供在佛旁,以祈求两人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她还偷偷祈望着,如果有来生,当她看见这支簪,就会想起欢哥哥是多么地疼她宠她……

  欢哥哥……那是谁的欢哥哥?

  “多乐、多乐?!”

  她眼前一片花白,神志涣散之际,目光落在眼前俊美的五官。

  今生,她为谁而来?为谁赋天命?为谁?

  “幸丫头!”齐子胤恼火低吼。

  顿了下,闭上眼,唇角弯弯。

  她想,她大概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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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作者:绿光
真相大白。

  筑梦命理馆,幸多乐的个人咨询室难得无人,而窥梦者正在发呆,很严重地放空中。

  近来,作了一场大梦,梦境真实得教她想哭。

  原来啊,原来如此,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当齐子胤第一眼看见她时,会很自然的流露出厌恶神情。

  只因,她这张脸像极了前世的朱香吟。

  也难怪,她的梦里老是梦见那女孩和他,却从未见过朱香吟。

  原来,她是朱香吟的转世啊。

  疲惫地叹了口气,把脸贴向冰凉的桌面,冷静一下连日的浮躁。

  前世是第三者,这一世还是吗?她是如此地痛恨第三者,又怎能当他人的第三者?

  前世已错过一回,怎能再错?

  可是,她的情感已经一去不回头了……

  哼,不回头又有什么用?打从那日在慎远美术二馆一别,他再也没来找过她了。

  也许她根本不需要去担忧这些问题,因为他已经找到梦中人。

  那时他的眼发直,都快要凸了,一脸难以置信,肯定是陷在狂喜之中而未爆发吧?

  那感觉,肯定就像是她遇见他的第一眼,所受到的强悍震撼感。

  很直接地、很凶猛地直朝心窝击上,不是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疯狂,一种几乎要逼溃七情六欲外的饱满感情,像是培养了一生一世之后再相逢的……很酸很酸的涩和喜。

  可恶,她又想哭了。

  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把眼泪眨回眼里,却突地听见外头有细微争吵声。

  她皱眉起身,开了条门缝,小梁的声音传了进来——

  “就跟你们说过,没有预约不能见幸老师的。”

  “喂,女人,我们上回见过面,你把我忘了?”齐子胤气得快要吐血,她若不是女人,肯定要给她很好看!

  “抱歉,上班时间若无预约,恕不放行,还请见谅。”声音不卑不亢,脸上还带着笑意。

  “你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不让我进去?!”厚,这女人真的很想死喔!

  “如果是幸老师的朋友,可以私下约,不必急于一时。”笑咪咪的,小梁还是不放行。

  如果是?齐子胤眯起杀气腾腾的黑眸。“什么如果是?!根本就是!好吗?”

  “不管是不是,请两位先预约吧。”

  “你!”笑笑笑,像是要笑到世界的尽头,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天,她还是在笑吧。

  “小梁。”软软嗓音压过了齐子胤喷发的怒火。

  瞬地,目光转移,他瞧见了她,而她也瞧见了他身后的赖咨云,心头抽痛了下,幸多乐努力地扬起笑说:“让他们进来吧,要不把这里吵翻了,老板会骂死我们两个。”

  该来的,躲不掉。

  只是一进咨询室,齐子胤便拧皱了一双好看的眉。“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火气大得很,劈头就吼。

  “我?”幸多乐眨眨眼。“我怎么了?”

  “你还敢问?!”可恶,他的手在发痒啊!

  顿了下,她缓慢地扯开唇。“恭喜、恭喜。”说得好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唉,讨一句恭喜也不用讨得这么凶吧,小声点说她也是明白的。

  果真是一见着赖咨云之后,什么情啊爱的全都变质了。

  “恭喜?”尾声飙高,扬起漫天怒火。该死的她居然跟他恭喜?恭喜什么啊?!

  “不是吗?”不然咧?“你到底是来找我做什么的?”吵架?不用吧,很累人的。

  “我……”他像泄气的皮球,有火没气。

  “是我想找你。”沉默已久的赖咨云轻启檀口。

  “喔?”幸多乐坐在候客沙发上,招呼他们坐下。“有什么事吗?”

  原来他并不是来找她,只是陪着赖咨云来的啊。

  “听说你是台湾命理界极负盛名的老师,所以想找你算算我的命盘,看看我适不适合留在台湾发展。”赖咨云柔声带笑,感觉该是亲切和悦的,但不知为何总让幸多乐觉得这株青莲好似蒙了尘,带着秽。

  她微挑起眉,随后又攒起。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觉得透着古怪?

  明明是幸儿的脸,但为什么当赖咨云笑的时候,她总觉得带了点癫狂?她一双水眸清亮澄澈,但是目光不聚,好似暗心盘算着什么,以致目光飘摇。

  宇文幸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该是无尘无垢,清透得像株离泥青莲,是淡雅而素妍的,而不是……

  “不方便吗?”

  被拉回思绪,她重新扬笑。“怎会不方便?只是,要比照咨询费喔。”

  “这有什么问题?”赖咨云笑着,唇角斜勾的笑意竟带着某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傲岸华贵。

  幸多乐怔了下,心想也对,毕竟她这一世出生在名门,多少会与前世有别,是她太敏感了。

  起身拿了纸笔让她写下生辰八字,却瞥见齐子胤的目光跟着自己打转,似恼似火,恍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碍于在场有第三者,所以正努力地憋着。

  肯定是要跟她提分手吧……何必提呢?没有开始,哪来的分手?

  “好了。”赖咨云将纸笔递还给她。

  拿起一看,瞬地,幸多乐的笑容隐没在纸张之后。

  老板说过,她今年红鸾星动,姻缘线已动,且和齐子胤的命盘互相呼应,但是……她眼前出现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命盘。

  赖咨云竟然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换言之,今年亦是她的姻缘年,而她和齐子胤也赶在今年相遇……她垂眼,一脸苦笑。

  这是命啊,命啊!

  “有什么好笑的吗?”纤手葱白如羊脂玉,伸手探来.

  侧眼探去,眼尖地发现赖咨云小指上清楚不过的一圈红痕,几乎没细想,伸手便抓住。

  “这是……”那是胎记,和齐子胤一样的胎记!

  “这是我和子胤相约今生重逢相认的痕迹。”她说着,笑时眸底竟有抹吊诡的狂乱,思绪像掉落至亘久的时空里。

  “你也记得前世?”那胎记像是一抹沭目惊心的红,拽住她的心,不让她呼吸。

  那是真实的,与她的相较,她的立时变成了可笑的膺品。幸好,她早已戴上尾戒,盖住那圈特地刺上的红。

  因为她不是正牌主子,所以她当然不知道两人小指上的胎记是为哪桩。原来是相认的痕迹,是隽永深镂的情啊,竟能让彼此第一眼就认出,除了那张未变的脸,还带着如此特别的胎记。

  两人的胎记清楚记载着前世情,今生准备再续,完全没有她能侵入的缝隙。

  那么……齐子胤会提出交往,是因为他误认了她指上被烫着的红痕?

  因为认错人了,所以才对她那么好,如今正牌主子出现,他便开始厌恶她了?

  “是啊。”那笑意有些迷乱,就连目光都掺杂着迷惑。“你,也记得吗?”

  “我?”难受地眯起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的赖咨云是古怪的、是诡异的,压根不似宇文幸给人舒服的清流感,反倒是一份沉闷的浊气,光是待在她身边都教她难过。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和子胤是什么关系喽?”赖咨云缩回手,很自然地挽住齐子胤。

  齐子胤眉头拢得像是要夹死什么东西似的,但终究没拨开她的手。

  而这一幕,幸多乐看得很清楚,苦涩地转开眼,拳头紧握在身侧,强迫自己笑。

  “我知道,我明白的。”笑着祝福他们,笑着恭喜他们,笑着……×的!她明明就很想哭,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笑?!

  赖咨云是来干么的?是来警告她,要她别觊觎她的男人?!我呸!是这男人硬缠着她的好吗?

  咬牙切齿想着,又瞥见齐子胤露出杀人目光瞪着她。

  啧,现在是怎样?说喜欢时,就一脸甜蜜蜜,发现爱错人,就一脸生人勿近,还瞪她咧,不然要她怎样?都已经说恭喜了,难不成还要她当婚礼司仪啊?叫他去死!

  喔喔,不能说到死字,她讨厌这个字,很秽气的,老天爷,当她没说吧,她是一时口快,并无恶意。

  幸多乐嘴里喃喃自语着抹灭先前吐露的恶言,然后再发狠回瞪。

  谁要缠他呀?就算喜欢他,但若非他主动,她是绝对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的!之前,她千防万防,就是防有一天他真爱之人出现,她会立刻沦为糟糠妻,真是的,好的不灵,坏的灵!她的第六感神准到一个不行,有时还真令人痛恨。

  心底恨恨想着,突然,一个诡谲的想法闪过她的脑袋……

  “既然幸小姐已经很明白,那就不需要我多说了。”赖咨云唇角噙笑,是不容置喙的强硬霸气和主权宣示。“子胤,我们走吧。”

  齐子胤额角暴着青筋,目光沉若恶鬼般地射发危险气息,手臂任赖咨云挽着,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幸多乐身上,突见她脱口问——

  “赖小姐,你记得你在版画里放了什么?”

  赖咨云神色明显晃动了下,蹙起眉,娇贵的身躯直往齐子胤身上倒.

  “你怎么了?”他快手稳住她虚软下坠的身躯。

  “我……不舒服。”扶着额角,她脸色瞬间苍白。

  “怎么会这样?”啧了声,正思忖着该怎么处理她,却见幸多乐攫住她的手,再次质问——

  “赖小姐,你记得你在版画里放了什么?”她紧扣住赖咨云的手,蓦地,一道气流沿着指尖冲向心窝,凶猛而残暴地突袭而来,如撒下一张网,罩住了她的世界,在眼前闪动出吊诡的画面。

  那是透过赖咨云的视野所看见的未来画面,她看见的是——齐子胤倒在地上,胸口淌着血。

  谁?是谁杀了他?!

  “你放手!”赖咨云不悦地甩开她的手,瞬间密网不见,她被丢回了现在。

  幸多乐疑惑极了,感觉脑袋里头出现了好多矛盾的、冲突的画面,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会看见那一幕?

  她刚刚看见的是赖咨云的未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画面?

  她的预知能力从未错过,年轻时曾尝试改变未来,但就算改变了一时,也改变不了一世,顶多是延后事发时间,未来依旧逃不离她预见的状况。

  “真令人不愉快,我要回去了,子胤,你送我。”赖咨云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快步离开咨询室。

  随意瞥了她一眼,齐子胤随即走到幸多乐身边,探手轻触那张凉透的颊。“你怎么了?”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双眼瞪视他的眼,像是要望进他的灵魂,从他的灵魂里去探他的过去、见他的未来,画面一幕幕快速掠过,像是录影机中的倍速跳跃,从出生那一刻,飞速来到他倒地的瞬间——

  “啊!”她尖声喊着,用力将他推开。

  一样的!一样的!那是他最终的命运!依那时的穿著,最迟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怎么办?怎么办!

  她才不想管过去如何,前世如何,她活在当下,她紧抓在手的只有现在和未来,他若真是死了、若真是死了,这一世她该要怎么活?姑且不论她是谁,这一生能够再重逢,已是十足的缘,他爱她也好,不爱也罢,她都无法眼睁睁目睹他的死别,她不能!

  “多乐?你是怎么了?”齐子胤注视她半晌,注意着她眸底不断翻掠的盘算,伸手欲碰她,却被她挥开。

  “不要碰我!”她连退数步。

  不,现在别再碰触她,她不想再看见那一幕!

  太可怕了、太惊悚了,她完全无法负荷。

  伸出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握紧缩回,最后他不再看她,转头就走。

  幸多乐见状,发现自己太过激动了,肯定教他误会,追出门,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可恶,腿长了不起,跑那么快干什么?

  气喘吁吁地靠在大门边,小梁走了过来。“你在干么?”

  “没有。”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正在追一个男人。

  小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那两个人搭在一起,看起来就很不顺眼。”

  “小梁?”幸多乐微愕。小梁对人向来不会有诸多批评的。

  “回咨询室吧.”小梁拍了拍她的肩。

  “……嗯。”也好,她现在确实是需要一点时间厘清满脑子的错乱思绪,然后再找齐子胤商量该怎么办较好。

  而命理馆外——

  于文把车停好,一手拿着刚买的晚餐,一手甩着车钥匙,十足雅痞地下车,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正面撞上,连退两步才稳住自己。

  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听见有人喃着——

  “无咎?”

  缓缓抬眼,狭长美目闪过些许诧异,而后摇头失声一笑。“……你的执念真是深啊。”已经有多久没听人这样叫他了呢?怕早已过了五百年了。

  “你居然也在这里?!”赖咨云神色有些惊恐而显狰狞。“这一回谁都不能破坏我,就算是你也不能!”

  话落,拔腿就跑,恍若避他如鬼邪。

  于文微微哼了声。“想呛声,也要大声点啊。”说了就跑,一点气势也没有,难以服众。不过,那背影还是百年不变,一样尊贵。

  又走两步,一阵黑影又袭来,这一回他学聪明了,先跳开两步。

  “是你!”恶狠狠的嗓音随风拂面而来。

  侧眼探去,于文一脸无辜样。“又怎么了?”跑了一个,又来一个,他今天是犯煞吗?

  “哼!”齐子胤懒得睬他,赶去找赖咨云。

  “哼?只有你会哼啊?几百年不变的老毛病,劣根性!”喃喃自语着,而后心情极好地漾起笑,哼着歌。

  清清楚楚地想了一天一夜之后,她,硬着头皮来了。

  也许他不想见她,也许他不在家,又也许他讨厌她至死,但,为了告诉他关于他的未来,她还是来了。

  幸多乐站在镂花铁门外头,握紧他先前给的预备钥匙,瞪着对讲机很久很久,鼓起一辈子一次的巨大勇气,给他很用力地按下去。

  然后,那栋很漂亮的法式别墅里的灯亮了起来,对讲机也传出声音.

  “干么?”声音是很不爽的,很齐派的调调。“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退缩了下,她强迫自己镇定,清了清喉咙回答,“我有事找你,可以吗?”

  “废话,不是来找我,难道是来找鬼的?”没好气地咕哝了句,镂花铁门打开来。

  通往建筑物的这条路,幸多乐走得像是一辈子那么久,而屋子的主人早已不耐地开门迎接,双手环胸的倚在门边,看得出他很不爽。

  “来干么?”语气一样很冲。

  “……我想看版画。”喔喔,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有病啊,晚上跑到人家家里看版画!

  “版画?”重重地哼了声,他转身入内。

  幸多乐跟着走进,却见他迳自拐进二楼,不知他意思的她,也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既然不想理她,又干么要让她进来?

  正恼着,却又见他从楼梯转下,手上拿着版画,脸色臭得像刚被倒了笔上亿的债一样.

  “喏,既然喜欢,干脆送给你,你觉得怎样?”东西一给,他转进了隔开厨房的酒吧,替自己倒了杯酒。

  “我……”摸了摸版画,上头凹凹凸凸的,闭上眼,似乎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版画印出的画像。她张口欲言,然而对上他又冷又冒火的眼,有些话实在很难说出口,咬了咬牙,她豁出去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你,今晚特地过来,是因为你……”

  “因为我怎样?”他眸光如火炬炽燃,拿着酒杯走来。“为什么不想看到我?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嗄!你说啊!”

  简直是快要把他给气死!

  “你没有得罪我,你……”算了,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赶紧说完正事才要紧。“我只是要跟你说,你……”

  “说什么?要我别靠近赖咨云?说你不想看到我跟她太要好?还是你又要该死的恭喜我?!我长这么大,真他×的没见过像你这么欠揍的女人!”她若不是女人,早被他掐死千百回!

  幸多乐怒眼瞪去。“是,我知道,我是欠揍,虽说我梦见的还只是不够完整的片段,但我已经发现我很欠揍了,你可以不用再警告我!”

  “梦见?”

  “你的前世,我的前世,赖咨云的前世!”很怪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她没有证据,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警告现在的他。

  “然后?”他像听出兴味,等着她的下文。

  幸多乐单手拿着版画,而另一只手则揉着愈来愈抽痛的太阳穴。“怎么?你想跟我聊前世?”该死的,昨晚想了一夜没睡,现在脑袋痛得像是要裂开似的。

  “你如果想说,我就听。”

  “是吗?”垂下眸,思忖着该不该说,就怕她现在要说的,也是杂乱无章。

  “说啊。”他不耐地催促。

  “难道你没想过,前世之梦像个暗示,在脑中重复播放几百次,不就日久生情了?”她抱着昏痛的头,觉得脑袋一片混乱,难将她的想法妥切说出。“就像一只狗,若会作梦,梦我个千百回,当它见着我时,肯定也会认为我是它的主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声音怒而低沉。

  她在否定他吗?否定他的感情吗?!

  “我想说的是前世,前世已只是前世!今生再重逢,宇文欢已经不再是宇文欢,幸儿也不会再是幸儿!”她的第六感神准,而她直觉认为赖咨云有问题。

  她今生拥有幸儿的脸,但不代表她一定是幸儿!

  到底要她怎么说,他才会明白她的暗示?不想把话说得太明,是怕他希望落空,从此又要寻寻觅觅,怕他……不,也许是她怕,她怕他误会她在妒忌,误会她在挑拨,怕他讨厌她!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误解她,但不可以包括他。

  齐子胤哪里明白她心里在挣扎什么,他只知道他快要发狂了。

  “你给我闭嘴!我不准你否认我们的前世!谁管宇文欢到底还是不是宇文欢,幸儿还是不是幸儿,我要的不是过去的皮相,过往的姓名,而是轮回不灭的灵魂!”他像只狂狮暴喝。

  顿了一会,沉痛地深吸一口气,他继续说:“你说,为什么你会梦见前世?为什么我会梦见前世?那肯定是一份放不下的感情,告诉自己哪怕是耗尽了来世也要再续情缘,要不,为什么别人梦不见,就唯独我们梦得见?”

  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宇文欢和幸儿早就湮没在过往历史里,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搁在心里的,只有一个人!尽管时空变了,她换了容颜,他也知道她是谁!

  我们?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赖咨云?他们完全没有她能介入的缝隙?

  “所以,你认定赖咨云就是你要的女人?”纠缠住他记忆的人,是前世的宇文幸,而赖咨云顶着宇文幸的脸来到今生,也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相逢?而且,他们手上还缠着他们彼此相认的胎记!

  这该死胎记的存在,一再地破灭她的揣测。

  难道她的想法真的错了?但是,胎记可能只是巧合,可能只是……虽说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可以确定赖咨云不是幸儿。

  齐子胤沉默不语,眼色隐晦地瞪着她。

  “她不对劲!”她突吼。“她的执念太强,整个人有点癫狂。”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好羞愧。这算什么?她竟然在攻击赖咨云?尽管讨厌她,但她怎能在他面前说她不是?

  齐子胤黑眸抽紧,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背负着两世记忆,正常人都会锵乱。”

  “那你我也不正常了?”

  “不,因为我太确定我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信念坚定到无人能移,只是偶尔会在夜里吓醒或者是哭醒。

  “那我呢?”其实有病的是她?太过冷静,甚至潜修命理,其实是她有病?她若正常,就该像赖咨云一样,随时处在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下,像是一颗不定时的未爆弹,何时发作也不知?!

  “你?应该问你自己吧!为什么你承载两世记忆,却能够清楚分辨前世今生,为何没被记忆混淆?你想要追求什么,要的是什么?”

  “我?”她想追求什么?老天给她天赋,究竟是要她如何善用?“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暴眸眯了起来。

  “老板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但……”

  “老板、老板!我去你个老板,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叫得那么亲匿,怎么就没听你叫我好听一点的?”他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用力摇晃着她,摇脱了她手上的版画。

  版画落入地面,啪的一声,横切裂成一半。

  “啊!版画!”幸多乐挣脱他,心疼地看着,却突地瞥见版画是由两面上下嵌成,里头竟藏了一支银簪,其身扁平,刻着莲花图纹……

  那是欢哥哥唯一送过她的东西,她珍惜得要命,偶尔上街时才要良儿替她戴上,其余时间全都收在锦荷里随身戴着,就像欢哥哥在旁。直到那年下杭州,她把扁簪偷偷放入版画里,一起供在佛旁,以祈求两人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她还偷偷祈望着,如果有来生,当她看见这支簪,就会想起欢哥哥是多么地疼她宠她……

  欢哥哥……那是谁的欢哥哥?

  “多乐、多乐?!”

  她眼前一片花白,神志涣散之际,目光落在眼前俊美的五官。

  今生,她为谁而来?为谁赋天命?为谁?

  “幸丫头!”齐子胤恼火低吼。

  顿了下,闭上眼,唇角弯弯。

  她想,她大概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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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者:绿光
三天后,二十万后援军全数到齐,四营副将集中在统帅营里商议军事。

  “瓦刺人率三十万大军占领边境楼,有意再往下延伸到代县,若不从正面阻止,只怕灾事会扩大。”第一营副将看着地形图,眉头微锁。

  “这边境楼位高地耸,易守难攻,如今可是苦煞了咱们。”第二营副将的脸像是喝了一大碗黄连的苦。

  “将军,只怕这会是场持久战。”第三营副将依旧叹气。

  “年前怕是赶不回了,粮草会是一大隐忧。”第四营副将也叹。

  皇上虽是拨出二十万雄兵欲夺回边境楼,然而马粮却不及,若是真要持久作战,只怕还没上战场,便已经饿死大半。

  大伙都知道,这趟任务分明是皇上在恶整将军,就盼他能软下姿态去求他,让他过过瘾,然后龙颜大展地决定公主下嫁,此事圆满,皆大欢喜……可是欢喜个屁!将军还是那个死样子,没把皇上恶意的威逼看在眼里,明知有陷阱,却执意要来,害得大伙不得不一起送死。

  坐在主位的宇文欢敛眼不语,接过无咎递来的茶水。

  这些问题之于他都不是问题,他有他的做法,但必须暗着来,说要商议军策,也不过是一般征战前的例行公事。

  “将军?”四大营副将全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有点心不在焉的统帅。

  浓密的长睫微掀,他懒声道:“我不打持久战,这事,大伙都是知道的。”在边关上,他们相处过一年多,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明白他一向快速作战,绝不拖泥带水。

  “可是……”

  “今晚,全员戒备。”

  “将军?”

  “我答应你们,绝对能让你们赶在过年回家。”话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快滚回自己的营帐。

  大伙正准备离席,其中一人眼尖,瞧见宇文欢座位后头似乎有抹蠢动。“将军!”话出的瞬间,腰间长剑已抽出逼到他身后。

  宇文欢啧了声,伸手挟住凌厉剑身。

  “将军?”第三营副将震住,难以置信他竟以两指制止他的攻势。

  “出去,别吓着我的猫。”他懒声回应,弹回剑身。

  “猫?”四大副将都瞪大眼。

  “不成吗?”俊面一沉,阴邪骇人。

  “成成成!”将军正常时,看起来俊朗飒逸,然而脸一沉,一样俊美,却透着一股教人毛骨悚然的邪气,于是众人一窝蜂的,全跑光了。

  等人一走光,先是听见无咎的大笑,而后是幸儿奋力爬出被子的窸窣声响。

  “欢哥哥,我要闷死了!”她喘着气,粉嫩小脸闷出红晕。

  宇文欢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揪出。“等战事一停,我非要立即将你遣回不可!”这儿可是有二十万雄兵,外加瓦刺的三十万大军,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她淹死!

  要是让人瞧见他窝藏她,肯定回朝便流传着他征战之间不忘带军妓在身,届时那缠人的公主要是追查过来,他头一个劈了无咎!

  “欢哥哥,你留下我嘛,我可以帮上你的忙的!”尽管被被子闷得有点头昏眼花,她还是爱娇地央求。

  “好,你说,要怎么帮我?”他哼了声,指了指地形图。

  幸儿看了下,装模作样地攒起眉,摩挲着细滑下巴,学人有板有眼地说:“这事,不难,但,也不简单。”

  “废话!”谁都会说。

  “我还没说完!”她抗议地哇哇叫。“我要说的是,这边境楼加城墙约莫十一、二层楼高,虽说咱们要攻的是底下的城门,但城门欲破不易,倒不如攻顶上的边境楼,只要派兵攻打楼台,瓦刺必引兵而上,届时咱们另分一路专攻城门。”

  “照你这种说法,光是对方的箭雨就可以把咱们都串起来烤了。”宇文欢哼了声,但已极感动她为他研读兵法到这种地步。

  “欢哥哥,咱们必得夜袭啊。”她轻笑,掩嘴咳了两声,又说:“从劲队里挑出百来名身手最为矫健的高手,趁夜火烧楼城,再派出精锐箭手,在箭头包上火药射入火中,欢哥哥,你说,接下来会如何?”

  趁乱之中,鸣鼓摇旗溃散瓦刺军心,分派两路,呈雁阵形进攻……宇文欢微微眯起眼,突道:“幸儿,你还在想祸害遗千年?”要不,从何生出如此歹毒的想法?

  他的幸儿怕死,也怕别人死,怎可能谈笑论战事?

  她微愕,而后甜甜笑开。“不,无咎哥哥说,并不是要当坏蛋才能活得久。平时我在家时,会替欢哥哥诵经,还刻了几幅佛画供在佛前,偶尔开仓救济、造桥铺路,替侯爷府所有的人积阴德,大伙一起长命百岁。”

  “是啊、是啊,都是你无咎哥哥说的。”冷眼瞟向无咎,只见他笑得放肆,不由得更恼了。

  他七岁被丢弃于山上,被娘找回后,无咎便已经在府里,他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是无咎却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也是头一个不拿他当异类看待的人……隐隐约约之中,他总觉得无咎是他的同类,有时甚至觉得他比庆儿更亲。

  “欢哥哥~~”娇嫩嗓音不此当年轻细,反而多了股成熟的妩媚感,一股淡雅香气随之灌入他的鼻息之间,沁入他的骨子里,扯痛了他不敢放肆的心.

  “你喝药了没?”他沉声问,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强迫自己冷静。

  她嘴一扁,嫩脸好苦好苦。

  “请你的无咎哥哥去帮你拿药来,喝完之后给我上床睡觉,关于战事,不需要你多嘴,再多嘴,我就把你赶回去。”偷偷把她推开些。

  被推开,就像是被拒绝亲近,她扮了鬼脸,吐了吐舌头。

  不打紧、不打紧,无咎哥哥说,欢哥哥的心不是铁打的,总有一天会教她给感动的……

  只是总有一天,究竟是在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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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如魅,月隐遁。

  一抹黑影从统帅营走出,而后,无咎也闪身而出。

  “二切小心。”清淡的嗓音几乎融入强劲的风中。

  宇文欢似笑非笑,唇角微掀。“保护好幸儿,她若有差池,我杀你一百遍也不够。”

  “我既然会将她带来,定是为了力保她的性命,你尽管放心.”

  看了他一眼,宇文欢不再言语,拉开布条蒙脸,只留一双精锐的眸。

  他蹬地跃起,瞬跃数十丈高,转眼间隐没在夜色中。

  若是外人瞧见,必当他是个内力深厚,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然而事实上,他从未拜过任何门派,从未习过各路招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为何每回上战场,他总是一马当先地杀出血路。

  他的眼力极好,可以瞧见几里外的状况,他的耳力极好,可以听见几里外的所有动静。他自幼神力加身,三岁已能捏碎桌角,是故七岁时不慎打死一匹马而被亲爹丢于后山,一夜后被捡回无恙,因那夜他空手杀了一只狼。

  点地再起,跃上枝头,落地再疾奔,自扎营处到边境楼城门有二十里远,在他的脚程下,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用。

  他身形如魅,奔至城门下,迅速跃至边境楼楼顶,单脚立于屋脊上,取出先前暗藏在身的火药,往下扔去,就在快要落地的瞬间,握拳击出掌风,火药轰然发出巨响。

  霎时,天摇地动,哀嚎鬼吼四起。

  又跃入城内墙,宇文欢依样再放了几次火药,爆炸声震碎了寂阒的夜。

  约莫一刻钟后,城门外突地战鼓声震天价响,有如滚滚洪水冲破城门。

  瓦剌人多有防备,但从未受过如此吊诡的攻击,一时之间只能四处逃窜,任由明兵入侵。

  站在楼宇顶端,只见城门外微微散落的雁阵攻入城内,看着底下恍若人间地狱般的残杀,他嫌恶地别开眼,却突地瞥见约莫一里外,有抹小小身影骑马逼近,眼见要混入军队之中。

  “混帐无咎!”他咬牙低咆,暗夜微露的月光侧映出他妖诡的侧面。

  余光瞥见底下城墙已列满弓箭手,他纵身跃起,身影与冲出云层的月相映,有如天神之姿,然而眸泛青光,獠牙微露,形似妖怪。

  就见他落地再跃起,两个跳跃就挡在那疾奔的马儿身旁,一把将上头的人儿拉入怀里,随即滚到一旁。

  一阵天旋地转,幸儿还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便被顶上兜头落下的怒吼给震得神智清醒。

  “搞什么鬼!不是说喝了药便要你睡的吗?!”宇文欢难掩狂躁地大骂.

  她抬眼,咳了两声,瞧见他没事,松了好大一口气。“欢哥哥,我一觉睡醒,没瞧见你,心想你不知上哪,又突地听见战鼓大起,我猜你肯定是出战不让我跟,所以……”

  “所以你就胆敢不听我命令,骑马上战场找我?!”他愤怒难平的嗓音几乎快要压过抽动人心的战鼓声。“你想死也不用挑在此地!”

  该死的无咎为何要教她骑马?!明知她身子骨极差,颠簸劳顿的,分明是要她的命!

  “我、我……”担心他啊,担心得要死,担心得坐立不安。

  “无咎呢?”

  “我正要说,瓦刺人突袭我军,所以无咎哥哥挡着要我快走。”

  闻言,他总算明白雁阵散落的主因。

  怀中香气袭人,他微恼地起身,脑中快速运转,思忖着兵马分散多少,再凝神去追听二十里外的声响,瞬地,有人惊喊——

  “爵爷,小心!”那是无咎的声音。

  来不及回身,宇文欢已听见了成串箭翎凌空穿破而来的声响,第一个念头转来就是——

  “幸儿!”他声嘶力竭地吼,亲眼瞧见第一支箭射落在她的腿边,第二支箭、第三支箭……乱箭似雨,他无法将她推离险境,只能移动身形挡在任何可能会落在她身上的箭道上。

  箭,自背穿透过胸,热血喷洒在幸儿错愕的小脸上。

  “不——”她瞪大眼,凄绝哀喊着,小手立即抚上他的胸口,小脸满是惊恐和慌乱。“欢哥哥!欢哥哥!不要——”

  他咬了咬牙,单手抓起她,将她往无咎的方向丢去。

  无咎快马赶来,立即接住她的身子。

  “快走!”他咬牙吼着,在月光模糊的映照下,身形似人非人。

  无咎立即策马朝反方向而去,一眨眼的工夫,整片箭雨落下,哀嚎顿生,幸儿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被周遭乱而无绪的军队和箭雨掩去,身子狂颤不止。

  “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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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哥哥、欢哥哥……”已被明军收复的边境楼城墙上,传来幸儿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哭声。“快去救欢哥哥、快去救欢哥哥!”

  她抱头靠在城墙上,巨大的无力感像是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到底是来干么的?她到底是想救谁,终究又是害了谁?

  天亮后,无咎哥哥才带着她回边境楼会合,她的粉颜早已拭净,但是温热的血却仿佛还黏腻腥热地贴覆在她的肌肤上。

  血啊,是欢哥哥的血!

  锐利的箭从欢哥哥的胸膛破出,溅了她一脸的血,然后不见了、不见了……那箭像是透过欢哥哥的身体穿入她的胸膛,刺破了她的心,在瞧不见之处,淌了一摊的血,像是要一口气流尽她残存的气息。

  天蒙蒙亮,她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没有欢哥哥的世界,时时像是子夜。冷汗沿鬓滑落,她像是要昏了,却又咬牙强撑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真见着尸……心头陡然掐紧。

  她要伺候一辈子的欢哥哥若是不在了,她还留着做什么?做什么?泪眼恍惚地瞪着城外成堆的尸体,血水浸染着大地,在天色微亮之际,显得骇人可怕,她却怔忡地直视着,颤抖的纤弱身子像是随时会从城墙坠落。

  “你在做什么?”一把力道扣住她。

  她惊喜回眸,随即又滑下两行清泪。“无咎哥哥……欢哥哥呢?欢哥哥呢?他会不会有事?他没事吧?虽然欢哥哥像文人般纤细,但我知道他很厉害的,他不会有事的吧?”

  一连串的问题让无咎沉默了一阵才开口。“他们已在城外的尸体上一一搜查了。”

  胸口蓦地一闷,气血翻涌,一股腥甜冲上口,毫无预警地呕出一口血。

  “幸儿!”无咎赶紧抓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欢哥哥……真死了吗?”她满口鲜红,目光迷散。“死了吗?”

  “我没这么说!”他难得表露恼怒。“你给我清醒点,你还要伺候你欢哥哥的,不是吗?”

  “是啊、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但是……”眼前一黑,她跌进黑夜里寻找她的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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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沾上了瓦剌人的血啊,教小丫头瞧错了……咱们都被小丫头说的话给吓死了!”

  “这下子,今晚可要大开庆功宴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些武将们的欣跃嗓音。

  “幸儿呢?”有人低问,那嗓音裹着她不曾听过的柔情。

  “她在房里。”她听见了无咎哥哥这么说。

  不一会儿,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轻缓脚步走来,床榻边微微地陷下,她立即张开眼。

  “醒了?”声音有些讶异。

  瞪大水眸,她很用力地瞪着,尽管雾气弥漫她的眼,她就是不愿眨一下,就怕一眨,来人就会消失不见。

  宇文欢撇唇哼了声。“瞧傻了?”

  是她习惯的讥诮口吻!她立即挣扎着坐起,尽管气喘吁吁,尽管浑身难过得像是魂魄要抽离身体,她还是强撑坐起,双手直揪着他的衣袍。

  “怎么,睡傻了?”语气戏谑,但黑眸却是专注地锁住她。

  她身子轻晃,气息如丝,却执意不肯躺下,用力拉开他的衣襟,瞪着他精实却白皙的胸膛。她常觉得欢哥哥是个最不像武人的将军,他细皮嫩肉,面白如玉,没想到就连身子也是如此,上头甚至连个疤痕什么的都没有。

  怎么可能?衣服是换新的了,自然没有箭穿透的痕迹,然而身体呢?换了衣服也顺便换了一副躯体了?

  眯起眼,再凑近点,努力地瞧,甚至双手在他的胸膛上轻抚。

  “幸丫头,你在胡闹!”声音夹杂恼意,还有些许不知所措。

  她再抬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只见他别开眼,唇角讥诮地微掀。“怕我了?想走?也行,明儿个天一亮,我就让无咎送你回去……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话未完,怀里的丫头已经紧紧地环抱住他,双手在他的背后交握,放声嚎啕大哭。

  “欢哥哥,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

  宇文欢只能瞪着她的头顶。已经有多少年没让她这么百无禁忌地抱着了?又是多久没听她哭得这么惨烈了?

  她……不怕他吗?

  “欢哥哥,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是神!”她抬眼,又哭又笑的,像是极为激动,原本苍白无血色的粉颜添了点红晕。

  “……神?”他冷冷掀唇哼着。“你打算要膜拜我吗?”

  她真不怕他,从她的眸底读见的,全都是她赤裸裸的情感,知他还活着的狂喜。说他是神?他是非人非妖也非神,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那怎么可以?”她气喘得严重,又是笑又是哭。“你要成仙了吗?不行啊,你要是成仙了,幸儿怎么办?”

  已经有多久没听见她如此语无伦次的话了?这蠢丫头。

  “放开,你抱疼我了。”鼻息间皆是她身上的清雅香气,令他难受。

  “疼才好,会疼就是人,不是仙!”她抱得更用力了。

  “……无咎,别光站在那儿笑,把她拉开!”俊白的脸已有抹赧红。

  “再让她抱会儿吧,她哭了一夜。”无咎难得为她说情。

  “……笨蛋。”心疼极了,却不愿彰显在外,只是以烦躁的手势揉乱她的发,掩饰心怜。

  她一头长发垂散,原本就苍白的粉颜如今更是半点血色不存,就连嫩唇上亦是一片惨白,整个人病弱得揪紧他的心。

  连照顾自己都不会了,还说要伺候他一辈子。

  “爵爷,我再去替幸儿煮一帖药吧。”话落,无咎立即退出房外,刻意留下一方天地让他们闲叙。

  怀里的人儿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他都想哭了。

  “你究竟哭够了没?”像是不耐极了,但只有幸儿懂,他是在担忧她的身子。

  “我高兴啊。”

  “高兴什么?”

  “高兴欢哥哥还活着,就在我的眼前,被我紧紧抓着,哪里也去不了。”

  “放心吧,我想死,还不见得死得了。”讥诮掀唇哼着,瞧她顿了下,他索性把话摊白。“幸丫头,你亲眼瞧见箭穿过我的身体了,知道我为何没事吗?”

  那声音阴柔得教人打颤,她知道他又在吓她了,轻摇头,说:“只要欢哥哥能活着,才是重要。”她不想知道,倘若他难以启口的话。

  “你真不怕我?”声音逼近,神色是没有把握的。

  “怕什么?”她不由得笑了。“九年前,欢哥哥救起我时,我第一眼就觉得欢哥哥不像人,美得像天仙,但那都不重要。无咎哥哥说,神魔本一体,只要想法上去了魔便成佛,欢哥哥又何必在意其他?无咎哥哥给我的书上也说了,佛陀只是个名号,是要引人向善的指标,换言之,只要一心向善,众生皆是菩萨。”

  “……你想出家啊?”怔愣半晌,他才吐出这句话。

  无咎在搞什么鬼?居然给她灌输了如此古怪的思想。

  “我才不出家,我要伺候欢哥哥一辈子。”她爱娇地搂紧他。“欢哥哥,当你救起我时,在我心里,你已是佛了。rou体不过是皮囊,善念才是无敌。”

  “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和我有相同的命运罢了。”何来善念之说?没注意到她瑟缩了下,他自顾自地说:“幸丫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七岁时被我爹丢弃在山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赖在怀里的脸轻摆了下,他又继续说:“因为我力大无穷,因为我似妖非人,我爹曾拿刀砍杀过我,但我安然无恙。”话到最后,他明显地感觉她抖了卜,而后生气地跳了起来。

  “欢哥哥!你是故意在让我害怕,故意要让我走!”她不是傻子,岂会听不懂他的话中意。“但我不怕!我怎会怕?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只要欢哥哥能够安好无恙,我管你是人是妖是魔!你,是我的欢哥哥,一辈子的欢哥哥!”

  宇文欢不语,阴邪的黑眸直瞅着她因怒而生光的粉颜。

  他没料到她的心思如此细密,竟能将他的想法揣测个十足。是的,他要赶她定,把她赶得远远的,避开可能出现的灾祸,省得他日她真是因他而死。

  他不信命,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没有输的本钱。

  “遇见我爹时,欢哥哥问,我是否真不怨他当年将我丢弃在林间,你还记得吗?”重重喘息了两下,尽管头昏眼花,她还是执意要说,“我不怨啊!倘若我一身病骨惹爹娘厌烦,而将我丢弃在林子里,是为了让我跟欢哥哥相遇,时光倒转,我还是宁可被丢弃!”

  话落,重重地咳了两下,气若游丝地低喃着,“就算欢哥哥救我只是一时兴起,我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答恩情。只要欢哥哥能安好,要我把命献上,我眉也不会皱啊……”

  这些年,她早就发现欢哥哥在疏离她,很刻意的,只是她假装不知道而已。只要他不明说,她就永远装傻,要赖他个永远。

  “别说了。”大手轻抚着她的背,就像她初进府时,入冬之后咳得严重,他总是守在床边,哄她入睡。

  手微颤着,像是快要压抑不住即将倾巢而出的情感。

  这笨丫头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满腹心思放在他身上,一切为他打点到尽善尽美,她知道这么做,是意味着什么?

  若说是报恩,也早已太过,这分明是对他有情,对他这非人非妖的怪物有情,要他如何能不激动?

  他一直以为终有一天,她会怕他,尔后弃他而去的。

  “欢哥哥,别想试探我,我当年说了承诺,就会做到,别要我怕,我不怕的,我只怕见不到你,我只怕……只怕……”黄泉路上不相逢。无咎哥哥说,他俩不同命,怕是死后也难逢。

  这是怎样的一份情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伴在欢哥哥身旁,一辈子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软弱无骨的身子自他身上滑下,他快手抓住,从她散乱的发丝间瞥见她唇角的一抹红。

  “幸儿!”他惊惧低吼。

  “若欢哥哥是鬼……我就是鬼奴,若欢哥哥是妖……我就是妖奴,我不怕,不要赶我走……”恍若是昏迷前的呓语。

  “闭嘴、闭嘴!别再说了!”他咬牙,重声朝外暴咆。“来人啊!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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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者:绿光
茶肆二楼雅座,以素雅竹帘和镶纱屏风隔出包厢。

  其实,就算不坐包厢内,大声谈论也无妨,只因整个二楼都已被净空,就为了蓬莱茶肆的大主顾——宇文庆。

  当然,坐在包厢里的,也不会只有他,通常都会带着幸儿的,不过此时还多了个与此情此景极为不搭的落魄男子。

  宇文庆托腮看向窗外。幸儿则是敛眼不语,浓密卷翘的长睫微颤,掩去眸底的盘算。

  经过六年的调养,她面容白皙似玉,细眉弯弯、菱唇弯弯,就连似水杏眸都弯着,尽管眉带病气,却不掩其清妍如莲的秀雅,虽谈不上是绝色美人,然弯弯唇角似光,总能在瞬间攫住所有人目光。

  头上挽着时下最流行的垂髻,上头只有一把扁簪为缀,一身湖水绿的精绣袄子及罗裙,六年时光,让她出落得引人注目,像是朵含苞待放的莲,就连坐在她对面的落魄男子都眼也不眨地直瞅着她。

  宇文庆冷着脸回头,开口想骂那人放肆,而后想想不妥,只能恼火的闭上嘴,继续看窗外,等着大哥来。

  良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还没联络上大哥吗?

  啧,他走的是什么样的霉运?好端端陪幸儿上街,与书肆商行谈版画事宜,竟也能突地蹦出一个爹?!

  啐,都几年了,现在才跑出来要认女儿,还是一个叫不出女儿名字的爹!

  大哥怎么还不来?

  就在他咳声叹气中,那男子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女儿?”

  幸儿眼睫微颤,缓张开眼,清灵水眸淡噙笑意,轻声喊,“爹。”

  那男子激动了起来。“你还记得爹?”

  “自然是记得。”神情平淡,就连口气也是平淡的.

  “你怨不怨叠?”声音开始颤抖。

  幸儿注视着他良久,唇角弯弯。“不怨。”

  “真不怨?”一道森冷的声音倏地杀入。

  她抬眼,笑意更甚,还掺了抹苦。“欢哥哥,你来了。”

  宇文庆立即跳上前去,虽说经过六年,他已沉稳许多,但仍不脱体内躁动的因子。“大哥,幸儿的爹找上门来了,我要良儿去找你,你怎么这当头才来?”

  “是哪个混蛋干了什么好事引来幸儿的爹的?”冷眸精光乍现。

  宇文庆闻言,清秀俊脸垂下,百口莫辩。

  是幸儿出的主意,他只是配合而已,怎么全都是他的错了?算了、算了,大哥冷性子,骂骂就算,骂他总比骂幸儿好,要不到时她哭了,他还得哄她呢。

  宇文欢收回视线,很自然的在幸儿身旁落坐,眯眼打量着眼前的落魄男人,精敛在眸的寒意和不悦于空气中浓浓弥漫,谁都感觉到了,众人莫不如坐针毡。

  “你说——你是幸儿的爹?”良久,就快要久到时间要这么天荒地老下去的当头,宇文欢冷然开口了。

  男子背脊乍寒,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说:“是的,大人。”

  “那好,本爵爷问你,幸儿的本名呢?”像是存心找碴似的,他问。

  男子张口结舌。

  “答不出?”他唇角吊诡的漾着笑,让在场所有人都毛了起来。“那本爵爷再问,你是在哪儿遗失了这个女儿?”

  男子愧然垂下脸。

  宇文欢瞥见身旁小人儿的脸也垂下了,随即抿了抿嘴。“本爵爷再问你,你拦下幸儿,所为何事?”不忍让她再痛一回,他避重就轻地问。

  “我……”男子说不出话来。

  “幸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多年不见,老态许多的爹。“爹,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

  “我……”男子闻言,老泪纵横。“我日前在街上与你擦身而过,尽管事隔九年,但我依旧一眼就认出你来,见你过得好,我很高兴。”

  “不是被吓着,以为是鬼魂来索人?”宇文欢哼了声。

  宇文庆闻言,眉头微皱.大哥从未跟他提过他是从哪儿捡回幸儿的,但如今听来,肯定有段故事。

  男子赧颜,愧疚欲死。“我是被逼着了,那年田荒,你又病着,时好时坏,药钱花费就去了大半,你弟弟又要上私塾,我别无选择,我我我……就像是心里被剐走了一块肉,却又强逼着自己不得回头,就恨自己没用。但,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居然能够目睹你长得这么大,算算年纪,今年合该十八了。”

  他断断续续的到底在说些什么,宇文欢都敛眼没心思听,但当他说幸儿今年合该十八时,眸色突变。

  “十八?幸儿十八岁了?”宇文庆怪叫了起来,大有嘲笑之意。“幸儿,你怎么都没说过你今年十八了?瞧起来就像个才及笄的姑娘,大哥还打算要替你换个及笄的发型呢。”

  “我哪记得我几岁。”她面色微晕地低嚷,却瞥见宇文欢神色愀变。

  “你说,幸儿今年十八了?”他口吻严厉了起来,瞬间众人都察觉他的不对劲。

  “是啊,她……幸儿是在大年初九生的,算了算,到明年就满十九了。”

  宇文欢没再开口回应,只是敛眼沉思。

  始终未开口的无咎见状,笑了笑。“幸儿,你要怎么打算呢?”

  “我?”她不解,瞧无咎的视线停留在爹身上,她才轻抿了下唇,“爹,你愿意再见我,而我也知道当年丢弃我,是你百般不愿之下作的决定,我已经很高兴,这样就够了。”

  意指,父女之情早在被他丢弃的那晚就断了,情份已无。

  她站起身,将身上带着的碎银交给他。“爹,你多保重。”

  “我不是想跟你要钱的。”

  “我知道,但那是我现在唯一能给的。”父女之情,不可能再有。“我是爹的女儿,但早在你丢弃我的那一刻起,我已重生为宇文幸。”

  回头,撒娇地挽上身边人的臂。“欢哥哥,我饿了,咱们回家了好不好?”她只认定一个家,只要有欢哥哥在,即是她的所在之处。

  宇文欢抬眼,黑眸飘过奇异眸光,随即消失,轻轻抽出手,拒绝她的亲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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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定何时?”

  “明天。”

  “这么急?”

  “边关战事吃紧,你不是不知道。”

  “也不该是派你去,这分明是在整你!”宇文庆气愤难平。

  难得的,两兄弟促膝夜谈。

  “幸儿,就交给你了。”口气是清冷的,但请托之意未经修饰,明显易见。

  他就知道!宇文庆喝了口酒,把叹息一并咽下肚,每回大哥愿意坐下与他详谈,必是为了幸儿。

  “你不肯?”等不到回应,他语气陡冷。

  “大哥,不需要经由我才差使得了府内的奴仆,他们都知道你才是侯爷府的正主子。”见他脸色微变,宇文庆不由得叹口气。

  “府里年纪大些的下人早已遣乡养老,以往府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你是我大哥,你疼幸儿,我就疼幸儿,谁敢动幸儿,我头一个不允!但她轮不到我保护,这丫头机伶得很,老早就收买了府里上下百条人心,替你铺好了路……难道你都没发觉,府里的下人见着你都挺热络的?”

  宇文欢沉吟了下,显然对这些小事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方才回府的路上飘起细雨,进家门时,奴婢皆守在门前,有人持伞,有人抓着披风,一见着幸儿便立即蜂拥而上,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轻斥不舍,如今想来,他和庆儿这两个当家主子都被冷落了。

  无妨,这是好事。

  宇文庆颓然地再叹口气。“早就知道你对这些事是不放在心上的。”咕哝了两句,又说:“幸儿喜欢雕版,是你给她养成的,而后我看过她的画作,惊为天人,拿去宫内被人瞧见,人人皆爱,大家都想向我买来收藏,幸儿便提议以版画之名来拉拢或收买那些曾与你有过节之人。”

  敛眼下语,宇文欢将掌心贴在心口上,欲安抚狂乱的心。

  六年来有意无意冷落她,想要拉回原本停留在兄妹情份上的那条线,她可感觉到了?

  也许她只是想报恩,但他要的已经不只是恩了。这些年,那强烈的悸动愈是深刻,让他愈是不敢靠近她,于是渐行渐远,蓄意任她自生自灭,然她还是把心思搁在他身上……

  真是个蠢丫头!

  “幸儿很有心呢,真如她说的,要一辈子伺候你,所以老是抓着我和无咎问,该要如何帮你。”顿了下,宇文庆唇角浮着敬佩的笑。“她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想的全都是该如何助你,大哥啊,你可感觉到了?”

  他知道大哥是利用他在府里保护幸儿,而幸儿却总是不动声色的一点一滴拉近他们的手足之情,若不是她的心都向着大哥,他可真想把她拐进自个儿院落呢。

  “……我不能。”拳头紧握着。

  宇文庆不懂他究竟是在闪避什么,突地像豁出去似的嚷着,“那就给我吧!”如他所料,视线果真如刃杀来。

  “大哥啊,你不要她,又不给人,难道要留着她,蹉跎她的青春吗?她不小了,十八了,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她可以嫁人了。”以往老觉得她过份世故,但现在想想也还好,因为她已经十八岁了。

  宇文欢神色凛然。

  她已十八岁了……那年逛市集遇着的江湖术士所说的逢九必克,再度灌进他的耳里。

  算了算,若她爹所言不假,那么在林子里救了她时,那年她已九岁,若不是他救了她,她是绝无可能逃出生天的,如今,她就快要十九岁了,他偏又在这当头远赴边关……要他如何不忧心?

  孤死?

  混蛋!光是想到那画面,便教他整个头皮发麻了起来。

  长这么大,他何时怕过了?偏偏替自个儿找了个麻烦,惊扰自己!

  “大哥,你不能霸占着她,却又对她暧昧不清,这对她是不公平的。”以为大哥在细思他说的话,于是宇文庆再加把劲。

  凝眸瞪向他,宇文欢黑眸在烛火幽晃的夜里显得妖诡青冷。“你不懂!你不会懂!”那声音像是心口被硬生撕裂般的痛苦。

  倘若能爱,他会将她驱出心门之外?倘若他能够爱,又何苦要与她保持距离?这丫头对他的心意是感恩是感谢,但在年岁渐增时也添了份懵懂的男女情意,他不是看不出来!

  不能碰她,又放不开她……他能如何?他还能如何!

  大哥?宇文庆被他眸底那片狂乱震慑住.

  他的大哥是淡漠的、狂傲的、自负的、邪气的,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脆弱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是他总算把他当兄弟了,还是他出了什么问题?

  “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帮你!”

  “你帮不了!”若有人能帮,他会痛苦至今?倘若,他把自己那一面告知他,他还会当他是兄弟吗?哼,还怕他不飞也似地逃了!“幸儿就交给你处理,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放她独处,你可听见了?”

  “大哥!”

  “你可听见了?!”口吻冷肃。

  “……我知道了。”他终究还是进不了大哥的心里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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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程之日。

  “大哥,你再等等吧,我已经差良儿去叫幸儿了。”

  昨天才将大哥要去边关之事告诉幸儿,她跟三岁娃儿没两样,吵着要跟,大哥不理,她就把自己关在院落里,谁都不睬。

  “不用了。”宇文欢深深地看他一眼,突道:“记住我说过的话吗?”

  “我知道。”

  满意地噙笑,那笑是和善带煦的,脚下一夹,马儿立即往前狂奔而去,转眼间消失在薄雾弥漫的街弄里。

  宇文庆回身入院落,直接走入幸儿三年前移进的莲心阁,踏过水榭穿廊进楼,直接进房,抓起床上的被子,微恼吼着,“你究竟是在耍什么脾气?!大哥不让你跟,就教你这样耍弄性子了?你……良儿?”

  仔细一看,只见良儿被捆绑在床,而幸儿早已不见,心头一惊,正欲出门寻人,却见案上留下纸条,写着——我一定要跟欢哥哥去。

  “这丫头!”简直是胡闹!

  她那种烂身子,哪里捱得过军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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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京师出发,率领二十万大军,宇文欢亲领一支百人骠骑小队为先锋,将十日的路程连夜赶路,缩为五日。

  五日后抵达边境楼外二十里的林子里,天色已黑,于是他决定就地扎营,待明日确定敌方整个布局军况再作打算。

  “将军,先喝水吧,营快扎好了,待会就能升火吃点野味,不用再吃那又硬又冷的干粮。”

  宇文欢回过神,接过副手葛近平的水袋,神色清冷平淡得教人读不出思绪。

  “将军是在烦心如何取回边境楼?”葛近平猜测着他的心思。

  “不。”淡淡回应。

  尽管多年未征战沙场,但每回上战场,他从未有过丝毫恐惧和烦躁,只因他知道,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要取回边境楼之于他,像是囊中取物般的简单。

  “不然呢?”将军没发觉吗?他的眉锁得好紧。

  尽管是自己的亲信,但他无意再谈,便随口问:“无咎呢?”

  “我方才瞧他在后头的。”葛近平脸色微变,搔了搔头,似有些为难。“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将军……”

  “说。”

  “这无咎怪怪的,这几天夜行军老是守在最后,陪着一个没见过的毛头小子.”说着,摇了摇头,“这百人劲队,每个人都是我挑的,可不知为何,那个毛头小子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吗?”敛下的长睫一并掩去了眸底复杂的心思,“人呢?”

  “在后头呢,若不见人影,我猜八成就是到溪边去了。”

  宇文欢摆了摆手,示意他留在此地,随即朝水源地而去,无声无息地停在树后,微眯黑眸,紧锁着溪前一大一小的身影。

  “还难过吗?”无咎问得浅淡,眉间却绕着担忧。

  身前着黑衣劲装的女子拉下覆面的黑布条,小口喘息着,清雅粉颜上布满细碎冷汗,脸色苍白,可见底下细微血管,缓了缓气后,她弯了唇角,笑说:“没事,我好得很,再歇个一刻就会生龙活虎了。”

  “是啊,要是不生龙活虎,可能就地化为死尸了。”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丢来。

  幸儿眨了眨眼,偷觑无咎,见他笑得无奈,耸了耸肩,也跟着很认命的苦笑。唉,还以为是天衣无缝的,想不到这么快就露馅了。

  “怎么,没脸见我?”

  听着脚步声走近,尽管气息犹乱,但她还是乖乖回身,报以甜甜笑意。“欢哥哥。”

  “胡闹!谁允你到这边关战地的?!”他寒凛地眯起眼,周身燃烧着不掩饰的怒火。“无咎,是你搞的鬼?”

  日夜赶行五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幸儿不愿与他辞行,嘴上不介意,可他心里却很介怀,耿耿于怀得要死!而她,居然是躲在劲队之中!这日夜赶行,会有多伤神费力?一般男子都不见得撑得住,而她,一个需要他费尽心思调养身子的姑娘,居然敢混在其中!

  听葛近平提起时,他便觉得有异,如今是证实了他的想法。

  “是。”无咎很义气的扛下责任,狭长美目对幸儿眨了两下。

  “你这混蛋东西!谁允你这么做的?”拳头紧握。

  “欢哥哥,你别气,是我要无咎哥哥带我来的。”她快快拉住他的手,就怕他的拳头不长眼,不知道要飞到谁的身上。

  宇文欢恼火的想要抽回,但一发觉她掌心凉透,心头一紧。“你在搞什么?不是很怕死的吗?来到这边关之地,不怕在这儿成了孤魂野鬼?”

  “欢哥哥会救我的。”她哈哈干笑。

  “我偏不救!”

  “若欢哥哥狠得下心,幸儿也是不会怪你的。”就当她看错人了吧。

  “你敢怪我?”他气得黑眸沾上猩红。“谁要你来的?你这是什么病骨?嗄!一般男子都不见得受得了这军旅生活,就你够种,拖着一身病骨也要来这儿拖累我,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嗯?”

  幸儿鼓起腮帮子,弯弯细眉微微攒起。“我不是来拖累你,我能帮你的。”

  “哈,你能帮我什么?箭飞来替我挡箭?火丢来替我扑火?”话里满是嘲讽和藏在心间的恼意。

  他气恼她不知分寸,明明就难受得紧,却硬是要跟!难道直(要如那术士所言,她终究得要为他而死;:

  混帐!

  “欢哥哥,你没发现吗?我是骑马来的。”

  “不是骑马,难道你会飞吗?”他想也没想的吼去,却突地发觉不对劲.“你……何时学会骑马了?”

  “就在你不理我的时候啊。”她扁起嘴,哀怨极了,掩嘴咳了两声。“你不理我,我只好找事做,我说过要帮你,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要无咎哥哥教我骑马读书,看兵法学阵法,就为了他日不时之需,今儿个总算是要派上用场了。”

  话到最后,她笑得极甜,恍若能够帮得上他,已经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志向。

  “你……”宇文欢无言以对。

  作梦也料不到她居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丫头,是想逼死他吗?“给我回去!无咎,立即备马将幸儿转交给后方第三营,要第三营副将亲自护送她回侯爷府,顺便传口讯给庆儿,她要是胆敢再跑,绑着无妨!”

  “欢哥哥,你讨厌幸儿吗?”她脱口问。

  眯紧了眸,单手抚上那心口下的跳动,他沉声回道:“没错,我最讨厌你。”

  闻言,她不怒反笑。“嗯嗯,真糟,欢哥哥讨厌我,我倒是很喜欢欢哥哥呢,唉,该怎么办?”是反话啊,欢哥哥最爱对她说反话了。

  “无咎,你想拂逆本爵爷?”不睬她的自言自语,不睬自己被她的话给震动多少,他冲着无咎就骂。

  只见无咎慢条斯理地拨顺一头束起的黑发,状似苦恼地卷起一绺,叹道:“爵爷,第三营副将性好渔色,要是他瞧见了幸儿的美色,一时情不自禁……啧啧啧,我光是想象就觉得心痛。”

  “他敢?!”他咬牙低咆。

  “这种世道下,谁知道呢?这等下流把戏之后挖个坑埋了,也就算是完事,事后再论罪愆,早已还不来幸儿的清白,也救不回她的命了。”

  幸儿瞪大眼,瞧他说得多像一回事,信手拈来一个说词,就已经把她说到埋坑去了,无咎哥哥该不会是很讨厌她的吧?

  “给我住口!”宇文欢烦躁的低吼。

  只是想象,已足够教他发狂,画面依无咎所言在脑袋自动成形,那情景教他想大开杀戒!

  “爵爷,都已经是边境楼外了,已进入外敌的侦骑范围,现在要幸儿走,岂不是要她去死?”无咎突地走近他一步,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说:“再者,幸儿是孤死命,若有爵爷在旁,哪怕是拘魂的鬼差也要尊重爵爷三分。”

  闻言,他狠瞪一眼,随即敛眼不语,思绪翻转尽藏于心。

  “现已入秋.离明年元月初九尚有几个月的时间,此一战役要打多久.大伙儿心里没个准,还是将幸儿留在身边较妥吧。”

  宇文欢缓缓抬眼,轻声冷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幸儿是孤死命?”那年逛市集,他并未在现场。

  无咎表情莫测,噙在唇角的笑意更浓。“我略通命理,爵爷。”

  宇文欢静默不语,半晌,吼道:“幸丫头,给我过来!”

  “是。”她乖巧地走到他身边,习惯性的想牵他的手,但又好怕他甩开。

  这六年来,他甩过她好多次呢。

  “这几天驻扎时,你都是和无咎一道睡的吗?”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大手轻轻包覆她的,拉着她往营地走。

  “没,是无咎哥哥护着我,窝在树边睡的。”

  “下次胆敢再如此,我剥了他的皮!”话语中的占有性,让在身后数步远外的无咎放声大笑。

  “为什么是剥无咎哥哥的皮?”幸儿不解。“为什么呢?欢哥哥?”

  “闭嘴!”他恼声暴咆,“没有药汁,我看你要怎么捱过这些日子!”

  “有啊,无咎哥哥有帮我带好,放在辎车里。”

  “……我要杀了他!”无咎这个帮凶!

  “欸欸,为什么呢?”

  “闭嘴!”

  林里响透着无咎的笑声和宇文欢的咆哮,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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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绿光

“庆哥哥,好高啊~~”

  “嘴巴闭上。”宇文庆咬着牙坐在墙上,朝下左看右看了下,确定无人靠近才松了口气。“小声一点,你是想要把人给引来吗?”

  “可是、可是……”朝下一看,她便觉得头晕。

  “你没事往下看干么?我能抱着你跳上来,就能抱你翻墙而下。”咬牙低斥了声,抓着她的手。“抱紧我,要不跳下去摔死你我可不管。”

  幸儿下意识地抽回手。其实她不爱与人接触的,欢哥哥是例外,因为他很暖,而且他救了她,所以是不同的。

  “你缩回去干么?到底要不要去?”宇文庆急了,口气开始火爆。“要是被人发现,到我大哥面前嚼舌根,我头一个劈死你!啊,不成,劈死你,我也不用活了。”

  “这府里上下全都听你的,谁敢去跟欢哥哥通风报信?”她喃喃道,又往下看了一眼,缩了缩脖子,手抓住他的衣袖。

  “喂,你也信了下人的胡言乱语了?”宇文庆面带怒气。

  “我没信,随口说说而已。”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快点,你不是要带我去逛市集吗?”

  咬了咬牙,瞪着她只抓衣袖的小小粉拳,他决定不管会不会摔死她这件事。只是正准备往下跳,却听墙下有人懒声说——

  “无咎,咱们挖个坑,让他俩跳进去,直接把他们给埋了,你意下如何?”

  “哇~~”墙上两人同时鬼叫。

  墙内的宇文欢清冷平静的俊脸没有表情,只是黑眸紧盯着墙上小人儿抓住别人衣袖的手。

  “要去哪,要不要我差人备车?”语气很平常,像是打算就地闲话家常。

  “不关我的事啊,大哥,都是她啦,她威胁要我带她去逛市集,要不,从此以后要搅坏咱们的兄弟情。”宇文庆率先发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哇,好没义气啊,还顺便毁谤她,跟他拚了!“欢哥哥,庆哥哥说要带我去逛市集,但得要趁你还没回来才行,我跟他说不可以,他偏要……”呜呜,揉着眼,偷偷沾口水贴上,有几分泪眼婆娑的味道吧?

  哇,妖孽,居然来阴的!宇文庆正准备反击,却听到墙底下懒懒的声音又响起。

  “两个都给我下来。”低冷的嗓音,十足的命令。

  闻言,宇文庆立时扯开幸儿的手,飘然落地,垂首站在哥哥身前,一副准备领罪受死的就义面孔。

  即使大哥向来面无表情,但他感觉得出来他动怒了,虽说大哥这几年修身养性,喜怒不形于色,但从他的口气和眼神,多少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

  刚才那句话,大哥是咬着牙说的,他好怕……

  “欢哥哥……”不会吧,宇文庆这么狠,居然丢她在墙上!

  “我说过不准你踏出房门的。”抬眼,目光凌厉,如刃飞去。

  幸儿瑟缩了下身子。“对不起嘛,人家只是觉得天天窝在房里难受,想出去看看……我从没看过市集,没瞧过大街……”说到最后,眼眶泛红,鼻头也跟着红了,像是真的快掉泪。

  “下来。”那声音淡漠,却又带着微乎其微的叹息。

  “我不敢。”

  “我接着。”他伸开双臂。

  见状,幸儿深呼吸一口,义无反顾地往下一跳,落在一堵结实又温暖的肉墙上头,双手环上他的颈项,很自然又习惯地把脸偎了进去。

  “欢哥哥,你别气。”软声娇语喃着。

  “我岂敢?”又哼了声。

  “欢哥哥~~”她嫩声娇唤。

  “够了。”

  自他的怀里抬眼,正盘算着该怎么撒娇,却瞥见他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玉冠。“欢哥哥,这冠好漂亮!”她哇哇叫着,眼睛发亮。

  “托你的福,回头瞧你没在房内,我连装束未换便赶来找人。”又是哼了声。

  “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回来.”失策啊.

  “不早点回来,赖在那儿做什么?”突见她一身素蓝衣袍,袖角皆是龙凤呈祥的团状家徽。“哪来的衣袍?”

  “是……是我幼年穿的旧袍。”宇文庆的脸都快要垂到胸口了。

  黑眸明显闪过一丝不悦,抱着软玉温香便跨步走回院落。

  “欢哥哥!我想逛市集……”她急喊着,一脸哀求。

  “要去,换过衣裳再去,一个姑娘家扮成男儿郎,能看吗?”就算要穿旧袍,也得要穿他的。说着,顺手拉掉她束起的一头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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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集两侧,华区锦肆,坊市綦列,走入市集里,珍异所聚,货财所居,各式贩子吆喝叫卖,车水马龙,街衢市招,把整座城点饰得繁华鼎盛。

  “哇~~欢哥哥,那是什么?”幸儿一身锦衣华服,像个小公主似的,檀发挽成双髻,系上彩色结绳,右手抓着宇文欢,左手牵着宇文庆,她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莫过于此刻了,若要她立时死去,她也甘愿啊。

  “那是糖葫芦,你没吃过吗?”宇文欢瞧了眼。

  “没。”用力摇头,快要将一头扎好的发摇散。

  停下脚步,买了两串,一串递给幸儿,一串则要递给弟弟,却见他两眼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大哥和我一道出门,大哥和我逛市集,大哥不讨厌我,大哥……”突地,一串糖葫芦塞到他眼前,宇文庆缓慢抬眼。

  “要不要?”

  下意识要摇头,但一想到是大哥买给他的,尽管觉得这年纪还吃糖葫芦有点可耻,他还是脸红红地接下,不敢大口品尝,打算回府时用素绢包起作纪念。

  “欢哥哥、欢哥哥,那是什么?”走到摊前,幸儿又忍不住问。

  他随意瞄了一眼。“那是版画,你有兴趣吗?”

  “嗯嗯!”用力点点头。

  知道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挑了几把较适合她的雕刀、几幅画作,让她窝在房里无聊时打发时间也好。

  宇文庆则是摇摇头,暗叹大哥真是太宠她了。

  离开版画摊子又走了几步,幸儿再度定住不动了。

  顺着她的视线探去,宇文欢黑眸微沉。

  “欢哥哥,上头是写着卖身葬父吗?”入府三年,在欢哥哥的半逼半鼓励之下,她识了不少字。

  “嗯。”

  她大大的水眸直瞅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娃,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面无表情地直睇着地面。

  “欢哥哥——”她突喊。

  “好。”

  “嗄?”猛然抬眼。

  只见宇文欢回头对弟弟说了几句,宇文庆回头便使了眼色给一直跟在身后的下人,那人立即上前和那女娃交谈,就见她生硬地点点头说谢。

  “欢哥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下人将女娃带走后,幸儿她神情有点恍惚,嫩语有些低哑。

  “我想,你也需要个伴。”而且把这事交给庆儿处理,会比他出面更妥。

  “欢哥哥,你对我真好。”

  “是啊,把你养大,再把你卖掉。”他哼了声。

  “现在就能卖了。”在心底还补了一句——可以省下不少药钱。那些药极苦,但自身子的变化看来,不难猜出那药效极佳,价值肯定不菲,所以即使苦得想吐,她还是一滴也不留。

  “这亏本的生意我可不做。”视线闲散地在摊贩间穿梭着,话语极为淡漠,但手却是紧握着她的小小粉拳,像是怕她走失了。

  幸儿漾着雾气的水眸直瞅着他厚实温热的大掌,唇角弯弯。“欢哥哥,幸儿绝不会让欢哥哥亏本,待我身子养好,你就会知道,当年你救了我会有多好。”在心底暗暗起誓,这辈子她要极尽所能的报答。

  “我等着。”语气像是满不在意。

  她笑着,眨眨眼,眨掉眸底雾气,瞧见摊子,又扯开娇嫩软音喊,“欢哥哥、欢哥哥,那是什么?”

  “那是发饰,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可以吗?”她兴奋地又跳又叫,俨然忘了方才的心境。

  见她像个初次逛大街的乡巴佬,宇文庆很丢脸地想要退开两步,免得跟她牵扯上关系,但ㄧ想到会离大哥太远,又顿住不动了。

  幸儿兴匆匆地在摊前挑选着,拿起一只束发环,很天真地说:“欢哥哥,我要买这个。”银制的,上头还镶了翠玉,跟欢哥哥头上的冠很像。

  宇文欢眉微挑。“那是男子用的束发环。”

  “我不能用吗?”小脸泄气极了。

  “挑这个吧。”他随手挑了支银制扁簪。其质精细,身扁薄如纸,簪身刻上莲花图纹,没太多花样,就适合她这年纪的女娃。

  “可,我想买……”当男孩多好,随时能上街,随时能走动,欢哥哥要上哪,她也能学无咎哥哥一样跟着欢哥哥。

  可宇文欢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买了扁簪就走,却心细地注意到她频频回头数次,像是恋恋不舍极了。

  接下来再逛,她就没一开始的好兴致了,一路上扁嘴不语,像是在跟谁生闷气,又像是身子不适。

  天候凉爽,她的脸上却苍白冒着细碎冷汗。

  “幸丫头,咱们回去吧。”宇文欢仔细看过,立刻作下决定。

  “不,咱们还没走透呢。”她紧抓着他的手。

  “你在冒汗了。”

  “因为我热。”

  “天候挺凉。”

  “那是因为、因为我渴了,欢哥哥,庆哥哥说城里有好多地方是可以给人进去喝茶吃饭的。”她赶紧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只盼他别太早带她回去。她很少出门,还想多看看的。

  看了下前方,他随即将她抱起。“到那家茶肆歇息一会儿吧。”

  “欢哥哥,你怎么这样抱着我?”心突地抖跳,不是因为太高,而是因为好多人都在看她,看得她粉颊生晕。

  “你脚程太慢,再慢下去,我都以为我的脚要跟着瘸了。”

  闻言,弯弯的唇角勾得更弯,把有点昏的小脑袋枕在他肩上。

  她的欢哥哥啊,嘴巴有点坏,有点爱欺负人,但是她都明白,他是用他的方式在疼她宠她。

  他是舍不得她走,又想要让她多看一下街景,这一切,她都明白的,好感动呢。

  然后,她又发现,有两道很怨恨的视线在烧她的背了。唉,回去再跟欢哥哥说,要他有空就抱抱庆哥哥,否则早晚有天她的身体会被烫出两个窟窿。

  进了茶肆,上了二楼雅座,临窗赏景品茗,惬意顺遂得像是要飞上了天般的愉快,尽管她还是昏得难受。

  “还是不舒服?”宇文欢轻问。

  她摇摇头,笑咪咪的。不难过、不难过,有欢哥哥在,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看了一会儿景,楼里走来一名老者,步履却如年轻人般矫健,快步来到她面前,而后粗嗄的说:“小姑娘,你面带死气,逢九必煞,注定活不过一十九。”

  “放肆!”不等兄长开口,坐在对面的宇文庆已不悦拍桌。“哪来的老家伙,竟敢口出诳言!”

  “在下并非一般江湖术上,向来铁口直断,可论阴阳、算未来,公子休得不信。”

  “大胆!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我面前造次?”宇文庆气极。

  虽说他不爱幸儿黏着大哥,把大哥该给他的手足情份偷走,但幸儿既是大哥的义妹,自然也是他的,是一家人,他当然力挺到底。

  “公子长相不凡,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耳大珠圆,下阁饱满,乃是福人之柏,若不是达官贵人,也必是皇亲国戚。”老者如是道。

  “废话,光看我的穿著也猜得出来。”江湖术士多的是招摇骗子!

  “但小姑娘不同,她是病体出世,九岁一大忌,能过,是她的大幸,然十九岁这一年,注定孤死。”老人目光深沉地看向始终冷淡无语的宇文欢,“且,是因你而死。”

  “混蛋东西!你别跑,你……”老者一走,宇文庆立刻追了出去,然下了楼梯,却没见着人,似是凭空消失了般,教他傻了眼,转回二楼,瞧见大哥脸色铁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大哥,你别气,江湖术士说的话要是能听,狗大便都能吃了。”虽说有点诧异那老家伙走得太快,但还是回头先安抚大哥。

  “是啊,欢哥哥,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幸儿眨眨眼,假装困惑,只求他宽心。“你别气、别气。”

  早知道就不进茶肆了,莫名遇到了个疯子。

  宇文欢置于桌面的拳头紧握着,手背青筋跳颤。

  该死,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吗?竟因为一句话而惹得如此大怒……那术士说幸儿九岁逢忌,他遇见幸儿的那年,她明明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那术士分明是在胡乱造话,可他还是动摇了,为了最后那一句孤死!

  尽管不信,脑海中竟自动想象着她孤死的模样,一时气血逆冲。

  这火一冲,怕是凭他一人也无法压制,得快快离开这儿,要不若吓着幸儿和庆儿……思绪赶在迷乱昏茫之前,他哑声开口,“庆儿,送幸儿回府,我有要事在身,先到他处。”

  话落,随即自窗口翻出,宇文庆才要开口,却见大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潮中。

  哇,大哥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眨眼间就不见人影。而且,大哥已经好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了,好感动喔~~正在心底大大推崇自己的大哥,却感觉有人在扯着他的袍角,回头没好气地说:“又怎么了?”

  “欢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小脸布满惊惧,泪水眼看要决堤。

  宇文庆退了一步,心中恼极。这烫手山芋啊!“只要你乖乖的,身子好好的,大哥怎会不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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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架在人工湖泊上的亭台,四面霞绣帷幔微系,随风飘扬,若隐若现间,可见一人独坐在亭内石桌旁,恍若是在敛眼沉思。

  不一会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亭内的人微掀眸,对上亭外那小小又模糊的身影,眼也不眨地瞧她朝自个儿飞来,而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扑进他的怀里,气喘吁吁地喊着——

  “欢哥哥,有句话说祸害遗千年,是、是是真的吗?”她喘得粉颊不红,反而苍白得吓人。

  宇文欢不悦地蹙起好看的眉。“……谁跟你说的?”

  “无咎哥哥。”气还是喘得很,但没关系,欢哥哥在拍她的背了。

  回头找他算帐!“你问这做什么?”

  “我、我想做个大坏蛋!”语气义愤填膺得很,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潇洒情操.

  宇文欢吸口气。“喔,多坏?”

  “很坏很坏的那种!”说时,不忘抿了抿嘴,眯起眼,学他的眼神,假装很凶恶很有杀气。

  他眼角抽搐。“喔,你要怎么做?”

  幸儿攒紧了黛眉,很用力地想着。“依我看,先……杀只鸡吧。”

  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杀个人还像样点!”

  “杀……人?”她惊呼一声,倒退几步。

  “对。”唇角噙着又坏又邪的笑。

  “像杀鸡一样?”她开始想象厨房大婶杀鸡时的狠样。这画面是欢哥哥答应由庆哥哥带领她自由进入其他院落时,不小心看见的。

  “对,拿起刀,往喉头一割,放了血,再丢进锅……”

  “啊~~”亭内爆出惨绝人寰的哀叫声。

  好恐怖、好恐怖!

  “啧,这样你还想当坏蛋?”再去修个十世吧。

  “你是故意吓我的?”她扁起嘴,一脸哀怨。

  “我说的是事实。你没事学人家当大坏蛋干么?”

  她垂下脸,小小声地说着。“我想活久一点。”

  宇文欢闻言,心头一震。他知道她向来怕死,因为三年前被抛弃在林间的恐惧犹在心中,所以她比谁都更想活,但眼下她这么说,却不是因为她想活长久,八成是因为那回逛市集遇到了个江湖术士,那人的话让她决心活久一点。

  这丫头以为他近日消沉,是在心烦那术士说的话?

  “欢哥哥,我允诺你的,我要伺候你一辈子,可无咎哥哥说你会长命百岁,所以我也要跟着一起长命,才能一直伺候着你啊。我才不会像那江湖术士说的因你而死……我要长命百岁,陪欢哥哥一起到老,哪怕在黄泉路上,我也牵着你走。”说完,搔了搔脸,叹口气。“看来,得要再问无咎哥哥是不是还有其他法子了。”

  说着,发觉有道视线很烫很烫的落在身上,她心想,他们宇文家的人眼力都好强啊,抬眼与他对上,却发觉他双眼发直,眨也不眨地瞪着她。

  她快快闪开,回头看了下,再看向他。“欢哥哥,你怎么了?见鬼了吗?在哪?在哪?”无咎哥哥说,欢哥哥的眼能观阴阳的。

  宇文欢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密密地搂得不着缝隙.

  “欢哥哥,你又生气了?”她不解。

  他无法言语,只能任那突生的热气寸寸侵融他心底结冻的角落。

  不过是因命运相仿,一时冲动救回的娃儿,如今怎会在他生命里占了如此大的份量?

  她瞧过他似鬼妖样,却不怕他,但她终究还小,只想求活,根本不懂,倘若哪日她懂了,还会愿意待在他身边吗?

  想牵他走黄泉路?他牵她还差不多。

  “欢哥哥?”

  娇软嗓音震回他的迷思,垂眸,他淡道:“丫头,想长命百岁,就给我照时喝药。你今天喝药了没?”他嗅闻着她身上的药香。

  她垂头不语。

  以为可以逃过一劫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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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后。

  殿上——

  “镇远大将军,朕命你率兵二十万,前往边关,夺回边境楼。”

  “臣遵旨。”

  下了殿,宇文欢走出内城门,便瞧见无咎已在那儿等候多时,取了件披风替他披上。

  “终究是下旨了?”无咎笑问。

  “嗯。”他哼了声,像是不在意双方开战得惹上多少血腥,反而是担心其他的事情。

  “谁要你三番两次拒绝皇上的赐婚?”无咎笑得坏心眼,像在暗讽他的不知好歹。

  这六年来,宇文欢一路晋升为五军总都督兼侯爵,就连其弟也官拜都指挥使,统管皇宫内院。军政军权皆落入宇文家手里,也莫怪皇上也惧他三分,想将公主下嫁换来他的忠心耿耿。

  岂料,他抵死不从,一回两回……太多回了,皇帝老子的老脸挂不住,适巧边关外敌入侵,就顺便将他推到边关去打火.

  宇文欢横觑一眼,稚气尽脱的俊颜比起当年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而噙在唇角的笑意比起当年又邪魅了几分。

  “他想给,我就得要?”哼了声,远远便瞧见有座銮轿接近,他想也不想的欲出外城门,却听见有人喊着。

  回头,瞧见马御医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来。“爵爷。”

  宇文欢撇起唇,微啧了声。“等着呢,缓走点,要是待会断了气,可不关本爵爷的事。”

  “爵爷。”马御医调缓气息,涨红的老脸总算恢复了正常。“这是这个月的药单,虽说不能让幸儿姑娘有所进展,但至少不再败坏。”

  接过单子,宇文欢微颔首。“让马御医费心了。”这六年来,为了幸儿那时好时坏的身子,他费尽了心神,南北搜刮各式珍材良药,但依旧也只能勉强稳住她的心脉,不让身骨再差下去。

  “一点都不费心,就有一事……想麻烦爵爷。”马御医有些欲言又止。

  “说。”

  “不知,能否,让……老夫插队,向幸儿姑娘订幅版画?”话说得断断续续,像是难以启口极了。

  讶异的光痕瞬间没入漆黑如子夜般的眸底。“……幸儿的版画?”

  这些年,他放任庆儿和无咎教导幸儿,让她在府内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自由来去,随意走动外,还能够尽情做她想做的。

  没想到,她背着他,竟成了一代版画大师了?

  “是啊,爵爷,你不知道吗?幸儿姑娘的版画在王公贵族中异常抢手,一幅画有时叫价都要百两呢,想跟幸儿姑娘买卖,还得要二爷牵线才成!”

  换言之,是庆儿在哄抬幸儿的身价?懒懒的眉微挑高,细付着那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正暗恼着,却突地想到这些时日来,一些向来与他极为不对盘的皇亲国戚,全都有意无意地向他示好……

  “我照顾幸儿姑娘也九年了,她都没送我呢。”马御医轻轻地抱怨着。

  宇文欢眼角抽搐。

  住同个院落,他连幅版画都没见过,还敢同他抱怨?!

  眼角余光瞧见无咎笑得很幸灾乐祸,像在笑他谁要他故意避开幸儿。

  哼,他蓄意不和幸儿亲近的理由,他会不知道吗?又是一个混蛋!

  “爵爷?”马御医轻唤着,还在等下文。

  宇文欢不耐的瞥他一眼,但又想这些年全靠他稳住幸儿的身骨,尽管不悦,还是勉为其难地说:“本爵爷替你说说吧。”真没料到官说一词,有天也会用在他身

  “老夫感谢不尽,请爵爷同幸儿说,老夫想要一幅猛虎下山图。”

  闻言,他眉头挑得极高,唇角似笑非笑。

  马御医见状,立即改口。“她随意即可。”

  收回目光,准备打道回府,却瞧见銮轿已来到面前。

  走不了了。

  銮轿停住,宫女掀了锦帘,里头走出个绝色美人,尽管面带不悦,却无损她艳丽无双之姿。

  “臣,见过公主。”他微行礼。

  “宇文都督,你真宁可远征边关,也不愿本公主下嫁?”朱香吟杏唇微掀,吐气如兰,然细致的眉却微凝寒意,带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臣尚无意成亲。”语气淡漠,俨然不把她的控诉放在眼里。

  若说朱香吟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严,那么宇文欢眉目间的诡邪和举止间流露的霸气便是浑然天成,两人看起来是如此登对,事实上却又是水火不容。

  “你年纪不小了。”

  “所以,公主就别再等了。”

  “谁在等你!”桃腮微酡。

  “喔?是臣误解了?那真是太好了。”俊帅无俦的脸漾着邪气,像是真松了一大口气。

  “你!”水眸像是要凝出火花般的燃烧着。

  宇文欢唇角带着讥诮,狂放之气横生,正打算再给她重重一击,省得日后痴缠不休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外城门外,有张向来没表情,此时却一脸着急的小脸。

  “良儿?”他缓声唤。

  “爵爷,小姐出事了!”收在幸儿身边六年,向来镇静的良儿,如今一脸焦急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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