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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实情。 宋建平之所以不愿意说出这实情,不是为了怕林小枫误会,恰恰相反,是怕她不误会。总这样说走就走说撂就撂,总这样没有危机感不成。却不料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无所谓。

  林小枫走后,宋建平坐在餐桌前,阴沉着脸,半天没动。本来还打算吃一会儿的,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了,食欲全被林小枫破坏了。 恰好这时来了急诊,摩托车祸造成的腹腔出血  
,需马上手术,宋建平放下电话就出了家门——这样的家他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宁肯辛苦。

  助手是年轻医生小于,两人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手术室匆匆走去。到头,拐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衣衫不整,神情焦虑,散乱的长发上沾满了尘土,草屑,脸上有擦伤;即便如此,她的漂亮仍是遮不住的醒目。宋建平和助手会意地对视了一下,毫无疑问,这就是刚刚和那个伤者经历了同一场车祸的人了。男孩儿屁股后面驮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他能不出事吗?

  女孩儿对他们的身份显然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迎面走了过来。 \"你们是医生?……来做手术?……辛苦你们了!\"说着就把攥在手里的一大卷子钱往宋建平工作服口袋塞,宋建平猝不及防,下意识去挡,动作猛了点,那钱散落了一地。在女孩儿低头拾钱的工夫,宋建平带着助手进了手术室。

  \"主任,请客不到送礼不要,是很伤人的。\"助手笑着说。

  \"拣着这个时候送礼,是很伤人的。\"宋建平学着助手的口吻。

  \"你还指望着她事后给你送?\"

  \"对。\"

  助手一笑,心想:怎么可能?

  作为外科医生,宋建平的不收礼是出了名的。他的不收礼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不如说是出于人格。你想,当一条生命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横陈你面前时,你能因为他送了钱就做好一点,不送钱就差一点吗?那绝对是对医生人格的怀疑和污辱。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是认可是感激。可惜,事后病人家属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钱了,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漫不经心的纪念品之类。有钱得花在刀刃上,现在的人们都很实际。

  二人换手术衣、洗手、进手术间,手术室护士将接诊病历递到宋建平面前,病历姓名一栏\"刘东北\"三个字赫然在目,宋建平吃了一惊,急向手术台上已麻醉完毕的病人看去。那张脸此刻出奇的苍白安静,但他仍能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刘东北。

  高高吊在手术室墙角的音箱传出轻柔的音乐,器械在手上传递的叭叭声,器械与器械相撞时的丁当声,低而短暂的交谈声,在音乐中交织。时而,宋建平会向那苍白无知觉的面孔瞥上一眼,目光里带着一种非职业的、亲人般的特殊关切,还有恨——恨铁不成钢的恨。两人老家都在哈尔滨,而且,住对门,刘父管宋父叫老师。刘毕业留京后刘父指定宋为其监护人。助手小于为此感慨世界之小事情之巧,宋建平没说话。心说,不巧啦,整天骑着个破摩托到处乱窜,跟外科医生打交道还不是早晚的事?

  \"破摩托\"其实是一种感情用事的说法,刘东北那辆白摩托车价值十万,得算是摩托车行里的顶尖级水平。令宋建平难以理解的是,有这钱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买辆正经车开着。无论是实用还是虚荣,后者都强于前者;若再加上安全因素,一个肉包铁,一个铁包肉,是非明暗,一目了然。说他,不听;再说,就找不着人了。现在二人失去联系已达两年之久了。两年前宋建平见过他的女朋友,不是现在这个。

  刘东北伤得不算太重,脾轻度破裂,宋建平为他做了修补术。术后送他出去时,那女孩儿还等在外面,一看躺在平车上无知无觉死人一般的恋人,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当宋建平告诉她没事,过不多久他们又可以出去玩了时,她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猛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钱往宋建平口袋里塞。宋建平完全没有想到,连忙拦,女孩儿动作猛烈不容置疑,宋建平不便与其做亲密接触,表情尴尬。助手在一旁笑观不动。

  \"小于!\"宋建平是求援,也是谴责。

  助手忙笑着指着远去的刘东北的推车对女孩儿说:\"还不赶快跟着他们走!要不你待会儿上哪找他去!\"女孩儿这才放弃了宋建平,随车而去。

  宋建平欣赏地目送跑开的女孩儿,摇头:\"这个女孩儿不一般。\"

  助手亦欣赏地目送女孩儿,点头:\"非常漂亮。\"

  宋建平的意思遭到了亵渎,又无以辩白,很是不满,皱眉斜了助手一眼。

  上午,宋建平查房。刘东北半卧床上,精神好多了。宋建平进来,刘东北用讨好的目光迎接着他,宋建平没看他一眼,直接向最里面的病人走去,询问几句,又到第二个病人床前询问。这是一个三人病房,刘东北住最外面。

  总算,宋建平来到他的床前了,\"感觉怎么样?\"口气是职业的,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好多了,不那么疼了。\"刘东北连连点头。

  \"你很快就能恢复,就能出院,\"宋建平点点头,神情淡然,语气也淡然,\"就能骑摩托——接着撞。这才是普外,胸外、颅脑、骨科、泌尿科咱还没去呢,最好能挨科转上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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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线月光由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正好照在林小枫脸上,那张脸因用力厮打而出了一层细汗,细汗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片刻的寂静之后,林小枫开口了:\"好吧,我给你答复!宋建平,我讨厌跟你在一起!讨厌!\"


第四章


  ?这是两个人的宴席。

  菜吃得十分精致。两人都只靠自己那边吃,因而每盘菜的中间部分,还保持着原先的饱满;鱼刺骨头以及挑出的姜片大料,被细心地放在一只小碟里;桌子上,几乎不见菜的汤汁。显而易见,这是异性之间,并且是彼此都想给对方留下好感的两个异性之间的就餐风格。


  但是林小枫到家的时候,桌边只有宋建平一人。

  林小枫是回来给当当拿落在家里的小学生字典的。那夜之后,林小枫再次回了娘家,并且,前所未有的,带走了儿子。从前吵架回娘家她从来不带儿子,就是要留给宋建平带,就是要用这种方法让他感觉到她的重要她的存在。这次,却把儿子带走了,显示了一种空前的决心。她一开家门就闻到了那股酒菜混合的浓重香味,待进得屋后,便看到了那桌佳肴盛馔。宋建平只身坐在桌前,面前放一只酒杯。他对面放着一只同样的酒杯,杯中还有残酒,人不在。

  那人是谁?为什么走了?为什么来?

  但是林小枫什么都不说,不问,没看见一样。尽管心中好奇,但为不给对方一个她还很重视他的错觉,她宁肯就这样好奇着。进屋后,径直去书桌、书柜处翻找。

  \"你找什么?\"她不说话,宋建平只得先开口。

  \"当当的小学生字典。\"既然他先开了口,她就可以大度一些。回答完问题后向餐桌看了一眼——像是刚刚看到——随口问一句,\"来客人啦?\"

  \"啊。\"

  \"谁啊?\"

  \"同事。\"

  \"男同事女同事?\"

  \"要是女的呢?\"

  \"单身的还是已婚的?\"

  \"要是单身的呢?\"

  林小枫甩下这么一句,拿上字典从宋建平身边走过,一阵风般。吱,开门;咣,关门。

  宋建平本来不错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那个人是肖莉。

  两人正吃饭的时候,她科里来了个电话把她叫走了,似是一个她经治的病人出了点什么问题。她头脚走,林小枫后脚到,仿佛天意。宋建平告诉林小枫的全是实话:同事,女同事,单身女同事。但是实话不等于实情。

  实情是这样的。他刚下班进家,刚进厨房,刚拿锅接上水坐炉子上打开火准备给自己下面条的时候——林小枫走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出门进门一个人,吃饭上食堂,很少在家做,自己做自己吃有什么意思?食堂吃烦了,就回家下面条——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手里拿着一张软盘,脸上挂着拘谨的笑。 \"老宋,这是我的论文,想请你帮着看看。\"

  \"什么论文?\"

  \"晋升正高……\"话未说完,脸一下子红了。肖莉深知自己晋升正高有一些吃力,或者说,还不到时候。 \"我就是想试试。如果看着有问题,你能不能帮着给改改?\"怕对方也是怕自己尴尬,紧接着马上补充,\"你要没空就算了。\"

  但凡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这种情况下都无法说不。见宋建平点了头肖莉立刻释然,向外走时路过他家厨房,看到了坐在火上的锅,不由分说走过去把火关了。\"晚饭你别做了,我多做点儿就有了。\"

  \"劳务费吗?\"宋建平笑。

  \"算是吧。\"肖莉也笑。

  实事求是地说,论文很平,为让它能够出色能够与众不同宋建平足足花了三个小时,同时,还把评委可能提出的问题及如何应对也顺带给她写了,正好弄完的时候,肖莉来了,两手端着仨盘子,放到桌上后扭头又走,说是还有。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搬运完毕,她做了八个菜,还拿来了一瓶干红。妞妞不在,让她爸接去奶奶家了。

  得知宋建平论文已修改完肖莉显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说不太放心,饭都顾不得吃,也顾不得让宋建平吃,非要马上看,就在宋建平的电脑上看了。一口气看完后长长出了口气。真的是太好了,好极了。找宋建平她算是找对了,这的确是一个才子。

  二人吃饭。酒酣耳热之际,肖莉眼睛亮亮地凝视着宋建平,突然说:\"老宋,你想没想过,也许,到最后的时刻,你我会成为竞争对手?\"

  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双重包裹之中的宋建平一时没能明白,\"什么?\"

  \"据说这次院里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肖莉说,忽又笑着一摇头,\"自作多情了!我哪里可能是你的竞争对手?无论水平、贡献、资格、职务,都不能跟你比。这回我没戏,权当是热身。\"

  宋建平闻此感慨:\"我已经热了三次身了。\"

  \"你呀,太清高。得多跟评委们沟通,评委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让我为这个东家跑西家串求爷爷告奶奶?\"宋建平一摇头,\"那我还宁肯就这么着了!\"

  \"不过这次你没问题,轮也轮到你了。来,为了你的成功——\"举杯,宋建平摇头拒绝碰杯。肖莉说:\"那你说吧,为了什么。\"

  宋建平举起杯子,意味深长道:\"为了你对我的认可和欣赏,为了我们的——\"一顿,\"友谊。\"

  \"当\",肖莉爽朗地同宋建平碰了杯,反倒化解了宋建平的意味深长。尔后,两人谈的全是论文、工作、人事,以及诸如此类。也就是说,这看上去暧昧、有着无穷深意的餐桌,实际上单纯得很,不过是一种同事对同事的答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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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铃在空寂的夜里听来格外响亮,宋建平一动不动。男子慢慢蹲下身子,先试着用手推推地上那人,无反应。男子终于放下心来,开始掏宋建平的兜,先掏出的是手机,那一瞬间,手机铃停。男子继续掏兜,掏空了宋建平身上所有兜里的所有东西。

  这个夜半电话是林小枫打的。当当起来撒尿时她看了下表,整两点;忽然想起睡前宋建平没有回来,想去看看他回来没有,就下床去了小屋。不看犹可,一看一惊:小屋小床上空  
空。林小枫马上拨宋建平的手机,没有人接。紧张思索了片刻,她敲了肖莉家门。她无人可以商量,她担心宋建平出事。肖莉认为不会出事。一个男人,又不是有钱人,无财无色,能出什么事?事实上林小枫也这样认为,同时还认为宋建平也不会为他俩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过激行为,快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年青儿。但是如此的半夜不归杳无音讯于他却是头一回,这就不能不让人心里不安。肖莉建议她再打一下手机。林小枫再打,仍是通的,但是,响了没两声,就没声了;再拨,关机——这自然是那贼所为,可林小枫哪里知道?于是,在重重放下心来的同时,开始生气,气得脸都红了。

  \"居然把手机关了!一看是我,就关了!\"

  \"……老宋人不错的。\"

  \"他要是个坏人倒好办多了。\"

  肖莉谨慎得没再说什么。

  肖莉走后,放下心来的林小枫刚刚睡着,又被电话吵醒。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让她去领宋建平。不得已,林小枫再次敲了肖莉的门。当当正睡着,家里不能没有大人。

  \"老宋怎么了?\"肖莉问。

  \"喝醉了。\"林小枫简洁说道,\"我去把当当抱过来?\"

  \"你怎么去?深更半夜的,街上车都不一定有,有也不安全。\"肖莉说,\"我去算了,我开车去。你帮我看一下妞妞。\"

  肖莉有一辆二手的富康。妞妞父亲给的,为了让肖莉接送他女儿上下学。

  \"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肖莉的满脸倦色林小枫喃喃,心中的痛苦无以言喻。

  肖莉开车,宋建平坐她旁边喋喋不休。

  \"肖莉,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最窝囊的事,是什么?……\"然后自问自答,\"那就是,让老婆瞧不起。……林小枫,瞧不起我……\"

  \"她没有。刚才她还跟我说来着,说你是一个好人,真的。\"

  \"这……我信。\"宋建平笑,\"要是女人说一个男人是好人的时候,那就有问题了。在女人的辞典里,好男人的同义词就是,没有出息的男人……\"

  \"得了!别假冒专家了——我就是女人,我就不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老婆……\"

  \"老宋,别自寻烦恼了,林小枫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明白你。明白她应当珍惜你。\"

  宋建平怔怔地看着肖莉,觉着碰上知音了,猛地,扑到她肩上哭了,把肖莉碰得手中方向盘转了半个圈,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

  \"老宋!坐好!我正开车呢!\"肖莉喝道。宋建平讪讪地坐了回去,肖莉命令他,\"系好安全带!\"宋建平乖乖地系好安全带。肖莉接着命令,\"睡一会儿,抓紧时间,明天,不,待会儿,还要上班!\"

  宋建平很快就没声了。肖莉看他一眼,确定他睡着了,给林小枫打了个电话。告之他们马上就到,并说宋建平非常痛苦,让林小枫对他好一点。

  放下电话后林小枫把睡着的当当抱去小屋单人床上,把宋建平的铺盖拿了过来。这一次,宋建平虽在醉中却立刻发现了这变化,笑着问林小枫道:\"怎么,给我恢复双人床待遇了?\"

  林小枫不说话,帮他解鞋带,脱鞋,脱衣服。伺候他上了床后,又来来回回给他拿毛巾擦脸,端水让他喝水,态度很好,很体贴。说到底她是一个善良的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因为自己痛苦成这样,心里也是不忍。最后,她端来盆水让宋建平洗脚,宋建平穿着袜子就把脚伸进了水里。林小枫一声不响蹲下去为他脱袜子。

  宋建平怔怔地看她,忽然叫:\"小枫!\"

  林小枫拎着两只湿淋淋的袜子:\"嗯?\"

  \"你……还爱我吗?\"

  \"嗨,都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过日子呗。\"

  \"就是说,你不爱我了。\"

  林小枫不耐,隐忍地拎着他的湿袜子走,\"你洗吧,我给你拿毛巾去……\"

  月光皎洁如水。忙活了半夜的林小枫睡熟了,突然被一阵近乎粗鲁的动作弄醒。睁眼一看,是宋建平。

  \"你干吗?\"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想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林小枫彻底醒了过来,试图推开趴在她身上的宋建平,\"别闹了!时间不早了!白天还得上班,睡不了多一会儿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一个答复。\"

  \"宋建平,你有病啊你!\"林小枫挣扎着。

  宋建平不说话了,只管动作,林小枫拼命挣扎,几近窒息。由于两人都还记着那屋里睡着的儿子,因而所有的争吵、厮打都是压抑着的,听来反而格外揪心,紧张。宋建平到底是男人,渐渐占了上风,突然间,林小枫一下子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倒把宋?建平?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他停了手,细细看林小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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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宋家的就寝格局又变成了儿子和妈妈睡大屋大床,爸爸一个人睡小屋小床。这一格局一持续就是一个月,并且大有永远持续下去的趋势,叫宋建平腻歪透了。这大概就是女人们的所谓杀手锏了,离又不离,和又不和,不死不活,令人窒息。那感受是如此之深彻,竟使外科医生宋建平触类旁通,对临床上那些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病人的痛苦有了切身体会。


  终于有一天,宋建平忍受不了了,下决心将这事做一个了断,是死是活,都比这样半死不活的强。

  当时是晚上,当当已睡了,宋建平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听着林小枫在卫生间里洗这洗那。洗完了,出来了,脚步橐橐。

  \"林小枫!你过来!\"

  片刻后,林小枫出现在了门口,她当然听出了宋建平口气的不善,一脸临战前的警觉。

  \"你到底什么意思?\"宋建平问。

  \"什么什么意思?\"林小枫反问。

  \"你还有完没完?\"

  \"我怎么了?\"

  \"你打算就这个样子,\"宋建平把两手向两边一分, \"过下去?\"

  林小枫不语。

  既然开了口了,宋建平索性直白到底,\"是……惩罚吗?\"

  林小枫摇头。

  \"还为那些事生气?\"

  林小枫仍摇头。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是当当要跟我睡——你也听到了的——我同意了,仅此而已。\"

  大睁着两眼,耍赖。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曾经,她是多么的清纯,坦率,而现在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任何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或者——宋建平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因果关系——家庭妇女就是这样在婚姻里炼成的?

  \"仅此,还,而已——林小枫,咱都是成年人,谁也别把谁当傻瓜!\"

  闻此,林小枫沉默一会儿,尔后,抬头,直视对方:\"是。我是那个意思。我觉着咱都这个年龄了,又不是小年青儿了,没必要非得天天纠缠在一起。\"

  \"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可能。……说真的,我真觉着没啥意思,每个月非得来那么几回,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你说?也许,男女的感觉不一样?……你要是需要,我无所谓。\"说着向屋里走,走到床边坐下,解浴衣带子,\"完了我再过去睡就是了……\"

  宋建平低吼一声:\"滚!\"林小枫扭过脸去,看他,宋建平大吼一声,\"你给我滚!\"林小枫真的起身就\"滚\",无所谓。于是宋建平明白,他们的婚姻到头了,剩下的问题只是谁提出来的问题了。

  这是一家街边的小馆子,宋建平正在独斟独饮,手边放一瓶小二锅头,面前摆几碟花生米、拍黄瓜、凤爪之类,热菜只要了一个,京酱肉丝。没要饭。

  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显示,是林小枫,遂不接,任其自生自灭。片刻后手机又响,仍是林小枫,他仍是不接,也不关,也不改振动,任它响,示威一般,引得旁边人侧目,他全不放在心上。一瓶小二锅头很快光了,他又要了一小瓶。这场酒喝得滋润,透彻,使他想起了许多被生活琐屑磨蚀得消失了的往事。

  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十九?二十?大概是二十,正上大三。在一次大学生联欢会上,她报幕。当她手拿话筒含笑从侧幕里飘出来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得到全场全体男生的目光刷地向台上射去的力度。如果目光具备一点物理学意义上\"力\"的力度,她肯定会被当场击倒。

  一流的人才。

  那年。那天。那个冬天的小站。他将乘火车从小站经过,停留八分钟。她在小站所在地实习。说是\"所在地\",实际上她要到小站还得乘一个小时的火车。

  他的抵达时间是凌晨一点,从上车后心就没有过片刻安宁,那心情用通俗歌曲歌词的套路形容就是:期待着不可能的可能,等待着不会发生的发生。卧铺车厢旅客都睡了,鼾声高高低低,只宋建平一人坐在车厢过道的小座椅上向窗外望,窗外是目光穿不透的夜暗,他仍执着地向外望……

  火车进站,蓦地,他在小站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她。她在月台上蹦着,跳着,抵御着冬夜的寒冷,他冲下车去。……站在白天化了夜里又上了冻的雪地里,两个人手拉着手无言对视,要说的太多了,八分钟怎么说得完?只好不说。事后他才知道,为了这八分钟,她折腾了整整一夜。先是乘车到小站等,他走了后,她还得等离开小站的车……

  那一刻,一个个誓词炸弹般在宋建平心里爆裂,轰响:海枯石烂!至死不渝!一生牵手!非她不娶!

  刚开始她说她不想要孩子,因为他想要,她就也想要了。那时候,她以他的想法为想法,以他的需要为需要,她崇拜他。女人对男人的崇拜,是爱的基础。而今崇拜已不复存在……

  喝醉了的宋建平一个人在静夜的马路上艰难地走,终于走不了了,就地坐下,坐着也困难,顺势躺下,躺下后一秒钟没有就睡过去了。到处静静的,白天拥塞不堪的公路空寂无声,已是凌晨两点。

  一个男子骑着辆女车过来,瞥了宋建平一眼,正要骑过去时,忽然手机铃响起,把男子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铃声的出处,不由在宋建平身边停住,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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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等等,等爸爸一块儿。\"

  当当跑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我问问他还回不回来吃饭!\"

  林小枫忙把电话按死,\"哎,爸爸忙,我们不打扰,啊?\"


  早晨离家时宋建平告诉她,今天要晚些时候回来,下班后应约去跟新加坡的一家医院谈,看时间此刻可能正在谈着。不料她话音刚落,开门声响了,宋建平回来了。林小枫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宋建平满面春风遮都遮不住。林小枫的心立刻快活地激跳起来,扭身去了厨房。

  宋建平在餐桌前落座,端过妻子递给他的饭就吃,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令林小枫心里越发的笃定踏实。显然,一切都已谈妥,谈好。她什么都不必问了,只等丈夫跟自己说了,说细节,细则。

  给丈夫盛饭,给儿子盛饭,最后,给自己盛饭。一家三口吃饭。吃了好一会儿,宋建平也没说话,只管大口小口地吃,林小枫实在等不及了。

  \"看样子,跟他们谈得不错?\"林小枫笑脸相迎。

  \"谁们?\"宋建平愣了愣,方明白了林小枫所指,\"噢,他们呀。我今天没去。\"

  \"咦,你不是说今天就去跟他们谈吗?\"

  \"是。但是,情况临时又有了变化。快下班时主任通知我院长要找我谈话,刚刚谈完。\"说到这他停住,等林小枫发问。林小枫不问。她对他们医院里的事情没有兴趣。

  宋建平只好自己说了:\"今天得到的消息才是最后的正式的消息——小枫,这次提的副主任不是别人,是我!\"说罢深深吸了口气,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看去。

  \"这充分证明了,我们单位,还是不错的;我们领导,还是公正的;他们对人才,还是重视的;我在这个单位里,还是有发展前途的!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工作——\"

  \"咣当\",一声巨响,截断了宋建平的施政演说,林小枫推开椅子离席而去。

  宋建平嘴里含着半口饭和一大堆的话,愣在了那里,直听到\"砰\"的关门声,方赶紧站起追了出去。跑下两层楼后又想起家中六岁的儿子,又噔噔噔跑上楼来,敲了对门的门。 肖莉什么都没有问,连连答应帮他照看儿子,他有事他去忙请他放心。关键时刻肖莉表现出的体贴通达温柔令宋建平心中悸痛阵阵。

  林小枫在街上走,沿着马路,漫无目标,生活都没有目标了。边走,泪水边止不住地流。走累了,就在一个街边健身小区的椅子上坐下。肚子很饿,也渴,身上没钱。还不能去妈妈家,不想再让他们为自己操心。更不想回自己家,那么逼仄的空间,那么漫长的黄昏,那么相悖着的两个人……

  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她面前。她没有抬头,她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那双过了时的三接头皮鞋,那条没有中缝的西服裤子,那辆轮胎已磨平了的自行车,都为她再熟悉不过。一个男人,已到中年,还是这副装束这副装备,前途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回去吧小枫。\"男人开口了。林小枫没响,没动。\"有话我们回去说。\"男人又说,低声下气。

  \"说什么?都定下了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枫,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们医院毕竟是大医院,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还是在大医院里工作好一些……\"

  \"咦?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单位没劲啊,说请你干你也不干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呢?\"

  \"唉,那你还不明白,明摆着是一种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心理嘛。\"为息事宁人,宋建平主动坦率,坦白。

  \"噢,你吃不着葡萄就说酸,吃着了就说甜,别人呢,别人怎么办,你想过别人的心理别人的感受没有?\"

  \"谁是别人?\"

  \"我!还有当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照常上你的班,当你的老师……\"

  \"当当呢?\"

  \"当当怎么啦?\"

  \"当当就要上学了!一下子要交三万六!\"

  宋建平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小枫,其实小学无所谓,哪个学校都一样,综合比较,咱后面这个学校还要好一点,至少离家近。真要上那个实验一小,天天路上就得一小时。真的小枫,小学无所谓,无外乎加减乘除啊波次得……\"

  林小枫气得连声冷笑:\"是嘛!上哪个学校都一样!……宋建平,这回能不能请你事先告诉我,这次你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一种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心理?\"

  宋建平有些生气了,\"林小枫!别过分啊!\"

  \"你我算是看透了……\"话未说完,林小枫哽住,但那双含泪的眼睛准确表达出了话语未尽的意思,那眼睛里满是厌恶鄙夷。

  \"看透了吧?看透了好!我就是这么个人,知足常乐,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林小枫气极反笑:\"淡泊名利?你?给个副主任就美得忘了东西南北了还淡泊名利?……用错词儿了吧宋建平?应当是,胸无大志吧?\"

  \"对,胸无大志,不良不莠,窝囊平庸——怎么着吧你!\"

  林小枫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是与宋建平脸贴着脸,\"我能怎么着你?我一个小老百姓,你一个堂堂大医院大科的副主任,我能怎么着你?\"

  \"说话就说话啊,少往他人脸上喷唾沫!\"

  \"人?你还能算是人?自私,懦弱,胆小,怕事,还,虚伪!……真想不通啊,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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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林小枫说服儿子回到他的小屋小床上,好不容易等当当睡了,自己洗了澡,就手把衣服也洗了出来,宋建平还没有回来;看表,十点多了;上床看着书等,直等到快十一点。就在她准备打电话找他时,他回来了。

  进屋他二话不说照直向小屋去,一看儿子在里头,扭头又去了大屋。牙不刷,澡不洗,直接脱衣服上床,对林小枫给他的新待遇一点都没注意,也许是根本就不在意。见此状林小  
枫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显然,事情于他不利。尽管她不赞成他在这个单位干,但是既然得在这干,她就希望他顺利。说到底,他们是夫妻,有着共同的各方面利益。

  林小枫看着丈夫的脸色。\"定下了?\"

  \"嗯。\"

  \"不是你?\"

  \"嗯。\"

  \"要我说,提他也对,\"林小枫好言相劝,\"四十多了,比你大半轮儿呢,还是个普通医生,也怪可怜的。\"

  宋建平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怎么能够这样使用人呢?又不是慈善机构,谁可怜谁弱就救济谁。\"

  \"要不说你们单位没劲呢,根本不是凭能力,整个跟社会脱轨,多有才的人在这种环境里干下去,也得给埋没了。\"

  宋建平没吭气,然后突然拍床而起,\"他妈的!不就是个副主任吗?谁爱干谁干。老子反正是不干了,请我干也不干!\"

  \"我说也是。\"林小枫小心翼翼地,\"什么主任副主任,还不是撑着个空架子,自己穷乐?说到底,没钱,什么也不是,这是趋势。\"

  宋建平不说话,只是扭过身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叠名片翻。

  \"你找什么?\"

  \"那些合资医院给我的名片……\"

  一时间林小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说,不在这个单位里干了?\"

  \"对,不干了!辞职!走人!\"

  林小枫怔怔地看着宋建平,猛地,抱住了他,激动地叫了声\"建平\"就哽咽住了。

  这天晚上,夫妻俩直到凌晨方睡,为了那个充满诱惑然而也是未知的未来,设想、安排了许多。其中主要是林小枫在说,说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家里的事情她全包,全力支持他,做他的坚强后盾。

  宋林当,也就是当当,决定上实验一小。或者说,他的父母决定让他上实验一小。

  这天,林小枫在食堂打饭时遇上了肖莉,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由于孩子的上学问题,使两家女主人的关系空前密切了起来,相互提供消息,一块儿分析磋商,互通有无,互相帮助。

  肖莉的女儿妞妞也上实验一小,赞助费学费她爸爸全包。对小孩子来说,有一个有钱的爸爸真是重要。不过当当爸爸宋建平马上也要成为有钱人了:刚刚放话要辞职出去,立刻就有好几家外资医院闻讯来找,高薪聘请。开价最低的一家,年薪十万,税后。 可以这么说,钱都摆那了,就等他们综合各方面条件之后,做决定要谁家的钱了。

  打完了饭,两个女人肩并肩、头靠头地向回走,边走边说。

  \"……操场还没个巴掌大;教学楼更差,满楼道里的尿臊味。听人说,一个学校好不好,甭看别的,闻闻它楼道里有没有尿臊味就知道了。那校长自己都不自信,开家长会的时候说——\"

  林小枫说的正是她们家后面那所胡同里的小学,肖莉没等她说完就叫了起来:\"不是定了去实验一小吗,你还去参加他们的家长会干吗!\"

  \"听听呗,也是个对比,比较。\"那对比比较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享受的过程,这话林小枫没说,怕让人觉着浅薄,\"那校长说,她不能保证孩子成才,但能保证孩子成人。\"

  肖莉笑起来,\"那还用得着她保证嘛!\"

  \"可不是?家长自己就能保证了。\"

  \"那个学校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咱们家近……\"

  \"近也不去!就去实验一小!\"

  \"对!就去实验一小!\"

  厨房的案板上搁着切好待炒的菜,红绿白黄一片,林小枫腰里扎着围裙,正在忙活。炉灶的另一边,高压锅?NFDA2??NFDA2?地冒着热气。这时电话响了,当当接了电话,片刻后跑来,报告说爸爸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事情还没有谈完。

  这让林小枫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欣慰,嘴上却禁不住地埋怨:\"你爸爸也是,不回来吃饭早通知啊!妈妈做了这么多的菜,怎么办呢,当当?\"

  当当瞪着黑黑的眼睛看妈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搞不清妈妈是生气还是高兴。儿子发愣的样子使林小枫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就笑了: \"当当啊,以后,爸爸就要开始忙了。家里的事,你的事,就全要靠妈妈了。你还小,帮不了什么忙,但要做到不帮倒忙,要听话,记住了吗?\"

  当当敷衍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开了。林小枫深深地吁了口气,眼睛看着一个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出神,陷入幸福的遐想。

  又是一日。饭菜都好了,都上桌了,就等人来吃了。林小枫坐在床边,给当当削铅笔,削好一枝,放铅笔盒里。铅笔盒旁放着一个新书包,林小枫就这样边削铅笔边跟当当说着话,说是跟当当说话,不如说是跟自己说话。\"……上了重点小学,就能上重点中学,初中,高中,然后,北大,清华……\"

  当当对这个遥远而抽象的话题毫无兴趣,趴在窗口向外看。\"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我都饿了。咱们先吃吧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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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吃饭的时候,当当宣布晚上他要跟妈妈睡,林小枫同意了。宋建平瞪了当当一眼,心头却暗自窃喜。夫妻分别这么长时间,如果一块儿睡,就算妻子没有要求,做丈夫的也应该有一点表示。但是宋建平现在不想\"表示\"。不一块儿睡这一切自然就可以免掉,不由在心里感谢有孩子的好处。

  林小枫走了整整十天。


  到山东一周时,姑姑去世,两天后办完了丧事,次日父女俩就买票收拾东西张罗着回来。爸爸惦记着妈妈,林小枫惦着妈妈的同时还惦着儿子。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偏赶上儿子即将上学的关键时刻。暑假都快开始了,还没定下让儿子上哪个学校:是随大拨划片分去他们后面胡同里的那个小学,还是去实验一小。

  小学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上不了好小学就上不了好中学,上不了好中学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孩子这辈子就算完了。但实验一小是那么容易去的吗?首先得有关系。作为教师这点关系资源林小枫还有;在有关系的前提下,还得交赞助费,一年六千,刚好等于他俩一个月的收入。按说硬交也不是交不起,但是,仅赞助费就要花掉一个月的收入,还有学费呢?小学中学大学。还要生活,还要买房子。买房子是趋势,将来不会再让你住不花钱的房子。此外,还要有种种意外的必需,比如生个病什么的。眼下,他们的这个家,如同八面来风中的一间小破茅屋,没有一点点抗风险能力,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小枫回来的时候是下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动手做饭,饭做好时父子俩进家,儿子一进家就感觉到了妈妈的存在,大声叫\"妈妈\"。林小枫应声从厨房里走出,当当尖叫着扑了上去,根本不给父母一个打招呼的空当。\"妈妈,老师今天表扬我了!\"

  \"是嘛!为什么呀?\"

  \"老师说我声音洪亮有感情!\"

  \"什么事啊,声音洪亮有感情?\"

  \"朗读儿歌呀!\"

  \"是学前班的老师吗?\"

  \"是呀。是王老师。王老师不漂亮,爱穿黑衣服……\"

  在同孩子的对话中夫妻俩抽空点点头,笑一笑,就算是打上了招呼。孩子是夫妻矛盾时的润滑油。

  接下来的几天,当当天天要求\"跟妈妈睡\",渐成习惯后就不再要求,每天晚上洗完了就爬上父母的大床,四仰八叉在本属于宋建平的那个床位躺下,理所当然。刚开始宋建平还\"窃喜\",时间长了就怀疑,时间再长就感觉不妙了。本以为夫妻之战已经过去,过了这么长时间,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且不提他在这其间的良好表现——但是,显然是,没有过去。

  看她那架势对当当的要求行为正求之不得,就不定那正是她暗示鼓励的结果。却是不再跟他吵了;也说话,但只说生活中必说的家常话,比如晚上吃什么,当当的某件衣服在哪里。别的要求,以往对他的那种种要求绝口不提。这是比激吵、冷战更深一层次的冷漠,令宋建平惶恐:难道,她对他真的失望了?就在这时,一个好消息及时地从天而降,给他了一点自信。

  好消息是肖莉告诉他的:他有可能要被提拔为科里的副主任。但是同时她还告诉他了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科里同时报上去了两个副主任人选,就是说,他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最后肖莉让他务必争取一下,紧接着很体贴地补充道:在现有体制下,当官是当专家的必由之路。

  回家后,宋建平立刻向林小枫报告了所听到的消息,林小枫只\"嗯\"了一声没发表任何意见,让他好生恼火。当然,也许当时她刚刚下班,刚刚骑了三十分钟车,很累,很乏,顾不上。他替她想。

  吃完饭,照例,林小枫洗碗,当当看动画片,宋建平坐在当当身边翻看晚报。以往,这是一天里他最喜爱的时刻,碗碟清脆的丁当,动画片稚气的咿呀,由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再加上肚子里不断发酵产热的丰盛晚饭,总会使他在微醺微醉的状态下想,人生有此刻足矣。然而这天,情境依然心境迥异,一颗心怎么也难以安定,慌慌然惶惶然,时而,心跳会突然加速,呼吸都有些困难。终于,他扔下了手中视若无睹的报纸,起身,向外走。到厨房门口,对正洗碗的妻子说:\"我出去一下。\"

  \"嗯。\"就这一声。至于他去哪儿,干什么,一概不问。

  这还像是夫妻吗?就是平常,也不该,何况眼下?眼下正是需要夫妻双方相互支持同仇敌忾的时刻,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她到底想干什么?一时间,宋建平对林小枫态度的关注甚至超过了那件事本身。

  \"有个确切消息,甭管什么消息,总比这样吊着,七上八下的强。\"他仿佛自语般又嘟噜了一句。他必须要得到她的反应。

  \"有这么严重嘛。\"这就是她的反应,头也不抬,口气里甚至还带着点儿不屑。

  宋建平立刻明白了,她对他这么看重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兴趣。她瞧不起他和他的事。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让老婆瞧不起更窝囊的了?

  他紧紧盯着林小枫的侧脸,林小枫无动于衷洗她的碗,没感觉一般。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宋建平一字字道,\"我还劝你林小枫,眼睛不要总盯着钱,钱不是一切。像你们那位高飞,还有对门妞妞她爸,有钱吧?又怎么样?再有钱,也没地位;走到哪,他也是一个体户!\" 说罢摔门而去。那\"咣\"的一声巨响使林小枫清醒了一点,方意识到自己有一点过了,过于任性了。既然不打算离,就得接受他的一切。总这么由着性子戗戗着来,徒然使他不快;他不痛快,自己只能是更不痛快——妈妈说得很对。当下痛下决心,往后,对宋建平要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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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那种事业成功的男人,这是当初我被他吸引的重要原因。\"说到这儿,肖莉自嘲一笑,\"男人追求事业成功,女人追求事业成功的男人,谁也不能免俗。可惜,他既然能吸引我,就同样也能吸引别人,而他呢,偏偏又是一个非常——.\"肖莉顿了顿,\"非常\'博爱\'的人。克林顿式。而我,却不是希拉里,既没有人家的本事也没有人家的心胸。……他有过不止一个女人,将来还会有,天性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不到老得没有能力了不会安分。从发现他有第一个女人时我就在想,是装聋作哑维持现状同别的女人一块儿来分享我的丈夫,还是彻底放弃彻底退出?两种选择都不轻松,最后,我做了这种选择。\"   
       面对着这样的透彻,宋建平什么话也说不出,肖莉也不再说。剩下的路,两人是在沉默中走过来的。幸而身边有着两个跑跳嬉闹的孩子,方使这沉默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复杂,不那么让人着急。   
       这天晚上,安排当当睡下了以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又睡不着了,白天同肖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坚强,她的柔弱,她的通达,她的体恤,无一不令他心动。   
      久违了的心动。心动的感觉真好。   
      原以为自己年奔四张饱经沧桑的那颗被婚姻磨起了老茧的心再也不可能被谁打动。当然当然,并不是说年轻漂亮的异性摆在眼前了他也无动于衷,他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区别是,那种\"动\",动的是欲;对肖莉,他动的是情。对比着林小枫的霸道蛮横肤浅世俗,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肖莉要可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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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枫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妈妈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屋子里静下来。片刻后,妈妈开口了:\"小枫,我只问你一句话,还打不打算跟他一块儿过了。打算一块儿过,就不要过分挑剔,不能指望老让别人按你的想法去做。两个人住一块儿,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棱角,自己的追求,相互不知道让一让,遇事只想自己,这不是找不痛快吗?你不痛快,他也不会痛快,他不痛快,你就会更不痛快,那日子可就真的是没法过了。……小枫,你这个孩子啊,别的都好,就是对人不太宽容。\"   
       林小枫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还不宽容?\"她挥了挥她的伤手,\"我手都给挤成这样了我说什么了没有?没有。要换别人,任是谁,试试,还不得闹下天来?您还让我怎么宽容!……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觉着您说话有时有点不负责任,没有原则——\"   
      \"夫妻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则!\"   
      \"夫妻和夫妻还不一样!您以为天下夫妻都像您和爸似的,从小在一个剧院,同行,有着共同的爱好有共同语言……\"   
      \"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同行就能做夫妻了?我们剧院你不了解,说你们学校,同行找同行的有没有离婚的!……说啊!……这不胡搅蛮缠嘛这!\"   
      看到妈妈真生气了,林小枫便不说了,转身走了出去。妈妈有心脏病,她不便跟她硬顶。   
      姑姑病危的那个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林小枫父亲接的电话,即刻后神情大变,放下电话后对林小枫母亲讷讷地道:她病得很重……这回怕是过不去了……她想看一看小枫……   
      这时如果旁边有任何一个第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和林小枫父亲绝不会是兄妹关系。
      \"她\"是林小枫父亲曾经的情人。当年,林小枫父亲奉命去农村某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做辅导,她是公社宣传队队员。孤男靓女,干柴烈火,两情相悦,一拍即合。她没有任何要求,他没有任何承诺。通常,这类结合会随着空间、时间、距离的拉开而拉开,而结束;不幸的是,在一次忘情的放纵中,姑娘怀上了孩子。曾想过各种办法把孩子做掉,没有办法,没有一种安全的办法。他是有妇之夫,她是黄花闺女,在当年,这种事若为人知那就是灭顶之灾。胎儿在他们的焦虑恐惧中不可阻挡地长大,长大到不能再瞒下去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将事情和盘托出,这似乎是所有办法中最安全的办法了。他的直觉果然没错,妻子出面做了一系列精心、周密、稳妥的安排。姑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孩子生下来后返回了家乡,孩子留在了林家,顶在了林家女主人的名下,姑娘则成了孩子的姑姑。孩子是女孩儿,取名林小枫。   
      听说要去山东看姑姑,林小枫很是犹豫,眼下她的事情千头万绪:学生们面临期末考试,她是班主任;儿子当当马上要上小学,她给他报了一个学前班;妈妈心脏病,不适合一个人留在家里。当然这都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她对那个远在山东的姑姑没有多少感情。一年见不了一次面,见了面客客气气也没什么话好说。爸爸的妹妹爸爸去看看得了,实在没必要让她在这个关键时刻撇下工作撇下家,仅出于礼节,大老远地跑那么一趟。妈妈却坚持让她去,理由是,爸爸身体不好,一个人出远门她不放心。   
      她只有去。要去就得跟宋建平说。一开口说话冷战就算到此结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是林小枫主动和解,宋建平立刻做出了相应反应。在林小枫不在家的日子里,不管多忙,坚持每天早晚各给老岳母打一次问候电话,中午休息时间给老岳母买菜送去。从他家到岳母家骑车快蹬单程二十分钟,又是在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几天下来,人就变得又黑又瘦,以至有次从家里出来,与对门肖莉相遇,对方竟然愣了一下。   
      \"给丈母娘当牛做马去了?\"肖莉悄然笑问。   
      \"差不多,就这感觉。\"宋建平笑着点头。   
      \"应该的,女婿是丈母娘的半子,半个儿子。\"   
      \"专门分管干活的那半个儿子。\"   
      \"有效没有?\"   
  \"我已经原谅她了。\"   
      \"你就吹吧你!\"   
      两人说笑着下楼,两个孩子早已在他们的前头跑下楼去。这天是星期天,肖莉带妞妞去舞蹈学院上舞蹈课,宋建平带当当去公园玩。不料到楼下后,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愿分头行动。独生子女,也是寂寞。舞蹈课是正事,不能耽误,最后协商决定,由宋家父子陪肖家母女去舞蹈学院,待她们上完课后,两家人再一块儿随便去哪里玩儿。   
      本以为肖莉只是送女儿上课,没想到她自己同时也上课,也是舞蹈课。女儿在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一起;妈妈在隔壁的一间练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半老徐娘一起。   
      这是宋建平从没见到过的景象。   
      一屋子妈妈级的中年女人,高矮胖瘦不一,随着音乐和老师的口令,把杆擦地,一招一式,认真投入。如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会想像着这里情景的可笑,至少是不那么谐调,芭蕾本属于青春和美。但是身临其境时你才会突然发现,美不仅仅属于青春,美和美又有不同。正是由于她们的\"半老\",那认真和执着才格外让人感动,格外地发散出一种对生活、对人生自信而乐观的美。肖莉是这里面的佼佼者,无论身材还是舞姿;尤其是她的神情,充满了忘我的迷恋和陶醉。   
      宋建平站在门口静静地看,心里头除却感动,还有震撼,还有迷惑。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在刚刚经受了那么沉重的人生打击之后,仍能够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继续着她的生活,这是不是有一点过分的冷静、坚强,甚至是无情了?   
      \"妈妈班\"比儿童班早结束二十分钟,肖莉和宋建平一块儿去了儿童班。这时儿童班已结束了把杆部分,孩子们正在进行结束前的小舞蹈《波尔卡》。   
      \"老师说,妞妞是这帮孩子里舞蹈感觉最好的。\"肖莉看女儿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有其母必有其女。\"   
      \"行了。别当面吹捧了。\"   
      \"我说的是真的。肖莉,我觉着你很——\"宋建平斟酌一下,\"坚强。\"   
      肖莉沉默了。
      钢琴弹奏的《波尔卡》在偌大的练功房里回响。   
      \"听说过舞蹈心理治疗法吗?西方早就有,分类也很细,其中就有婚姻家庭一项。\"再开口时,肖莉这样说。   
       宋建平蓦然一怔,呆呆地看肖莉。   
       肖莉不看他,仍看舞蹈着的孩子们,在《波尔卡》音乐声中,静静说了下去:\"中国现在据说也有了,我没找到。不过我想原理大同小异,无外乎是用积极抵御消极……\"刹那间,一切的不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令宋建平在对肖莉油然起敬的同时,那份男人对女人的怜惜益发深切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两个孩子跑着玩着,两个大人走着说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之后,宋建平直奔主题,问了那个他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 那个,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婚?\"   
      肖莉很快地答道:\"是我要离。\"   
      宋建平扭过脸去,意外地:\"嗯?!\"   
      于是,肖莉说了。起因是因为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肖莉出差回来,在床上发现了那根头发。长长的,酒红色。肖莉是短发,是没有染过的黑色。肖莉问男人这是谁的头发。男人说是谁的无关紧要。于是肖莉明白了,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心均已另有了归属。只不过男人并不想离婚,首先,他爱别人不等于不爱肖莉;再者,他还爱着他的女儿妞妞。但是肖莉坚持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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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舅舅走了?\"林小军说。当当一听,眼泪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条小胳膊更紧地搂住了舅舅的脖子,侦察连长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张小脸上的泪,\"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给舅舅笑一个!\"   
       当当边流泪边努力地笑,那一脸灿烂的假笑使林小军眼圈一下子红了,把孩子往姐姐怀里一塞,掩饰地转过身去接姐夫手里的箱子,顺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说句话。\"   
  二人走到一边,林小军说话面无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爱我姐,我们的感情跟一般姐弟还不一样,我姐对我有恩。我爸我妈也是,很爱我姐。我妈说,我姐长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戳过她一指头……\"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姐夫,只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顿了顿,\"——绝不原谅!\"   
      回来的路上,宋建平抱着睡着了的当当,一句话没有。林小枫也没话。一家三口来到公共汽车站,林小枫眼睛看站牌问宋建平:\"咱们回家还是上我妈家?\"没听到回答,她回过头去,\"问你话哪!\"宋建平仍是不响,林小枫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无话,此前她是一点感觉没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话正常,没话也正常。于是问丈夫:\"你怎么啦?\"   
       \"……威胁我……居然敢,威胁我……\"就咕噜了这么两句,没头没脑。   
       林小枫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进一步的解释,只好又问:\"你说什么哪?\"   
      \"你就别装了!\"   
      \"装?我装什么了我?\"   
       宋建平终于爆发了:\"你跟你弟怎么说的?\"林小枫依然是满脸的不解,宋建平进一步指出,\"——就你手受伤的事!\"   
      林小枫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来:\"怎么说的?实话实说。……小军跟你怎么说的?\"
      宋建平没理她,自言自语:\"绝不原谅——我用得着他原谅!原谅怎么着?不原谅又怎么着?……不就是会些拳脚吗?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搁二百年前还可以算是条好汉,可以叱咤一下风云,现在?现在是法制的时代,科学的时代,文明的时代,他这样的算得了什么?哼,区区一介武夫!\"   
      林小枫听明白了,同时也不高兴了,\"宋建平,有话当面说去呀,背后逞什么英雄!\"   
     \"背后逞英雄?我这叫不跟他一般见识。\"   
      林小枫轻蔑地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宋建平转到她的脸对面,追着她问:\"你哼什么?哼什么?……问你话哪,你、哼、什、么!\"   
      林小枫仰脸看天,\"你呀,也就是敢冲我厉害,欺软怕硬,胆小鬼!懦夫!\"   
      这时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车到,林小枫一闪身上了车,同时撂下一句:\"我上我妈家去!\"也没说让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时拿不定主意何去何从,犹豫间车门关了。车载着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怀抱儿子孤零零站在车站,满心愤懑。   
      肖莉来了。   
      当时宋建平刚刚进家,刚刚把当当在床上放好,小家伙睡了一路,压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把儿子放上床鞋都没敢给他脱,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别想清静,六岁的孩子,缠人得很。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刻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门铃一响当当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对门,在医院五官科工作。说起来既是邻居又是同事,两人却很少来往。没有来往的必要,也没有来往的由头,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这边,只知道肖莉的年龄跟林小枫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从来没看到也没听说她跟什么人红过脸、闹过别扭。比较明确的是长得不错,不是漂亮,而是美丽。就是因为了这个肖莉,宋建平才发现,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丽是有区别的。漂亮更多的是与生俱来,是天赋是遗传,美丽却还需要有后天的因素,比如,言谈举止的从容优雅。   
      肖莉想让她女儿妞妞在宋家待一会儿,她有点儿急事。宋建平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可以\";不是客气,是真心欢迎。两个小孩儿在一起可互为伙伴,省得他给那小子当全陪。   
     说是\"待一会儿\",但是直到晚饭时分,肖莉也没有来。   
     宋建平端着菜去了大间,两个孩子正在大间的餐桌上画画玩。妞妞画一个小人儿,说是她妈妈,又画一个矮点儿的小人儿,说是她,又画一座带烟囱的房子,说这是她和她妈妈的家。   
     当当想了想,问,你爸爸呢?   
     妞妞说爸爸和她们离婚了。   
     宋建平闻此吃了一大惊,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一个医院,对门住着,事先怎么没有一点迹象一点风声?本想就此详细问问妞妞,正思忖怎么开口的时候肖莉来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那脸显然是刚刚洗过,但哭过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白上布满血丝,眼皮子又红又肿。   
     这天晚上林小枫没回来。安排儿子睡下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不是为了林小枫的没有回来——跟丈夫一闹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乡下,有文化没文化——宋建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令他难以入睡的是肖莉。   
     显然,肖莉所说的\"有点儿事\"的事,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一个人哭会儿。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创伤自不必说,单说一个三十多岁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带孩子,往后,怎么过?曾经是那么般配、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说散,也就散了。不用说,问题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欢了,有钱了嘛。   
      肖莉的老公,前老公,原先也在国家事业单位供职,辞职下海后成绩斐然,不到一年工夫就买了车,本田汽车;有一阵儿两口子还到处张罗着看房买房。这些事儿都是林小枫回家说的,意在激励丈夫,学习对门好榜样。一直,肖莉就是林小枫具象化了的生活理想,肖莉的丈夫,则相应地成了宋建平精神上的一块伤病。而今,理想破灭伤病消弭,心情有一点点激动也是正常。   
  曾几次想往老岳母家打个电话,跟林小枫说说这事,让她看看,看看她的榜样她的理想。终是把这个念头给按下了,终是觉着不好,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其实他打心眼里是同情肖莉的,尤其看到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消化痛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躲起来独自舔舐自己流血的伤口。如果需要,如果可能,他非常乐意帮她做点什么。但只要她不说,他就不能说,那会伤害到她的自尊。才发现肖莉是那么自尊的一个人,令宋建平在油然起敬的同时,产生了一份怜惜。  
      林小枫在那边一直沉默,直到第二天,还沉默。不回来,没电话。她沉默宋建平也沉默。从前每闹矛盾都是以宋建平的服软或说大度告终,不想倒给了她错觉给她惯出毛病来了。妻子像弹簧,你弱她就强。他腻了,也烦了,尤其是小舅子林小军那番没头没脑的威胁,更如同火上浇油使他陡生反感,决定,这一次,决不让步,决不能再助纣为虐。   
     上午,值班护士来电话说宋建平的一个病人突然出现剧烈腹痛,于是,宋建平把当当送去了对门肖莉处。病人是胃溃疡。胃溃疡突然剧烈腹痛极有可能是穿孔,是穿孔就得马上手术,一旦手术,时间就很难把握,因此必须先得把当当安排妥当。送去肖莉那儿心里不是没有过踌躇,昨天你刚帮了别人,今天就要求别人帮你,是不是有一点觉着理所当然的意思,有一点浅薄?但是,不求肖莉就得求林小枫。最终决定了求肖莉,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幸好病人不是穿孔,只是由于饮食不当加上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腹痛。宋建平及时处理后,又在病房里守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就离开了。到家时是下午一点,肖莉家没人,打她手机,说是在紫竹院公园的儿童游乐场。   
      游乐场里,当当和妞妞正玩得不亦乐乎,荡秋千,走平衡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假树洞里钻进钻出。肖莉则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目光并没在孩子们身上,没在任何地方,她在沉思,那目光是视而不见的,异常专注的,因而当宋建平出现在面前时,她竟受惊般一下子跳起来。随即她就镇定下来,寒暄了几句后坐下,把目光投向玩耍着的孩子们,饶有兴致的样子。尽管宋建平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说。可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长时间的什么都不说也不正常,在宋建平搜肠刮肚想说几句什么的时候,肖莉先开口了。\"林小枫还没有回来啊?\"宋建平没吭声。肖莉笑:\"去请啊!\"
       \"我这回还就不去请她了,抻吧,看谁抻得过谁。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俗不俗啊?……别以为别人离了你就不能过,照过,过得更好。想用这一套来要挟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美国,我也不是伊拉克,要挟我?没门儿!……\"   
      \"老宋,这你就没劲了,不像个男人了,跟女人你较什么真儿呢?女人图什么?不就图句话吗?话说到了,你让她给你干什么吧!说句话又不费劲,还实惠……\"   
      宋建平把头摇得货郎鼓一般:\"这次不一样,肖莉,你不了解情况。这次不是一句话的问题,这次是一个原则问题:你说,我凭什么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设计去走,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自己的爱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也是为了当当,为了你们这个家。\"   
     \"当当很好。我们这个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   
      \"老宋,\"肖莉摇着头笑,\"我发现你这人有时还真的是不太讲理啊……\"   
      宋建平也笑:\"你也开始发现了?慢慢发现吧,越发现毛病越多。\"肖莉看着,依然笑,笑而不语。宋建平问:\"怎么不说话了?\"   
      \"不能说,怕你骄傲。……妞妞!\"   
      她忽地跳起,向孩子们玩的地方跑去,妞妞摔了,摔得不轻,小手掌擦破了一大块皮,肖莉带着她先行离去。谈话就此中断。   
     妞妞摔得真不是时候。但也许这样更好,模糊着,朦胧着,给人留下一大块可供想像的美好空间。对一个经常遭受妻子打击的男人来说,来自女人的认可显得分外宝贵,尤其当这女人还是一个档次不低的女人的时候。   
     夫妻冷战持续快一周了。   
     一周里,宋建平忙上班忙孩子忙得晕头转向。林小枫惦念孩子记挂家里精神上备受折磨,都不好受,但是都不肯让步。最后如果不是因为了林家的一个突发事件,这场冷战真不知得持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林小枫远在山东的姑姑突然病危。   
     电话打来时一家人刚吃完晚饭不久,林小枫收拾厨房,爸爸妈妈去了客厅,客厅里电视开着,老两口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边说着话。结婚快四十年了,两人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絮絮地,细细地,不慌不忙地,有滋有味地。全不像林小枫和宋建平,结婚还不到十年,就已然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话了。   
       \"这个演员叫什么?\"林父看着电视问妻子。   
       \"看着有点儿眼熟,叫什么?\"林母皱着眉头想,想不起来。   
      \"他学过表演没有?根本就没走心嘛,不会走心,压根就不是干表演的料!你看看你看看,一表演痛苦就皱眉头,一表演高兴就咧嘴巴,就这俩表情,轮流着来,啧啧啧,没法看,惨不忍睹!\"   
      \"小伙子长得还行,挺帅。\"   
      \"对对对,帅,能——\'锁住眼球\',嘁!\"   
    \"要我说,能\'锁住眼球\'就不错。演员嘛,不就是为了让人家看嘛。有模样的让人看模样,有演技的让人看演技。\"   
      \"就不能既有模样又有演技了?\"   
      \"少。这样的演员少。可以说,凤毛麟角。咱是干这行的咱还不知道?这演员啊,一般来说,长得好的,戏不一定好;长得不好的,戏肯定好。\"   
      这时林小枫端着盘水果进来,看爸爸一眼,凑趣地说道:\"为什么呀妈妈?\"   
      \"为什么?\"妈妈两手一摊,\"明摆着的,你长得不好,戏又不好,指什么在这个行当里混,换句时髦的话说,指什么去锁人家的眼球?……小枫,告你说,当年我是剧院我们那拨女演员里长得最一般的一个。\"   
      \"又吹又吹!\"爸爸斜妈妈一眼。   
      \"你爸爸呢,\"妈妈不理老伴,径对林小枫说,\"是他们那拨男演员里长得最帅的一个。\"林小枫忍不住哈哈大笑,妈妈也笑,笑着,站起身来,\"老林,我们出去走走?\"然后仿佛很随意地对林小枫说,\"你跟我们一块儿,拿上你的东西。我们顺路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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