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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夏毫不放松,“我却觉得事情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

  早喻低头思量良久,道:“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贡觉玛之歌最先找到的人是你;你也梦见过自己是流云尼玛,而且,达宗贡桑寺壁画上的那个流云尼玛分明就是你。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呢?”

  早喻说着,思维逐渐恢复清晰,“你还记得吗?最初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转世不传世的,我根本不承认这一切的真实性。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一切,可是直到看到了那幅壁画,我才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我们今天之所以置身这里,就是因为你要回来。无夏,连我都确信了,为什么你还怀疑?你就是流云尼玛。”

  无夏心中烦乱,种种叹了口气,“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早喻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我们一直想不透。看来目前只有去喇尔扎措了。说不定,索结大师真的能与贡觉玛进行交流。到时,我们也许能知道更多。”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无夏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早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边又一边重复着这几天发生过的事,不断的问自己,到底那关键是什么呢?

  正凝思间,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说话声如一缕细丝钻入耳内。

  “流云,流云。”那是一个轻柔的女声。

  早喻一惊:“是在叫我吗?”

  “流云,你要小心啊。”

  “什么?小心什么?你是谁?”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题,一径说道:“他们放弃你了。念青唐古拉是至高无上的神,人人都将顺从他。”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那声音依旧没有回答,继续道:“别相信他们,他们将背叛你。”

  早喻坐起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谁将背叛我?”

  “流云,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要保重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流云,我会尽一切力量去保全你的。我答应过西亚尔哥哥,要帮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帮你多少,只希望事情不要太坏。”

  早喻忽然明白了,失声道:“你就是贡觉玛!”

  无夏在睡梦中被惊醒,“贡觉玛?在哪里?早喻你梦见贡觉玛了?”

  早喻摇手示意她噤声,侧头听了良久,终于颓然摇摇头,苦笑:“没了。”

  “真的是贡觉玛?”

  “我想是的。”

  “她对你说些什么了?”

  早喻有些迷茫,“她是说了些,但却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对谁说的?”

  “我想,”早喻看这无夏:“是对流云尼玛说的。”

  无夏有些糊涂:“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十分清醒,并没有以往那些梦境中疑真疑幻的感觉。不,那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流云尼玛说的。我只是偶然听到,就象是在听录音一样。”

  “你是说,这些话是当年贡觉玛曾对流云尼玛说过的,不知什么原因,被你听见了?”

  “可以这么说。”
  
    无夏问:“那么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到底是指什么呢?是指流云尼玛这次逃亡的失败吗?还是和桑杰扎措有关?”

  早喻摇头:“不象。在那个梦里流云尼玛和桑杰扎措都没有提及背叛的字眼。而且,既然是背叛,那就应该是她原本极为信任的人。”

  无夏悚然动容,“那会是谁?”

  早喻道:“现在,谁也才不透,只有等天亮,问问索杰大师。”

  “早喻,你说我们会在喇尔扎措发现些什么?”

  早喻抬起头,出了一会神,缓缓道:“我有种感觉,我们将在喇尔扎措有出乎意料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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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是什么呢?”

  早喻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

  天亮之前,早喻终于倦极睡去。

  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早喻仿佛看见有一个孤寂的身影,立在天地之间,荒原之上。那身影挺拔颀长,长发在风中飞舞,衣裾轻扬。周围是一片死寂,脚下是坚硬冰土,没有光也没有水。

  早喻心头泛过一阵酸楚。虽然他的面孔在暗淡混沌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就是西亚尔。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次在梦境中见到的西亚尔都这么沉寂阴郁?记忆深处,这身影背后,似乎总洒满阳光。她似乎曾无数次听见过他爽朗的笑声。为什么梦中得他从不笑出声?总是微微的,似有若无地笑着?

  “西亚尔。”她上前一步,轻唤。

  那身影先是微微震了一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早喻认识这张脸,在多巴山谷的绝壁上,她见过。甚至,在更久前的梦中就已相识。只是有些不同了。是那双眼睛,寒冷无情,闪着幽幽的,野兽般的凶光。

  早喻的心“突”地一沉,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深情的西亚尔。

  “你是谁?”她问。

  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在早喻眼中却无比的狰狞。他一步步向早喻走过来,早喻却无法控制地一步步向后退缩。

  “别过来。”她喊。

  他停住,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然后一滴滴液体从眼角流出。早喻看着,那液体殷红粘稠。那不是泪,是血!

  血水在脚下汇成一洼。早喻有说不出的恐惧,颤抖着,不敢动弹。

  他向早喻伸出手,说:“别怕,跟我来吧。”那嗓音低暗,并非早喻无数次听到过的那样清亮。

  早喻慌乱得摇头,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梦,她希望这场梦快些结束,可是,在这里时间好像是停止的,黑暗漫长而没有边际。

  “为什么害怕?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他说着,便伸出手想要碰触早喻。

  早喻向后躲闪,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躲避,只能眼看着他一步步进逼。

  他忽然停下来,看清了她眼中深深的恐惧,颇为不悦,问道:“为什么要怕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早喻只能哭泣,道:“你不是西亚尔!你是恶魔!”

  “我是西亚尔。我是等了你上千年的西亚尔。我是为你历尽磨难的西亚尔。你却不认识我了?”他眼中现出怒意,“我为你变成这副模样,你却不肯理我了?”

  早喻惊诧已极,“为我?为什么?”

  他不答,只仰天长啸,刹时间,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席卷,将两人淹没。


  “不要!”早喻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满额的汗。

  此时天已大亮,无夏不在房内。那声音似乎还在耳畔缭绕:“你为什么害怕?你失望了吗?流云……”

  她用力摇摇头,好像那样就可以将这恼人的问题驱走。早喻大大喘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那一天,早喻出奇的沉默。

  坐在边巴的车上,她和无夏,吉玛挤在后坐。吉玛已经醒了,仍然沉默,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了,似乎不经意间,她身上就多了一点点生气。

  索杰大师在路上向他们讲述了一个连边巴也不太清楚的古老故事。


  喇尔扎措族世代生活在当惹雍湖畔,那里曾经是本教的圣地,每年有无数的朝圣者不远万里从高原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奉献自己的贡品,祈求敦巴幸绕的赐福。喇尔扎措人也因此过着富足而受人尊敬的生活。

  流云尼玛的祖父是吐蕃右丞相,也是喇尔扎措族的族长。喇尔扎措是本教的圣地,住在当惹雍声湖边上的人,他们的山神西亚尔是本教祖师敦巴幸绕的大弟子,他们都是敦巴幸绕最忠实的信徒,世代信奉着本教,信奉着敦巴幸绕祖师。可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巧手工匠,在圣成拉萨凿出了面容丰满,形态端庄的释迦牟尼像,建起了供奉佛的大昭寺。尺尊公主也从尼泊尔带来了五十头牦牛驮的佛经。

  于是松赞干布信起了佛教,下令全国建佛寺,废本教。佛教取代本教成为吐蕃的国教。可是那位来自当惹雍湖畔的右丞相,在他心中,敦巴幸绕永远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由于他拒绝信奉释迦牟尼,受到排挤,一气之下,带着她那位美丽的汉人妻子回到了文部深山圣湖的故乡。

  在族长的带领下,全体族人拒绝改信佛教,固执地供奉着本教的神。赞普松赞干布和念青唐古拉神都十分生气。念青唐古拉神惩罚了喇尔扎措人,松赞干布也不再接受从喇尔扎措来的贡品。从那以后,喇尔扎措渐渐冷清萧条下来。

  很多年以后,当惹雍湖面上的冰又开始融化了,湖畔的柳树又抽出了新芽,羊羔开始在草原上奔跑,新的一年刚展开。

  这一年,大唐又有一位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吐蕃,嫁给现任赞普尺带珠丹。为了表达对公主的敬意,尺带珠丹下令在全国位公主挑选三十名侍女,有人推荐了那位老族长与他汉人妻子的后代,美丽的流云尼玛。

  喇尔扎措人怀念往昔的辉煌,他们希望流云尼玛能为族人带来荣耀。尺带珠丹同意选流云尼玛,条件是所有族人改信佛教,族人们答应了。

  于是喇尔扎措族又兴旺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冷落,族人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认为敦巴幸绕就是释迦牟尼,佛教本教本是一家。只要当惹雍湖还是圣湖,达尔果山还是神山,喇尔扎措还是圣地,信奉哪个神并不重要。


  “等一等,”无夏突然打断索杰大师的叙述,“你是说,族人们为了重新得到荣耀,把流云尼玛送到拉萨去坐金城公主的侍女?”

  索杰大师点点头,“是的,他们妥协了。”

  无夏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背叛流云尼玛的人就是她的族人!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她。”

  索杰大师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姑娘,我的族人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清楚,我的祖辈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知道,喇尔扎措族世代寻找冬日先知,等待流云尼玛归来也是这代价的一部分。”

  “冬日先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我们喇尔扎措族世代相传的秘密,两位姑娘看来都与流云尼玛又莫大的关联,我就告诉你们吧。当年我们的英雄西亚尔被念青唐古拉流放在荒原死地,受尽了各种屈辱折磨,千百年来,始终不得救赎。贡觉玛女神说,要想救西亚尔,唯有找到冬日先知。所以,年复一年,为了解救西亚尔,我们不停的寻找冬日先知。”

  “西亚尔受难是不是和流云尼玛有关?”

  “传说中,流云尼玛是为了西亚尔才被送上祭台的。”

  无夏不再问,停下来深思。索杰大师嘴里轻轻唱着歌,“冬日先知,手捧哈达,晋见圣人,找寻仙宗,在荒原上,在雪山中,长眠英雄,回归人间。”歌声古拙,音调低旋,与一般的高原民歌大异其趣。

  无夏突然一震,忙碰碰早喻:“早喻,就是这首歌,我在梦中听见的,就是这首歌。”

  早喻抬起头,问索杰大师:“桑杰扎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桑杰扎措?他是吐蕃的丞相。据我们族里的长老相传,流云尼玛的祖父辞官回到喇尔扎措后,桑杰扎措的父亲继任了丞相,后来,桑杰扎措又从他父亲那里承袭了官职。可他并不是靠祖荫才登上高位的,据说他曾经是吐蕃第一勇士,而且他还是念青唐古拉最欣赏的执行官。”

  “咦,”无夏忍不住打断他,“念青唐古拉的执行官不是西亚尔吗?”

  “念青唐古拉手下有许多执行官,西亚尔因为是敦巴幸绕的大弟子,有的了格萨尔王的真传,所以是执行官中领头的一个。可是他却不大遵从念青唐古拉的意旨,所以逐渐被念青唐古拉逐贬。而桑杰扎措忠心为念青唐古拉办事,很得赏识,在那之后就顶替了西亚尔的位置。而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身为凡人的执行官。”

  早喻轻笑:“这个桑杰扎措倒是有意思。在凡世,他继了流云尼玛祖父的官位,在神界,他夺了西亚尔的地位。和这两个人都有关的,就是流云尼玛,又是他的妻子。怎么好处全让他的了?”

  一直沉默的边巴突然道:“去了流云尼玛做妻子,恐怕未必就是好处吧。”

  早喻咬住下唇看着她,忽地一笑:“那倒也是,自己的妻子心向别人,怎么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她突然转换话题,问道:“大师,您能告诉我我师傅到底和您,和喇尔扎措有什么关系吗?”

  索杰大师道:“现在不能说,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无夏感兴趣的却是吉玛:“吉玛当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呢?”

  吉玛突然道:“西亚尔,惩罚。”她已太久没有说话,语调声音都显得有些怪异。

  无夏追问:“西亚尔的惩罚?”

  吉玛望着窗外,回想起往事仍有余怖:“他说,我侮辱了流云尼玛,他说,任何人,侮辱了流云尼玛,都要惩罚。”

  早喻急问:“什么样的惩罚?”

  吉玛似是仍受到多年梦寐侵扰,满脸惊怖,浑身颤抖着,血色尽褪:“流云尼玛的惩罚。”

  这些话,连索杰大师在内,也是第一次听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她的所指。无夏欲再问,却被早喻是制止:“别逼她了,她承受不了的。”

  吉玛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环胸,弯着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流云尼玛的惩罚,流云尼玛的惩罚。”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

  无夏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是西亚尔的惩罚,一会又是流云尼玛的惩罚。这梦呓一般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边巴,你怎么看?”

  边巴开着车,并不回头,只说:“你问问早喻。”

  无夏怔了一下,扭头看着早喻,“早喻,你明白吗?”

  早喻抬起眼,满是悲愤无奈,道:“这还不明白吗?西亚尔要为流云尼玛报仇,要将她所受的惩罚加诸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

  无夏一想,也明白了。“流云尼玛所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为什么吉玛阿妈怕成了这样?索杰大师,你知道吗?”

  索杰大师苦笑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族中的老人提起过,根本,就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无夏又问早喻:“早喻,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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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知道?”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伤心,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早喻不知为什么,突然烦躁起来:“贡觉玛之歌有最神奇的功效,昨天吉玛那个样子,一戴上贡觉玛之歌立刻就平复下来。你看她现在,提起流云尼玛的惩罚,即使贡觉玛之歌也不能让她脱离恐惧,你倒说说,流云尼玛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

  无夏不再说话,整个车厢里陷入一片寂静中。

  早喻别过头不去看任何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压郁烦闷,无比沉重。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只觉这一路追查下去,等待他们的是宿命的结局。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抛下一切,跑到这里来追寻一个远古的传说,此刻,车上每一个人的命运,似乎都牵在了千余年前的那个流云尼玛身上。

  从那曲到文部,并不太远,边巴一如既往地风驰电掣,却十分沉默。无夏几次想与他搭话,他都淡淡的,无夏见没趣,便也沉默下来。

  当惹雍错位于文部乡西北,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澄澈清净,倒映着湖边的达尔果雪山七座山峰,和蓝天上缕缕流云。有朝圣者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绕湖而行。湖畔堆放着一个个玛尼堆,经幡在风中飞扬。空气中充满了雪山凛冽的清新,达尔果七座山峰绵绵相连,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浑然一体,气韵天成。

  边巴在湖畔停下车,早喻无夏依次下车,经过无数奇幻的变故,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当惹雍湖,两人心中都有莫名的激动。

  早喻站在湖边的草原上,环顾四周,那股奇妙的熟悉感再一次袭来。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湛蓝澄明的湖水,巍峨挺立的雪山,就连湖边的枯柳也象是无数次在梦中见过。她甚至隐约听见了青稞收割时族人们的歌声,闻到了祭祀山神湖神时,青稞酒的飘香。平生中,早喻从没有这样肯定过自己是曾经属于这里的。

  无夏的感觉却与早喻不太一样。这一切对她来说也是熟悉的,可那熟悉中却又带着些生疏。除了那一汪湖水,其他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莫名的不安。一路上对喇尔扎措的期盼,在这里却突然消失了。这里静谥的天空,慵懒的浮云,衰黄的草场,都似乎从她的记忆深处搜刮着什么。

  边巴来到两人身边,道:“这里就是喇尔扎措人世代定居的当惹雍了。喇尔扎措族现有人口八千余人,散居在湖畔一周,也有些人家住在达尔果山里,不过不多,不足百户。这当惹雍湖里出产一种银白色透明的小鱼,是此地特产,许多族人捕了到那曲去卖。”他用手指指当惹雍,“这湖水滋养了喇尔扎措,这里的青稞长的最好,水草也丰美,连柳树也可以长成才。所以喇尔扎措族人一致认为当惹雍女神贡觉玛是他们的保护神。”

  这时已有族人看见了他们,陆续过来,见索杰大师带着吉玛从车里出来,都露出欢喜的神色,。索杰大师指着早喻和无夏说道:“他们都有可能是冬日先知。”

  那些人一听,又惊又喜,立即就有人将洁白的哈达挂在两人的脖子上。

  他说的是喇尔扎措的土语,可早喻无夏都听明白了。无夏扬声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是冬日先知吗?”

  索杰大师微笑地指了指吉玛手腕上的手链,“是贡觉玛之歌引领你们回到这里,贡觉玛是最清楚的,问过贡觉玛,就知道了。”

  “贡觉玛?你能见到贡觉玛?能和贡觉玛交流?”无夏的好奇心又起。

  索杰大师笑眯眯地摇摇头:“不是我见贡觉玛,是你们见。”

  “我们?”

  “昨夜边巴对我说,他认为你们就是冬日先知。早喻是先知,无夏就是冬日,这我以前从没想过。喇尔扎措族上下一千余年,寻寻觅觅的冬日先知,竟然是两个人?可为什么不能呢?贡觉玛从没说过冬日先知就是一个人呀。那么多年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寻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次有了发现,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至少是一线希望呀。”

  “可是要见贡觉玛,我们该怎么做?”

  “月亮每年要在达尔果山山顶停留三天,每当这个时候,贡觉玛都会在湖心接引使者。”

  “湖心?”

  索杰大师屈指算了算,奇道:“莫非真是贡觉玛的安排?这么巧,今夜就是月亮升过达尔果山的日子。”

  “今夜?”早喻突然兴奋起来,她看了看天色,“那是什么时候?”

  边巴看看表,“再过四个小时天黑。”

  无夏过来,握住早喻的手,她五指沁凉,手心有汗。早喻知道她心中紧张,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终于到了。”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无夏惊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兴奋异常。

  索杰大师过来说:“先到我的家里休息一下吧。”

  早喻忽然伸了个懒腰,“昨夜没睡好,真是倦了。阿爸,我想睡一会。”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呆呆望着她,这实在不像平日那个稳重沉着的早喻。早喻却丝毫不觉,继续道:“晚饭也不想吃了,让他们给我端一碗酥油茶来就好。”

  索杰大师不动声色:“天凉了,还是回屋睡吧。”

  “不嘛,”早喻跺跺脚,“人家就喜欢睡在这棵老柳树下。”

  无夏见她如此,又惊又怕,刚想上前去唤醒她,就被边巴拉住。

  “边巴,早喻她这是怎么了?”

  早喻听见无夏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无夏,你也陪我在这里待会吧。让他们去说正经事。你看,这多美呀,来吧。”

  无夏挣开边巴的手,到早喻跟前,细细打量她,只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微眯着,扬着脸,让风吹在她脸上,将鬓角的发丝轻轻吹起。

  “无夏,你跟不跟我来?”她娇嗔着。

  无夏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边巴,边巴点点头。无夏强自镇静,道:“在这里会着凉的。”

  早喻甩甩头,“我不理。”说着,竟向不远处湖边跑去。

  无夏连唤了好几声,见她不理,无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巴想了想,道:“无夏,你就跟她一块去吧,我看这事情有蹊跷。”

  无夏追着早喻来到湖边一棵老柳树旁,看见早喻正在折一枝柳条,见到她去,笑道:“你看这柳枝,虽说看起来叶子已经全落了,枯了,可仍然有韧性,生命还在里边。”

  无夏看着她递过来的柳枝,道:“既然还有生命,为什么还要把它折下来呢?”

  早喻一怔,偏头想了半天,“为什么呢?”

  无夏上前拉住早喻:“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喻打这哈欠,说:“我好困,这里这么美,就在这睡一会吧。”

  无夏刚想劝她,却觉一阵睡意袭来,眼皮止不住的向下沉,也打了一个哈欠,道:“那就睡一会吧。”

  朦胧间,只见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在眼前晃。天已经黑了,人人手里都有一枝火把,将湖畔照的耀如白昼。

  有人弯下腰,火把晃着她的眼,看不清面孔。

  有人说:“小姐,主公来到文部了。”

  她一惊,“谁?”

  “右丞相桑杰扎措大人和金城公主,他们已经到喇尔扎措了。赞普迟两日,也要来。”

  她“腾”地站起来,“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她诚惶诚恐,又满心疑惑:“我从桑杰扎措那里逃出来,才一个月,他们就已经知道我回了喇尔扎措?”

  那个人垂着腰,不敢出声。

  忽然间,她明白了。蓦地仰起头,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在火把的映衬下,冷峻绝望,“是老族长说的?”

  那个人喏诺道:“老族长说小姐不能体会喇尔扎措复兴的大计,他很失望。他说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应该好好商量,莫辜负了赞普与公主的厚爱才对。”

  她不怒反笑,道:“是我闹意气?”

  那人不敢接话,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流云,我知道你心中有委屈,可是为了咱们吐蕃的安宁,也不该意气用事呀。现在我替赞普给你陪个不是,咱们大家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吧。”

  火把向两边移动,留出一条路来,一个盛装丽人在十几个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过来。

  她连忙躬身行礼,“公主殿下,流云是有罪的人,怎么受的起您这话。只是桑杰大人和赞普要知道西亚尔的下落,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了,西亚尔他为了我受到念青唐古拉的追杀,我也不能说。可他们拿喇尔扎措数千口人的性命逼我说,我却别无选择了。”

  “所以你就选择逃?”金城公主向前一步:“你以为逃就能逃过吗?”她指了指流云尼玛的手腕:“这魔石还在你的手上带着,你说不知道西亚尔的下落,谁能相信?”

  流云尼玛苦笑,“我倒也想知道他在哪里,我现在只希望天神赐给我一双翅膀,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立刻飞到他的身边。”

  金城公主皱着眉,未及开口,有人插言道:“他是天神也难容的恶魔,念青唐古拉已经下了令,无论是谁,只要找出西亚尔,他就会得到高原所有神的庀佑,而知情不报者,会遭天遣!”流云尼玛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武官服饰的桑杰扎措。她一怔,扭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金城公主又温言道:“流云,你是明白人,无所谓为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恶魔承担恶果。”

  流云尼玛闭上眼,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桑杰扎措冷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我说你与他有私,还不承认?”

  流云尼玛忽觉无限疲惫,低声对桑杰扎措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赞普和公主的厚爱。可是,事已至此,我真的无能为力。你若……还念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就别在追究。我欠你的,定当还你。”

  桑杰扎措冷笑连连,“夫妻情份?也还知道有这四个字?”

  流云尼玛脸色渐渐泛白。

  桑杰扎措继续说:“我倒是想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呢,可你有是怎样对我的?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你却勾结外人处处跟我作对。念青唐古拉要抓西亚尔,你隐匿不说;赞普要我推行佛教,你全力阻拦。你为了一个西亚尔,不惜跟众神作对,与念青唐古拉为敌,陷我于不义。你说我不顾夫妻情份,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有何曾顾惜一点我们的情分。”

  他越说越气,上前一步,捉住流云尼玛的双肩,切齿道:“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成婚这一年来,我何时不是对你呵护倍至?你纵然再受公主宠爱,也只是一名侍女。是我娶了你,我给你富贵,给你地位,让你成为一名贵妇人。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流云尼玛被他握得双肩生痛,却咬牙忍住,冷冷望进他的眼睛:“你娶我是为了争取我祖父的旧部支持;全力推行佛教,是为了讨好念青唐古拉;所谓捉拿西亚尔除魔,只是为了排挤顶替他。你给我什么了?名利地位都不是我所要的,我所期望的无非是族人的平安,还有安宁平静的生活。你把这一切都夺走了,还说给了我一切?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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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哽咽了一下,环视身边的族人。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熟悉,可在火焰妖异的映衬下,每一个人的脸都是那么陌生。这些族人,她为了他们的安危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他们却把行踪透露给金城公主。“你夺走了族人们爱我的心。我这一生,为了大局,为了族人们,不断的委曲求全,不断辜负西亚尔,到最后,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所剩下的,不过是西亚尔而已。你们还要逼我出卖他?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倒希望我知道,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只追随他的脚踪。你们说,我怎么会说出他的下落?”

  金城公主叹了口气:“所有人都知道,西亚尔不顾一切离去,其实是因为你。只要你呼唤,不论等着他的是刀锋剑刃还是狂风骤雨,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出来。”

    流云尼玛蓦地睁开眼,看着金城公主,无比惊讶,道:“你竟然让我出卖西亚尔?”

  金城公主噎了一下,忙道:“我这是为你好。我一向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我甚至答应你阿爸的请求,让你嫁给了桑杰大人,就像你祖母当年一样。我还给了你喇尔扎措族无比的荣耀,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我不忍心看你万劫不复呀。你以为念青唐古拉不知道你与西亚尔的关系吗?”流云尼玛又闭上眼,嘴角挂上冷冷的笑。

  “念青唐古拉十天前就下了命令,让我们交出你。我和赞普也是没办法,你若不帮着找出西亚尔,我们就只好对你不住了。”

  流云尼玛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她,又环视周围举着火把的族人,还有金城公主,曾经幼稚地以为她是同情她,愿意帮助她的,谁知道此刻她竟要将她交给念青唐古拉。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绝望。

  金城公主见到那笑容,心头一凛,问道:“你笑什么?”

  她仰头望青天,缓缓道:“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走到今天这一不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在错下去了。流云尼玛今天就在这里,那也不去,你们就把我交给念青唐古拉吧。”


  胸口一阵猛烈尖锐的剧痛,无夏惊醒,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捂着胸口,那剧痛是那么真切,仿佛心脏也被剜了出来。她靠在柳树上,庆幸心脏仍在胸腔里跳动,血液仍在血管里奔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梦境中流云尼玛凄冷的处境,是真实的吗?上一次自己在梦中体会到的,正是这种背叛。这才是早喻梦中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吧?

  流云尼玛,那个表面上风光的头人之女,有着显赫的家世,却悲惨的一再被出卖。被迫离开喇尔扎措,成为金城公主的侍女,是第一次;被迫嫁给桑节扎措是第二次;被族人泄漏行踪是第三次;被金城公主交给念青唐古拉是第四次。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五次,第六次?等待她的还有什么?令吉玛胆颤心寒的惩罚?将加著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想到这里,无夏心中一阵阵发冷,她开始衷心希望梦中流云尼玛那一刀,真的会结束她的生命。

  天仍然亮着,寒风在湖面掀起层层波浪;雪峰顶上的雪被风扬起,逐渐在半空布下一层淡淡的白雾。

  这真不是睡觉的好天气。无夏望向倚着老柳树熟睡的早喻,她脸上挂着满足而甜美的微笑。看来,她真的正在做一个好梦。无夏猜得不错,早喻的梦境充满了幸福喜乐。

  仍旧是在当惹雍湖畔,早喻发现自己正骑着牦牛,徜徉在青翠草原上。青草中,星星点点散落着蓝色的野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从达尔果山吹来的微风,送来了冰雪的沁凉。宝石蓝的天幕,轻轻搭在达尔果八座山峰的峰顶,四角垂向天地交界的地平线。

  随着清风送来的,还有一阵悠扬的笛声。她循声望去,老柳树下,立着一个带笑的少年。

  她又惊又喜:“是你,什么时候来的?”说着指挥牦牛向他走去。

  他不说话,只望着她笑。

  她跳下牦牛,连蹦带跳来到他身边,抑不住笑颜如花,扬着头望着他,“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我天天都来这里等。”

  他伸出手,帮她把贴在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眼里盈满了温柔的笑意。她傻傻看着他,傻傻的笑着,心中说不出的甜蜜。

  他问:“你就是流云尼玛?”

  流云尼玛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妹妹认识你,我向她打听,她一听就知道那个喜欢在湖边迎着月光跳舞的美丽姑娘就是喇尔扎措的流云尼玛。”

  “你妹妹?”流云尼玛有些疑惑,“我不认识住在雪山里的姑娘啊。”

  “我的妹妹就住在这里。”他忍住笑。

  “这里?她叫什么?”

  “我妹妹叫贡觉玛。”

  “啊!”她退了一步,打量他,“你是谁?赤木拉真,还是岗龙拉真?”

  “我叫西亚尔。”

  “啊!”她忍不住又一次惊叹,“你就是达尔果八兄弟里最英俊,最聪慧的那一个,贡觉玛最崇拜的哥哥西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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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点头,“原来你也知道我啊?”

  她贴近他,抬着脸望入他的眼湖深处,“我当然知道了,你是我们喇尔扎措族的英雄,是敦巴幸绕祖师的大弟子,也是念青唐古拉的执行官。贡觉玛经常给我讲你的故事,我早就熟悉你了。那天真傻,有谁会在月光下出现在当惹雍措畔,当然是贡觉玛的哥哥们了。”

  西亚尔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还有你,你忘了?那天我从贡觉玛那里出来,看见一个像玛瑙一样美丽的姑娘,披着月光,挥舞着长袖跳舞,还以为是天神的公主来到了喇尔扎措,原来就是喇尔扎措的公主。”

  流云尼玛忽然有些伤感:“我真希望我是天神的公主。”

  “为什么?”

  “我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而你是却是神祗,我多希望能常常见到你,可我不是神……”

  “谁说你不是?”不等她说完,西亚尔就打断她:“你比那最美丽的女神那木措还要动人,你不是神,你是天上的仙女。”他执起她的手:“流云尼玛,我的仙女,我会恳求念青唐古拉,让你成为我的新娘。”

  流云尼玛心头流过一丝欢喜,又有些不确定,“可是……”

  “没有可是,我西亚尔说得出做得到,你将会成为我的新娘。”他忽然有些腼腆,“我生于天地间已有上万年,你是第一个让我在睡梦中也牵挂的姑娘。”

  他的话让流云尼玛心头无比甜蜜。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脸上掩不住幸福的笑容。

  早喻醒了,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回想起梦境,仍止不住笑意。偶一抬头,却看见无夏,背对着她,面湖而立,身影端是萧索。

  早喻笑吟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无夏问:“梦见什么了?笑的那么甜?”

  早喻居然红了脸,只说了三个字:“西亚尔。”

  无夏已经明白,点点头,回以两个字:“幸福。”

  早喻问:“你呢?”

  无夏望着天边的红云,一字一顿道:“背叛!”

  早喻的笑容凝在脸上,她望向早喻,等着进一步的解释。

  风越来越大,在当惹雍湖水面掀起巨浪。晚霞凝汇在达尔果山顶,颜色渐渐浓重,似一团血红,挂在天边,将两个女孩的脸也映成了不详的红色。

  无夏就在这晚霞中,向早喻复述了她的梦境,血淋淋真实的梦境。

  早喻似受了极大的震撼,半天说不出话。

  无夏又问她的梦境。

  “我……我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开心,具体,却记不得了。”不知为什么,早喻对无夏隐瞒了梦境,这是不是也是背叛?

  “在谈什么,这么投机?天黑了都不知道?你们不饿吗?”说话的是边巴。

  早喻无夏回过头,见是他,都怔了一下,早喻笑道:“你来多久了?”

  边巴一反这两日来眉头紧锁的凝重神情,看来十分的轻松悠闲,笑着问道:“你们又有什么收获了?”

  这一问,问得早喻无夏脸上都没了笑容,久久没有做答。

  边巴见她们如此神情,便不再问,只说:“索杰大师家已经备好了饭,吃点吧,今天晚上是重头。”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全黑了。一屋子人正喝着酥油茶,有族人进来,道:“月亮已经升到了达尔果山顶。”

  索杰大师站起来,从怀中掏出那串贡觉玛之歌,道:“吉玛睡了,这贡觉玛之歌我就拿下来了。你们要见贡觉玛,需的有这贡觉玛之歌的接引。”

  一行人来到湖边,满天的星光下,当惹雍湖一碧澄明,波光闪烁的湖水,被包绕在湖畔星星点点的火光中,那时喇尔扎措人为她们燃起的火把。

    无夏走到早喻身边,握住她的手。早喻将贡觉玛之歌递给无夏,替她带在手腕上。月光照在小小的石头上,折射出绚丽的色彩,吸引了周围众多族人的目光。众人看了,都不由点头,那闪着诡异光彩的石头,就是传说中西亚尔的信物贡觉玛之歌?

  索杰大师指着湖面道:“贡觉玛住在四方宫殿中,制了五彩的宝石,赐给她的信徒,唯独这串贡觉玛之歌是她用自己头上的颇西化的,专门送给喇尔扎措的公主流云尼玛。别人接触了,会折福,冬日先知却只会令它大放异彩。”

  当惹雍湖澄澈如镜,达尔果雪山白色的顶峰上悬着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明月堪堪处在巨大湖面的中心点。绕着湖周围,嘛尼堆顶的牛角,在粼粼波光中,显得诡异狰狞。

  无夏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向早喻身边靠了靠。早喻拍拍她的肩,问索杰大师:“我们要怎样才能见到贡觉玛?”

  老人指了指湖边,那儿停着一只牛皮筏子,说道:“坐上去,它会送你们去的。”

  无夏怀疑的看着独自打转的筏子,“它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只怕这小筏子未行至湖边,突然泄气,两个人就此祭了贡觉玛了。

  就在此时,围观的族人中,走出四个大汉,走到她们面前,鞠了一躬,扬着头唱起歌来,唱至兴起,手舞足蹈,甩起长长的袍袖,跳起了祝福的舞。

  在愕然间,早喻催着无夏上了筏子。

  索杰大师解开系在岸边大石上的绳子。牛皮筏子慢慢的离了岸。

  仿佛又一双手,在水中推着筏子。在水中悄无声息的行进着。在无风的湖面上,牛皮筏子载着早喻和无夏向湖心驶去。早喻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暗暗称奇,或许这真是贡觉玛在使用法力。

  她们两人背靠背坐在筏子上,行至湖心,倒映在湖面上的那个月亮旁,原本无波的湖水突然泛起圈圈涟漪,撕碎了玉盘。无夏握住早喻的手,两个人都紧张不安。

  涟漪渐渐散去,水面却不复见明月,这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歌声。

  “早喻,快看!”无夏低呼着将手臂伸到早喻面前。她手腕上带着的那串贡觉玛之歌,正隐隐的发出红色的光芒。

  早喻被这奇异的光迷住了,盯着它移不开目光,耳边的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嘹亮。

  “早喻,早喻,你听,”她推着早喻的肩,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腕上的手链而泛着红光。随着歌声越来越高亢,贡觉玛之歌所发出的光也越来越强烈。

  “早喻,那歌声,我在梦中无数次的听过。”

  歌声已经震耳发馈了,早喻只能看见无夏不停挥舞手臂,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她感到,她们在下沉!冰凉的湖水,浸过脚面。她平静的望着深沉的湖水,心头突然“听”见了贡觉玛的呼唤:“早喻,早喻。”

  “贡觉玛?”

  “你终于来了早喻,我要让你先看些东西,然后,你会明白的。”

  早喻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横风肆虐,天地昏暗,这就是美丽的喇尔扎措?那个如江南般秀美的喇尔扎措去了哪里?为什么天色如此黯淡?为什么当惹雍湖水翻着惨碧色的泡沫?为什么达尔果山连绵八峰断成两截?

  风咆哮着,摧枯拉朽,成千上万只牦牛倒毙在地。帐篷,围毡飞得满天都是。人呢?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这里即将被死神所统治。

  一串小小的气泡从忽地翻上水面,击碎了凝了片的绿泡沫,随之逸出的是轻柔如叹息般的歌声,贡觉玛的歌声。

  狂风中,有人念着经文,向湖边走来,在她的身后,隐隐约约有数千人跪在地上,出奇的沉默,默默的注视着她走向湖畔。

  湖水翻腾着,歌声渐响,听来似乎由远而近。然后在刹那间,一道水柱升起,托起一个端坐着的少女。她的下身是条鱼尾,她的头上用贝壳结成宝塔状,长发披泻在身后,随风飘扬。

  就在这时,原本呼喝暴虐的狂风突然离去了。漫天沙土悄悄落定,岸上的身影清晰起来。无夏白皙细致的面庞,不是无夏又是谁,只是她面上沉静坚毅的神情,淡然无畏的目光却不是无夏所拥有的。白色的藏袍,红色的腰带(那腰带,那样的眼熟),要间隙这五彩的氆氇,黑亮的头发梳成唐式的高髻。她右手握着一个转经桶,垂在身侧。左手则持着一柄拂尘。

  她们互望着,忽然间,两人的眼中都盈满了泪水,水柱上的人鱼终于打破沉默。

  “流云尼玛,念青唐古拉神发怒了,他要惩罚喇尔扎措人的固执,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得了喇尔扎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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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这白袍少女,酷似无夏的少女果然就是流云尼玛。她没有说话,泪水却淌下来,在她的面颊上划下晶莹的痕迹。

  “敦巴幸绕带着魔鬼堆恰巴离开了文部,念青唐古拉有心要让恶魔让旺荡平喇尔扎措,”人鱼说到这,转身向她身后达尔果八座山峰,“布麦,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岗龙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玛木拉真,还有西亚尔,看看他们,它们已经被念青唐古拉分开了。现在要保全喇尔扎措,只有去求在拉萨的赞普,只有你去拉萨。”

  流云尼玛的目光随着她的转向达尔果,原本连绵不绝神采怡然的达尔果山四分五裂,八座高峰,零乱横陈,连峰顶皑皑白雪也失去剔透晶莹的韵致,黯淡无光。凄惨落魄的景象,令流云尼玛为之失神。

  “大风雪就要到了,如果我再不能令当惹雍结冰,只怕恶魔让旺就会冲破格萨尔的封印,重现在神山脚下。”贡觉玛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又是良久的沉默,流云尼玛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纯银打造的转经桶,“贡觉玛,”她哑声道:“只要这经桶转动起来,这里,本教的圣地就成为佛教的领土了。你想清楚。”

  人鱼贡觉玛叹了口气,“我的哥哥们虽然都是本教门徒,我更是喇尔扎措的守护神,喇尔扎措是我的责任,只要能让喇尔扎措兴旺,念青唐古拉说佛本是一家,那就是一家了。”

  “可本教在神的土地上流传了八千四百年呀!”

  “流云尼玛,你身后跪着上千的信众,他们片刻间就会为让旺锁吞噬,只有你才能救他们。”

  流云尼玛心头一震,回转身,望向身后密密麻麻跪着的族人,他们手捧着哈达,在风中飘拂着,远远望去,白花花一片,反射着阳光,刺痛人的眼。

  “摇起转经桶,你就是释佛的弟子了,拉萨金城公主身边的空缺,就由你去填补。”人鱼贡觉玛继续说道:“文部诸神,敦巴幸绕的后裔,他们也会体谅的苦衷的。”

  流云尼玛不再出言,低声念着世代相传得祷文,右手一甩,转起了经桶。

  身后的族人们伏下身去,随着她念起祷文,数千个人的低声呢喃汇成一片海,伴着怪叫的狂风,充塞了空气,回荡在神山圣湖之间,回荡在天地之间。一个高歌的声音插进来,贡觉玛在唱歌,歌声引导着祷声四处回旋,直上云霄。

  流云尼玛停下来,看着族人们挥着哈达起舞,数千条哈达飞扬起来,遮天映日,反着耀眼的光,像一条条飞舞的流云。风更大,更急,它呼啸着,冲杀着,低低掠过人们的头顶,刹时间,千万条哈达脱手飞起,真的变成了千万缕流云向天边飞去。

  人们停止了祈祷,不再舞蹈,盯着飞远了的哈达,忘了该做些什么,风也嘎然而止,没了声息,突来的寂静,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天地间,只余下流云尼玛寂寞的叹息。

  当惹雍湖水恢复了清澈,达尔果山的裂缝愈合了。人们静静走到流云尼玛面前,一个个,恭敬地向她行礼,致上祝福,然后静静的走开,去修补他们的毡房,寻找医治他们的牛羊。

  “流云尼玛,”贡觉玛担心的望着失神的她,“别多想了,你拯救了喇尔扎措族,你看,当惹雍湖开始结冰了。”

  流云尼玛顺着她的手向湖面看去,果然,湖上开始凝结出晶莹的冰层。

  阳光穿破云层,投射在湖面上,湖中凝起的冰层反射出五彩绚丽的霞光,映着贡觉玛鱼身的鳞片,闪耀变幻,伴着霞光直升上达尔果山顶。

  “今晚月圆之时,湖面就会被冰封了,来年的水草丰美,牛羊肥壮,喇尔扎措美丽的公主也将代表我们去向拉萨的金城公主献上圣洁的哈达,从此佛本一家。”族中的长老向贡觉玛施以五体投地大礼,衷心祈福,“美丽的贡觉玛,当惹雍女神,请赐福我们的流云尼玛。”

  贡觉玛点头,向流云尼玛招招手:“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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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走到水边,象贡觉玛跪下。贡觉玛摘下头上血红的颇西,摊在掌心,颇西缓缓升起,向流云尼玛飞过去,轻轻落在她手中,贡觉玛的鱼尾拍动了一下,溅起的水花向颇西飞去,将颇西溶为十几颗血红的珠子穿成手链,“这是给你的,流云尼玛,喇尔扎措族的女儿,带着它,历经万世,你仍会回到喇尔扎措,回到神山圣湖来。”

  流云尼玛凝视了手链良久,坚毅地点点头。她的目光投向远方,西沉的太阳织出铺天的晚霞,覆在达尔果八座山峰头上,将峰顶的白血染成了红色,与五彩的湖水交相辉映。

  忽然间,狂风大作,第八座山峰西亚尔在一声巨响中断裂开来,斗大的石头,从空中落下来,纷纷砸如湖中,将晶莹的冰层砸得粉碎。

  刚刚恢复宁静的族人们惊呆了。他们愣愣望着天际突来的灾难,当惹雍已凝结的冰层碎裂,代表着灾星的降临。何况神山居然自己一分为二,人们惊恐的发现分裂下来的西亚尔峰山顶的积雪开始溶化,顺着裂缝流下来,在晚霞的映衬下,仿佛一溪雪水汇入了当惹雍。

  当惹雍被染成了血色,象是神山在流血,地动山摇,山呼风啸。贡觉玛惊惶的望向天边,似乎想寻出灾难的源头。

  只有流云尼玛,依旧面色不改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舍。

  贡觉玛突然找到了她想要的,“西亚尔,你想做什么?”

  空中传来回应:“你们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出卖圣湖神山的女儿?葬送流云尼玛的一生?”

  “我们是为了喇尔扎措的兴亡着想啊。”

  “喇尔扎措的女儿怎么能离开这块土地?如同羊羔不能离开羊群。”那声音在空中回荡。

  “西亚尔,其他人同样也是神山圣湖的儿女,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灭亡?”贡觉玛嘶哑了声音。

  “不能是流云尼玛。”

  “为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道:“她是我的新娘。”

  贡觉玛吓坏了,转身盯住流云尼玛,用眼神质问她。

  流云尼玛终于缓缓开口:“西亚尔,你愿意在这里承认我,我也就在无遗憾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生生世世,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她解开系在腰间的红腰带,“这是念青唐古拉上给你的,你有送给了我,拿去还给他吧,我们喇尔扎措不前他什么了。”

  狂风更炽,流云尼玛松开手,红腰带在空中大着转随风而逝。

  那声音在空中叹息:“流云,你就任由一生如此而终?你同我一起发的誓难道忘了?如果是喇尔扎措逼迫你,我回了他,你就了无牵挂了。”

  流云尼玛的泪水滚滚而下,“西亚尔,你下不了手,你和我都知道,你舍不下这片土地,这里由你的兄弟和姊妹。”

  “跟我走,流云,跟我走。”那声音温柔的令人心痛,“我们离开这儿,到羌塘高原去。”

  流云尼玛摇着头,泪珠四下飞溅,“不行,西亚尔,你知道我必须到拉萨去,你放我走吧,求你。”

  西亚尔再没有回答,流云尼玛的头低垂着,在突来的寂静中,人们只听见她低声的啜泣。

  贡觉玛的眼潮润着,不止概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呼唤着流云尼玛的名字。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大笑:“好,我不逼你,可没有你的喇尔扎措还有什么这的留恋的?流云,我会在羌塘高原等你,等一千一万年,也要等下去。”悲怆凄厉的笑声中,第八座山峰轰然坍塌,一股青焰冲天而起,夹着红腰带向北方天际飞去。

  贡觉玛嘶声叫道:“西亚尔,回来,西亚尔,念青唐古拉山神回发怒的。”

  回应她的,只有天地间绵延不绝,余音袅袅的狂笑。

  当惹雍湖卷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打过来,之后的黑暗,有一千年那么长。


  “早喻,早喻。”叫她的那个温柔的女声,属于贡觉玛。早喻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块冰凉的石板上,耳边是水波拍打着石头的声音。眼前,则是一块白玉基座,上面端坐着一个人首鱼身,做藏人打扮的少女。玛瑙和美玉堆结在头顶,丰泽的头发里缀着各式奇彩的贝壳,圆润的珍珠穿成串,垂在耳侧。

  终于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女神贡觉玛了,奇怪早喻竟十分镇静,对眼前这个沐浴在晶莹月光下的人鱼,有说不出的亲切熟悉。

  “贡觉玛?”

  贡觉玛微笑,眼眶却有些红,说道:“早喻,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为什么?难道我真是流云尼玛?”

  贡觉玛的鱼尾在水中轻轻划动,推出圈圈涟漪,沉吟良久,不作回答。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早喻忍不住问。

  “你和无夏,都可以说是流云尼玛,又都不是,究竟是谁,要问西亚尔。”

  “西亚尔?他在哪里?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曾在多巴山谷的绝壁上见过他的影像,他说,只有你知道我该如何找到他。”

  “是的,”贡觉玛叹息着,“西亚尔哥哥是真性情。当年他被念青唐古拉放逐时,心灰意冷,不愿再见到任何人,连我也不行。但是,他说他会永远等待流云尼玛,他的风雪宫殿只为流云尼玛开放,只有流云尼玛才不会为他所设下的结界所伤。”

  “什么是结界?”

  “那是西亚尔以法力设下的障碍,阻止外人进入他的领地。”

  “我以为他是被念青唐古拉囚禁在那里的。”

  贡觉玛忽然笑了,她的目光盈然,依恋的望着身后的七座雪峰,“念青唐古拉虽是高原上最大的神,可西亚尔也是当年格萨尔王法力的传人,若是他自己不愿意,谁也不能囚禁他。他把自己封闭在荒原雪山中,只有一个原因,”

  “流云尼玛?”

  “对。他认为流云尼玛是因为他而受难的,虽然他已经尽了力,可仍然不能救回流云尼玛,才任由念青唐古拉将他放逐在荒蛮死寂之地,自我封闭,饱受每年三个月的风刀凌迟之苦。”

  “风刀凌迟?”早喻的心没来有的猛抽了一下,忙问:“那是什么?”

  贡觉玛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羌塘高原极北的边缘,是厉风肆虐的地方,那里的风象刀子一样锋利,所到之处,野草也无法生存。就连牦牛那样粗厚的皮毛,也无法低档狂风的袭击,曾经有牦牛,一夜之间,就被厉风割成无数的碎块。西亚尔将自己囚禁在那里,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每一天都要承受这样的酷刑。”

  早喻听得全身热度尽失,脸色煞白,道:“这样的酷刑,他就受了一千余年?为什么?就因为他不会死?因为他是神?”

  贡觉玛眼中含泪,“就因为不会死,那比死了还可怕,他会有痛的感觉,痛彻骨髓,却没有任何的伤痕,每一天都被凌迟,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地狱。”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残酷?”早喻不解。

  “因为他认为流云尼玛是因为他,才被送上祭台,他内疚,所以要让流云尼玛所受的苦千万倍的施在他身上,以此来赎罪。”

  早喻忽然想起吉玛所说,西亚尔要将流云尼玛所受的惩罚照样施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当时自己还对此颇有微词,暗暗认为西亚尔行事有些偏激,没想到,他对自己,也如此严厉,施以重刑。

  “流云尼玛所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惩罚?”

  贡觉玛听她这样问,竟噎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早喻不由疑心大起,为什么从索杰大师到贡觉玛,每一个人都对流云尼玛的惩罚讳莫如深?西亚尔要将流云尼玛所受的惩罚千万倍施在自己身上,那是不是说,流云尼玛所受的,也是凌迟之刑?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贡觉玛竟似知道早喻心中在想什么,不等她开口问,自己先说了:“她到底受了什么样的酷刑,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要明白,如果西亚尔所受及得上她的万分之一,也就不会将自己封闭这么长时间了。”

  早喻只觉浑身发冷,心底深处有说不出的恐惧。她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刑罚比凌迟更残酷?“我该怎么样才能找到西亚尔?到底我和无夏,谁才是流云尼玛?谁才能通过西亚尔的结界?”

  想到这里,才发现无夏并不在身边,忙问:“无夏呢?她在哪里?”

  贡觉玛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她正在与我对话。”

  “什么?”早喻四下里看了看,午夜的湖面,映衬这月光,视野极好。这里除了贡觉玛与早喻,没有第三个人。

  “别找了,她不在这里。”

  “那她在哪里?”

  “无夏此刻也在这湖面上,与我谈话,可是你却看不见她。”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现在所见的我,并不是我的原身,而是我的化身。佛教里有三万六千化身的说法,就和我现在的情形相类似,只不过我有十万化身。”

  早喻咋舌,“这么厉害?那西亚尔呢?他有多少化身?”

  “我们职司不同,所以所具的能力也不同。西亚尔,他的法力在于与别人的争斗,而我的却是与别人的沟通。”

  早喻不再去理这些她弄不明白的事情,又问了一次:“到底我和无夏,谁才应该去找西亚尔?该去那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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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你们两个应该一起去,有贡觉玛之歌的指引,你们都可以通过结界的。”贡觉玛用鱼尾轻轻划了一下水面,平滑如镜的湖面漾起圈圈涟漪。很快涟漪退去,湖面上出现了一片绵延雪山的影像。不同于达尔果雪山,出现在湖镜中的雪山高绝险峻,由顶至踵覆盖这厚厚的积雪,狂风卷起的雪雾盘桓在山腰,炽炎暴烈的太阳却照耀着雪山顶上的万载坚冰,反射着闪烁夺目的七彩霞光。

  早喻道:“咦,我梦见过这雪山,我曾走进去过,有人对我说话。”她忽然明白了,抬起头,注视着贡觉玛,问道:“西亚尔就困在这座山中吧?”

    “是的,那个对你说话的声音,就是西亚尔。实际上,你早已经去过那里了。”

  早喻盯着贡觉玛的脸:“是你的安排?”

  “是西亚尔安排的。”

  “那么之后我在梦中频频遇见他,也不是巧合了?”

  “都是西亚尔的安排。”

  早喻苦笑:“我还以为是贡觉玛之歌的缘故,总是在奇怪,为什么不管有没有带贡觉玛之歌在手腕上,我都会有那些梦境。原来,那些梦不是由贡觉玛之歌而来的。”

  “那些梦,在远古时,就已被西亚尔放入了贡觉玛之歌,只有流云尼玛才能看见。”

  “那为什么无夏和我都能梦到?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梦境?”贡觉玛越是一直不肯说明白到底谁是流云尼玛,早喻就越是想弄明白。这似乎才是关系全局的关键。

  贡觉玛只是微笑道:“去吧,去找西亚尔,一切的答案都在他那里。我只是传个口信,不能说太多。” 天是惨淡的灰白,地是苍凉的凄素,天地交界的地方,就是传说中放逐的神祗被囚禁的地方。浓重的雪雾将那一脉雪山遮得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山脚下,斑斑点点,一个个大大小小枯涸的盐湖,象死神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这几个陌生的来客。他们,是自天神开创天地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人。

  无夏与边巴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地追上前面的早喻,“早喻,慢一点,别急嘛。”

  早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两个人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笑了:“你们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无夏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很好吗?还不是一样?”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早喻指着前方,“看见了吗?我们脚下还是草原,那边却是荒原了。”

  无夏道:“有雾,看不太清。”

  边巴问早喻:“你是说,那里就是了吗?”

  早喻点头:“应该是了,”她抬起手,腕上带着那串贡觉玛之歌,“贡觉玛之歌告诉我,就是这里了。”

  “哎呀,真是不容易。”无夏大大叹了一口气,竟然席地而坐,仰着脸看着早喻和边巴,“咱们走了快一个月了吧,风雪无阻,一个星期前,山路过不了车了,我们步行,到今天,终于到了,我是再也走不动了。”

  边巴望着早喻,问道:“要不然,今夜就在这里扎营吧?”

  早喻此时其实十分心急,但看无夏是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同意,“那我们就明天在进去,边巴,你就留在外面吧。”

  边巴笑了一下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当下几个人一同支起帐篷,生起篝火,边巴拿出带来的羊腿,放在火上烤了,拿出匕首,切割了分给无夏早喻吃。

  无夏兴致很高,伸手接过。

  早喻却盯住他手中的匕首,半晌没有反应。

  “早喻?”边巴试探着唤了她一生。

  “噢,”早喻回过神,深深看了边巴一眼,若有所思。

  “不想吃些东西吗?劳累了一天。”

  “是呀,早喻,想什么呢?”无夏也注意到早喻的失态。

  “我在想,”早喻向边巴伸出手,从他手中接过匕首,上下仔细捉摸,“这匕首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边巴?”

  边巴脸色微变,赔笑道:“也用过,你没注意而已。”

  早喻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用手抚着匕首柄。那上面,隐约雕刻着一只四足头上生角的不知名动物。

  无夏凑过去看,“咦”了一声,道:“这不是那个黑玛瑙盒子上的动物吗?怎么这里也有?边巴,你这匕首是哪来的?”

  边巴想了一下,才道:“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早喻看着他问:“祖传?”

  边巴犹豫着,不情愿的点了一下头。

  早喻喃喃道:“奇怪,为什么我觉得这匕首面熟呢?好像在那里见过,不关这图腾的事,就是觉得在那里见过。”她闭上言,细细思索。

  边巴与无夏也不去打扰她,躲到一边小声说话。这一路以来,早喻时时会有些隐约的印象,却总是不真切。常常需要独自静思。

  边巴沉沉地说:“我在想,无夏,明天你还是不要去了。”

  无夏怔了一下,怀疑听错了,“你说什么呀?边巴,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边巴说:“我说你明天不要去了,让早喻一个人去就行了。”

  无夏听出蹊跷,问道:“边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让早喻一个人去闯无人区死地呢?就算危险,我也不能抛下她呀,何况,我们三个历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终于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进去呢?”

  边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让你扔下早喻,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边巴欲言又止。

  “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了?”

  边巴忽然烦躁起来,将手中的羊肉掷到地上,道:“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

  无夏愣了一下,又想再问。忽见早喻睁开眼,向他们看过来,只的作罢。

  早喻走到边巴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专著,看得边巴不由低下了头。她开口问:“边巴,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边巴还在犹豫。自从那一夜早喻和无夏见过贡觉玛之后,他就感觉出两个人都与以前不太一样了。无夏变得更活泼,爱说笑,而早喻,却日渐沉默,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沉静的威严来。边巴明白,这些变化,来自于喇尔扎措和贡觉玛的影响。他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早上是族人们发现了昏睡在当惹雍湖畔的她们,可带她们清醒后,却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见贡觉玛的事,只是一致要求立即上路去寻找西亚尔。从那时开始,边巴就觉得两个女孩子有些不一样了,而这转变,必然与她们那一也经历有关。

  早喻又道:“边巴,不管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们好吗?或者,”她盯住边巴,“至少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

  边巴一听,徒地震了一下,他望着早喻,不敢置信:“你都知道了?”

  早喻平静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等你告诉我。”

  无夏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两个人却似乎没听见她,互相注视着,过了好久,边巴才道:“我只是不希望无夏受伤害。”

  早喻道:“我也不希望,可是你不说清楚,又怎么保护她?”

  无夏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边巴走到无夏身边,道:“无夏,我不希望你进去,是怕你受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流云尼玛的转世只能有一个人,你和早喻,总有一个不是,不是的那个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

  无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怔了一下,道:“那你为什么只担心我?流云尼玛可能也会是我呀。还有早喻,你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早喻脸上笑容不改,声音却严肃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边巴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其中很多都是喇尔扎措组的不传之密。贡觉玛曾经对我说,我们能追寻着故事到这里,全是她的安排,那么边巴是不是也是贡觉玛所安排引导我们寻找真相的呢?她却没有提过边巴。边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无夏经她点醒,也忽然觉得这个一路与她们风雨与共的边巴,竟似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又惊又疑,直直望向边巴。

  边巴苦笑,问早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心的?”

  早喻想了想:“应该是在无夏告诉你她曾经灵魂出体,而你说不相信开始。”

  无夏又吃了一惊,“早喻,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早喻微笑,“我全知道。”

  “那你相信吗?”

  “无夏,当时我虽然昏睡着,却目睹了一切,甚至看见了你的灵魂歌唱。”

  无夏颇觉委屈,“可是边巴却不相信我。”

  “不,边巴知道你说的全是真的,他相信,他只是不想你相信。”

  “这又是为什么?”

  早喻看向边巴,“因为他不想你受伤害。”

  无夏更是不解,“我相信了,就会受伤害吗?”

  早喻道:“所以,你就要问问边巴,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两个女孩的目光齐齐射向边巴。

  边巴却不与她们对视,只望着篝火出神。

  早喻又道,:“我看见边巴的匕首,总觉得眼熟,似乎在那里见过。刚才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再梦中的一次见到桑杰扎措,他的长靴里插着一把匕首,就是这一把。而这图腾,据骆梅说,事念青唐古拉的标志。桑杰扎措有,不奇怪,因为他为念青唐古拉卖命,可是边巴有,就有些奇怪了。”

  无夏忍不住,上前推他的肩,“边巴,早喻说的,你能解释吗?”

  边巴咬咬牙,道:“现在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无夏,明天你不能去。”

  无夏见他不肯直言,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冷冷道:“我不可能不进去,到了这一步,谁也阻止不了我了。”

  边巴呼地一声站起来,说:“那好,大家一起去。”

  就在此时,不知由何处突来一阵狂风,顷刻间飞沙走石,篝火猛地一颤,徒然熄灭。几个人眼前都是一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那阵风来去倏忽,一转眼,又已销声匿迹。没有了火,在这死寂之地,如同没有了生命,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丝光亮。几个人木然站着,不敢移动分寸,过了好久,才听边巴唤道:“无夏,早喻,你们都好吗?”

  早喻无夏正欲回答,只听耳边一股强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就听见边巴痛呼了一声。

  无夏大急,问道:“边巴,你怎么了?”

  边巴未及回答,又一股风倏地刮过,边巴便又是一声大叫。紧接着,一股更强大蛮横的风力过来,将边巴团团围在中心,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眼前倏然一亮,早喻和无夏看见边巴被风旋挟裹着,卷到半空,又重重摔倒地上。

  闪电过去,一切重归黑暗,可刚才那一瞬间所见,足以让人心胆俱寒。无夏尖叫一声,想跑到边巴身边,刚向前迈了一步,一缕风刃掠过,在无夏背上划下一道血痕。无夏惨呼一声,扑倒在地上,痛晕过去。那边陷在风暴中心的边巴,听见无夏那一声惨叫,心神大乱,大声叫道:“早喻,保护无夏!”

  一直愣在旁边的早喻,此时才如梦初醒,抢入风圈,想要将倒在地上的无夏扶起来。又是一波风刃袭来,来势特别凶猛,边巴大喊了一声:“早喻小心。”

  早喻本能地回过脸去,只觉脸上一阵锐痛,摸摸脸,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血液顺着脸颊滑下,缓缓滴下,滴在地上,融入土中。

  风突然止了,来的猛,去的快,令人措手不及。

  边巴浑身是伤,来不及喘上几口气,连滚带爬来到无夏身边,一把将她抢在怀中,唤道:“无夏,你怎么样了?”

  早喻惊魂稍定,一边重新点燃篝火,一边道:“她受了些伤,不过没有伤及筋骨。倒是你,伤的可够重了。”

  边巴仔细检查过无夏的伤口,知道早喻说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让早喻帮无夏处理伤口。自己也借着火光将身前看得见的伤口包裹好。

  无夏缓缓醒转,映入眼帘就是早喻正在滴血的脸。她伸手想去触摸,牵动背后的伤,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问道:“早喻你也受伤了?”

  早喻心事重重,扯出笑容,“别担心,这点伤不要紧。”

  “边巴呢?”

  “他身子壮,别担心。”

  无夏咋舌,“贡觉玛说过风刀,就是这样吗?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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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边巴过来,让早喻帮他处理背后的伤。早喻撕开他背后的衣服,只见脊背上深深浅浅布着七八条血痕,皮肤上还有大片的淤紫,手指轻轻触及,边巴立即一颤。无夏惊问:“怎么伤的这么厉害?”

  早喻苦笑,“这风来的蹊跷,好像竟全是冲边巴去的,只团团围着他打转,咱们两个人若是不动的话,原本是很安全的。”

  边巴咬着牙,沉声道:“早喻说的没错,这风的确是冲我来的。”

  早喻停下动作,与无夏齐齐望向他,“什么?”

  “他是想让我知道,我根本就进不去!”

  “他?他是谁?”无夏问。

  早喻一字一顿:“西亚尔?”

  边巴点头。

  早喻霍地一声站起来,“西亚尔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他仍在那雪山中,但是他的能力可以控制整个羌塘的风,有时候,甚至远及文部。”

  无夏却有些不置信,“真的是西亚尔?他出手那么狠?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边巴咬着牙笑了,“这还是他手下留情,不然现在世上就没有边巴了。”

  早喻无夏齐齐摇头,“我不信。”

  “你们要明白,西亚尔被人称作是羌塘恶魔,不是没有理由的。难道贡觉玛没有告诉你们当年他进入羌塘高原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吗?”

  “什么?”

  “当年桑杰扎措送流云尼玛上祭台,西亚尔救援不及,一怒之下杀了在场三千僧侣,灭了桑杰扎措手下一万大军,所到之处,寸草无留。桑杰扎措也死于那一役。念青唐古拉见他狂性大发,杀戮太重,才将他囚禁在这里。之后数百年,凡欲踏入羌塘高原一步的人,全都尸骨无存。我们三个,是自有天地以来,唯一的深入羌塘的人。”

  “为什么我们是例外呢?”

  “因为你们中有一个是流云尼玛,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早喻又问:“你说这次他手下留情,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对你手下留情?”

  边巴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早喻也似乎突有所悟,不再多问,只在心中疑惑,边巴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连“当年”的事情也知道?

  无夏问边巴:“你明天还坚持要进去吗?”

  边巴注视着她,“进去,你进去我就进去,除非你留下。”

    不远处的雪山中,传来厉风隐隐的呜咽,闷闷做响,篝火燃烧着,她们从文部带来的谈毕毕播播地响着,几个年轻人,各怀着心事,望着在黑暗中舞动的火焰,默然不语。越来越艰难的前路,越来越浓重的迷雾,层层叠叠挡在他们面前。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注定无眠。

  当三个人终于走到雪山的脚下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隔着一滩干涸的狭长盐湖,不过五米宽的距离,对面浓雾重重,除了迷茫的白色,什么也看不清。

  无夏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边巴,他一块青一块紫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神情却说不出的凝重,咬咬牙,拉起无夏的手,道:“走吧。”就大步向盐湖对岸走去。

  早喻也分外紧张,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近前才发现,那茫茫白雾并不是凝滞的,而是被风挟裹着,正以极快的速度飞旋着,那是一道滴水也泼不进的风墙,刀子般锐利的风,他们昨夜已经领教过厉害了。

  早喻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试探地扔过去。那石头才触及风墙的边缘,突然啪的一声碎成粉末状。

  众人都是一惊,无夏惊疑道:“我们进得去吗?这部粉身碎骨才怪。”

  边巴看了看早喻:“怎么办?闯?”

  早喻常常吁了口气,摇头,“闯是闯不过去的,但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就一定能进去。”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停下来,感到内蕴千钧之势的风墙,象是一只伸出千万触角的魔怪,那些细若游丝的触角,拂过她的脸,隐隐生痛。她缓缓伸出带着贡觉玛之歌的左手,心中默念,“西亚尔,既然你一直在等,我们来了,让我们进去吧。”

  刹那间,贡觉玛之歌释放出耀眼灿烂精光,光线直直射入迷雾深处,象是在风墙上,凿出了一条通行的甬道。

  早喻感到似乎有什么力量在牵引她伸出的左手,令她不由自主向风墙移动过去。她回头望向无夏,无夏会意,握住她的右手,立刻那股力量将两个人拖入浓雾中。边巴眼明手快,在无夏没入浓雾前的最后一秒钟握住她的手,也跟着被牵进去。

  忽然一阵强风,边巴大叫一声,握不住无夏的手,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远远飘了出去。无夏一急,想要跟过去,却怎么也挣不脱早喻的手,“早喻,放开我,边巴进不来。”

  早喻勉力站住,拼命想收回伸在前面的左手,却无能为力。“西亚尔,”她嘶声喊道,“别伤害边巴,没有他我们来不了这里。”

  风却更急,呼啸着,喧闹着,早喻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她咬着牙道:“西亚尔,如果边巴有什么不测,我绝不原谅你。边巴不进来,我立刻就退出去。”

  狂风中,一缕声音清楚地钻入耳内,“流云,你进来了,还出的去吗?他是外人,他所犯下的罪孽,死不足惜。别再为他威胁我。”

  早喻心头抑不住怒气,道:“他是我们的朋友,如果因为我们除了什么事,我就用我自己的命赔。西亚尔,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还是这么喜欢那自己的命威胁别人,可这一招除了我,对谁都没用。”

  早喻坚持:“让边巴进来。”

  “好吧,流云,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知道的,对不对?”

  早喻无言。

  无夏听见两人的对话,忽然间明白早喻才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原来一直以来自己的疑虑都是对的。一时间觉得有些灰心,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西亚尔的声音,不但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反而觉得这个西亚尔与她心中想象的有情有义的西亚尔相差太远,又担心边巴的情况,道:“我明白了,我不是流云尼玛,我不能进去了。早喻,他不会伤害你,却会伤害边巴,这里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我想我还是出去吧,这对大家都好。”

  早喻尚未答话,西亚尔却先轻笑了一声,“谁告诉你只有早喻是流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流云。你要留下,没有你,流云就不算回来了。”

  “不,是不是流云转世,我都不会留下了,你太暴虐,你竟然要伤害边巴。”无夏的话冲口而出,收都收不住,话音未落,一大团雪就不知从何处飞来,重重砸在她的身上。无夏痛呼一声,差点站不住。

  西亚尔道:“这就是我,愿不愿意,你没有选择。”

  无夏的眼泪冲堤而出,早喻揽住她,怒声问道:“西亚尔,既然她也是流云尼玛,为什么你连她也要打?”

  “你不喜欢?”西亚尔有些意外,“那我不打了,快到我这里来吧。”

  “边巴呢?”

  “来吧,你来就看见他了。”

  早喻轻声对无夏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就走下去吧,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们的。”

  无夏点头,早喻问:“西亚尔,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你?”

  无论如何,西亚尔在同早喻说话时,声音都温柔如叹息,“流云,跟我走,你就能找到我。”

  早喻正觉这话无稽,忽见贡觉玛之歌射出的光芒变幻,投映在雾帐上,竟是西亚尔的影像。

  他的长发飘扬,目光含笑,轻轻道:“跟我来。”转过身去,向迷雾深处行去。

  无夏偷偷问早喻:“他就是西亚尔?”

  早喻紧紧注视着那个身影,微笑着点点头。

  无夏似受了蛊惑,忍不住伸手去碰触西亚尔轻轻飞起的袍角,不料伸手一捞,却是满掌流风。

  早喻道:“这只是虚空的影像,真正的西亚尔,正在等我们。”

  西亚尔听见她们的对话,笑着回过头:“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们一千三百四十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到今天,终于等到了。”

  早喻无夏听了心中都是一动,一千多年,对她们来说漫长得难以想象,无论是谁,面对这样执著的等待,都会动心。

  早喻发现,她们的四周似乎又一层无形的保护罩,任外面风雪肆虐,她们所处的空间都是温暖平和的。望着始终在眼前保持一定距离的影像,她想不透,这西亚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路以来,无论是听见的声音还是看见他的影像,早喻都觉得他是一个温柔似水,却受了贬黩的神祗,这感觉令她只想去拯救他,亲近他;可是从藏人的传说,吉玛的遭遇,还有西亚尔对边巴的无情严厉来看,他却是个暴唳,残忍的恶魔。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西亚尔?

    自那一夜与贡觉玛长谈后,这些日子以来,早喻的脑中时时出现一些片断,有时仅仅是几秒钟闪电般记忆的闪回,有时是一声叹息,有时是一缕幽香,每一次这些片断的出现似乎都令她的心底深处多了些什么,却又象是蒙上了一层纱,无论如何看不见这些片断的本来面目。以前那些梦境却再也没来过,只留下无数的疑问,比如流云尼玛究竟是不是被金成公主交给桑杰扎措的?为什么她被施以不可知的酷刑,西亚尔却并未受到多严厉的惩罚?还有,流云尼玛是因为不肯出卖西亚尔才受到惩罚,为什么西亚尔却仅仅是被念青唐古拉囚禁?早喻和无夏曾无数次的猜想,都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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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西亚尔”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她们,笑了一下,有些无奈:“恐怕今天你们要在这里等着了。别乱走,就在原地休息,我会尽快回来的。”

  早喻心头无端闪过一似惊慌,“出什么事了?”

  他笑着,深深看着她,“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无夏追问:“为什么刚才急着让我们跟你走,现在又要抛下我们?”

  他叹口气,“我现在必须全身应付一件事,分不开身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别离开贡觉玛之歌光芒的范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尽快,我会尽快的。”

  他的身影渐渐退色,眼看觉要全然隐去。早喻忽然喊道:“西亚尔,不要!”

  那身影似乎又要清晰起来,与此同时,忽然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影像倏地消失了。

  贡觉玛之歌的光芒也开始闪烁变幻,红色渐渐浓重,逐渐形成一个硕大无比光球,散着另人心魂不定的红色,将早喻无夏严严罩住,宛如一个巨大的红色帐篷,将她们隔绝于风雪之外。

  惨叫一声接着一声,伴着一阵强似一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暴风骤雪。每一声惨叫,都令贡觉玛之歌的光帐颤动一下,风雪也不分青红皂白向光帐砸过来,可一碰到那光芒的边缘,便四下飞散。

  无夏胆战心惊,问早喻:“早喻,这到底是怎么了。”

  早喻仰头看着天,双拳紧握,眼中蕴着泪,颤声道:“他在保护我们,不受风雪的侵扰。就像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他从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心中的流云。”

  “可是,他去了哪里?”

  早喻含着泪,问她:“贡觉玛有没有跟你说过,西亚尔每年有三个月中要受风刀凌迟的苦?”

  无夏向后退了一步:“风刀凌迟?”她向周围看了看,惨叫还不断传来,“那声音,就是西亚尔发的?”

  “一定是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无夏脸上突然变色:“边巴!他在哪里?”

  早喻也不由白了脸。

  那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呜呜的,象是受了伤的野兽,垂死的呻吟。

  早喻道:“不行,我们不能在这里等着。”

  “可是我们出不去呀。”无夏急得团团转。

  “贡觉玛之歌!只有贡觉玛之歌能引领我们找到西亚尔。”早喻褪下手腕上的贡觉玛之歌,高举着,试着向光芒的边缘走去。果然,她每走一步,那光芒的最边缘就向前移动一步,无夏也跟着进一步。

  天昏地暗的苍茫雪域中,贡觉玛之歌的光芒就像一并巨大的伞,紧紧包围着早喻和无夏,再风雪中,朝着西亚尔叫声传来的方向缓缓移动。

  早喻的心中是茫然的,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这块大地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不知道下一步脚下将是什么,深渊?还是绝壁?她只是觉得无法再在西亚尔凄厉的惨叫中无动于衷,她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满无目的的行进在风雪中。西亚尔每一声的惨叫都会拨动她心中藏的最深的一条弦,强烈的心痛支持着她一步步地走着,她知道每迈出一步,就离西亚尔近了一步。

  此时的她也已经明白了,不管什么原因是无夏拥有流云尼玛的面容,不管无夏为什么也被认为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她都明白,自己对西亚尔这切肤的关心,告诉她,连早喻才是今世的流云尼玛。

  “早喻你看。”无夏指着前方。

  借着贡觉玛之歌的光芒,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前方不远,有一堆被雪覆盖着的东西,看上去,象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两个人走近,无夏一眼就看出,那正是边巴。

  “是边巴,他怎么在这?”早喻无夏合力扶起他,“受伤了吗?”

  无夏上上下下检查,眼泪扑扑地往下掉,点着头:“他本来就有伤,现在更重了。”

  早喻叹了口气,“还活着就是幸运了,那一定是西亚尔照应他。”

  “西亚尔呢?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边巴勉力睁开眼,听见她们的谈话,向早喻身后看去,“西……那儿……”

  早喻回头,才发现就在边巴刚才躺着的地方,她原本以为边巴倚着的是一块岩石,此时才看清,是一个盘膝坐在山石上的人形。

  她走过去,贡觉玛之歌的光芒也跟过去,将那人形也笼罩在光芒中。早喻轻轻的蹲下来,那的确是个人的形状,覆在他身上的雪层,至少有七厘米厚,已分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颈,哪里是手哪里是腰。贡觉玛之歌的红色光芒中,他像一个全身浴血的血人。

  早喻微颤着伸出手,笼罩着他们的红色光芒开始微微地流动。她拂去他面上的雪,露出了那张她早已熟悉的脸庞。那时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双眼合着,眉头紧锁,就像早喻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一样。早喻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外冒着血,转瞬间,就愈合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看,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曾受过伤的痕迹。早喻惊讶得抬起眼,忽然间,贡觉玛之歌的光芒转为灿烂耀眼的金色,西亚尔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就在眼前的她,笑了,抬起手,动作有些困难,却坚定地,抚上她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早喻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强忍着,冲他扯出一朵微笑。

  西亚尔却无视她的笑容,目光四下扫了一周,看见了无夏。他收回手,霍地长身而起,身上的雪簌簌落下。

  无夏跪在边巴身边,看着西亚尔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中没来由的惊恐。

  早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追随着他。

  西亚尔走到无夏身边,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庞大的身影笼罩住无夏,压的她无法呼吸,她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抬起头。”他说,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无夏努力想照他的吩咐做,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不见了,连头也抬不起。

  西亚尔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呈现在自己的眼前。无夏慌乱地闭上眼,逃避他的压迫。

  西亚尔已看清了她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冷凝的眼中染过一丝温柔,转瞬即逝。他放开无夏的下巴,手指向下移,来到她的颈上。他的手指冰冷无温度,令无夏的颈上起了一片栗皮。

  “流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说,声音轻柔如叹息,却让听入耳的无夏早喻觉得冰寒彻骨。

  西亚尔的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双眼中却毫无笑意。蓦地,他笑容一收,手上加力,紧紧扼着了无夏的喉咙。

  早喻大惊,叫道:“西亚尔,你干什么?!”向他扑过去。

  躺在西亚尔脚下的边巴已先她一步,抱住西亚尔的小腿,拼了全身的力气,在他腿上狠狠咬下去。西亚尔突然吃痛,脚一抖,将边巴摔出几丈远。手上并不撤力,无夏在他手下,已没了挣扎的力量,两只手软软的垂下。

  早喻冲到西亚尔的身边,攀住他的手臂,“松手,西亚尔,你疯了吗?”

  西亚尔并不回头:“放开,这不关你的事。”

  “不放,不许你伤害她。你看看她,她是流云尼玛呀,你怎么能伤害流云尼玛呢?”

  西亚尔却如听不见她的话,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手上越发使力,无夏渐渐没了呼吸。

  早喻也红了眼,不顾一切,张口向他的手臂重重咬落。西亚尔手臂一痛,不由松了力,放开了无夏。无夏昏迷不醒,跌倒在雪地中。

  西亚尔反手抓住早喻,扯着她的手臂,恨恨问道:“为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明白?”

  早喻咬紧牙,不说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她希望现在是在梦中,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在西亚尔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清楚的看见那眼中的温柔,可是转眼间,突然一切全变了,眼前这张狰狞的脸,不应该属于记忆中那个总是含笑望着她的西亚尔。想到这里,早喻又是一惊,她的记忆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西亚尔?为什么此刻,这印象来得这么自然,顺理成章。

  可能是猜到了她此刻的想法,也可能是她脸上的泪珠震动了他,西亚尔愣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臂。他伸手替她抹去泪水,道:“为什么你不明白呢?我这是为你好。”

  早喻吸了口气,冷冷看着他:“你不是西亚尔,你到底是谁?”

  西亚尔一怔,“我?我当然是西亚尔啊,我是等了你一千三百年的西亚尔!”

  “你不是!”早喻激动起来:“你是无恶不作,残暴不仁的恶魔,你不是和煦平和的西亚尔!”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呢?”西亚尔满面不解,向前迈了一步。

  早喻忙不及的向后退一步:“你对无夏都下那样的狠手,她可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呀,你连她都不放过。你根本就是恶魔!”

  西亚尔转过头,看看倒在地上的无夏,“她?不错,她的确是流云尼玛的身躯,可是她的灵魂若不离开,你的灵魂又怎么能进去?流云尼玛又怎么能回来?”

  早喻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什么流云尼玛的身躯?什么流云尼玛的灵魂?”

    这回轮到西亚尔惊讶了,“你还没想起来吗?你一点也不明白吗?”

  早喻茫然的神色回答了他。“我应该想起来什么?”

  “你初到喇尔扎措,不是就回复了流云尼玛的记忆吗?不是有一段时间,你连性格也变得像少女时流云尼玛了吗?”

  早喻想起来了,当时她并不觉得突兀,可是后来无夏曾问过她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话的语气神态都不像早喻了,她当时还莫名其妙,原来,“那是流云尼玛?”

  “你以为那是谁?除了喇尔扎措的公主流云尼玛,谁会那样娇慵任性?”

  “难道,我真的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虽然早就无数次的怀疑,可西亚尔的亲口证实,还是令早喻震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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