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就在今夜开放。

纳兰容若

花工老安在秋天来临之前溘然辞世。他咽气前一边剧烈地咳着血一边嘱咐小双，照顾好我的花，那株昙花就要开了。老安最后又说，照顾好你的弟弟。

老安有能力打理好化纤厂大院里所有的花草树木，可是他却没有能力打理好自己破败贫穷的家。最让老安牵挂的，除了那些疯长着的花花草草，就是疯长着的小双和红旗。

化纤厂的人都说，小双生在老安家是个误会，那个俊俏善良的女孩不应该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化纤厂的人还说，红旗生在老安家也是个误会，性格顽劣刚烈的红旗一点都不象唯诺木纳的老安。

秋天要来的时候，很多花都会凋谢。1980年的秋天要来的时候，花工老安的生命也象那些花一样凋谢了。18岁的孪生姐弟小双和红旗放声痛哭，伤感笼罩在简陋的屋子里，也笼罩在屋外老安倾注过心血的巨大苗圃里。

老安火化后那天晚上，小双和红旗都没有睡，他们站在漂浮着暗香和秋虫呢喃声的苗圃中央，18岁的女孩和18岁的男孩都显得心事重重。

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什么。

我想会变成花。

什么花。

或许是昙花吧。很美，也很短暂。小双指着苗圃中央的一盆花说，这就是昙花。咱爸说，昙花只在秋天的深夜里开。

姐，我加入城西的野狼帮了。红旗捋起袖子，露出了一个刺青狼头。

你呀，不学好。气死了咱爸还不够，还要气死我吗。

我没有学坏，加入野狼帮是为了行侠仗义。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咱爸不在了，咱两个在待业，你都没想到以后咱们怎么生活吗。

我来养活你，我是男人。我不仅要养活你，我还要保护你，以后谁敢欺负你，我就收拾他。

你呀，快点长大。小双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红旗的脑袋，笑了。

巨大的苗圃里，暗香浮动，秋虫呢喃，18岁的女孩和18岁的男孩都在悄悄长大。

老安死后没几天，保卫科的赵科长指挥着一群手拿铁锹的工人来清除苗圃，他们把花盆里的植物都装在汽车上，把种在地上的植物都刨出来。小双上前劝阻被推了个趔趄。红旗拎着一根棒子冲出来说，不许动我爸的花。

工人们都呆住了，他们都害怕这个年轻人，红旗是城西地带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野狼帮的成员。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野狼帮和另外一个少年帮派野猪帮一样，在这个小城市里显赫一时。

赵科长对红旗说，厂里现在不景气，以后不再设专人搞绿化了，这个苗圃占地太大，准备扒掉建一个新车间。赵科长对小双说，你管好你弟弟，他再闹事我就把他抓起来。

小双把红旗拉进屋子里，然后对赵科长说，我能不能拿走一盆花。赵厂长说，你随便拿吧，这些花本来就准备要么扔掉要么低价处理给职工的。

小双把那盆昙花搬进了家里。

8月里，小双正在为买米买油发愁的时候，红旗拿出了50块钱交给了小双。小双吃惊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红旗不耐烦地说，你只管用就行了，这是我在工地上做小工推砖挣的。

红旗对小双说的是谎话。红旗和野狼帮的孩子们一起偷化纤厂的成品布匹还有废铜烂铁，然后到外边换钱。终于有一次，他们被保卫科的巡逻队抓住了。

在保卫科的办公室，小双苦苦地哀求赵科长放过红旗。你弟弟犯的可是盗窃罪，如果交到公安机关，是要判刑的。赵科长看着小双，意味深长地说。

那两天红旗一直被扣在保卫科，那两天化纤厂最出名的媒婆天天呆在小双的家里。媒婆对小双说，你要是嫁到赵家去，就等于掉进福窝里去了。赵科长的儿子虽然有些痴呆，可是也算正常。赵科长还说了，如果你答应了，他就帮忙把红旗的工作安排了。

小双一边给昙花浇水一边对媒婆说，好吧，我答应了。小双的眼泪滴在了昙花上。

红旗得到了一个招工名额。小双把红旗从保卫科领出来的时候，对红旗说，你听姐的话，快些长大。红旗认真地点了点头。

红旗被分配到漂染车间做搬运工，虽然每天很累，不过他很开心。红旗开心不仅是因为他可以挣工资养活姐姐，还因为他每天都可以见到那个叫秋云的女孩。

秋云是漂染工，也是这个车间的团支部书记。红旗刚到车间报到的第一天，秋云就对红旗说，主任说你是个问题青年，以后我来负责做你的思想工作。

问题青年，思想工作。红旗听着这些新鲜的名词，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团徽的清纯女孩，不由地笑了。他露出胳膊上的狼头刺青说，团支部是不是比野狼帮更厉害。

所有的布在漂染之前都是洁白的，化学的制剂让白色的布匹变得五颜六色。所有的青春在成熟以前也是洁白的，生活的洗涤让纯洁的青春变得色彩缤纷。

在和秋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红旗越发喜欢这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她和姐姐一样，美丽善良，关心自己。红旗甚至喜欢上了秋云每次对她做思想工作时那种故作深沉的口气。

有一次下工后，秋云就和红旗坐在车间里半成品的布匹上谈心。他们谈到了理想。秋云说她的原来的理想是上一个好大学，可是这个理想是那么地脆弱。她说她现在的理想就是做化纤厂的团委书记，去帮助象红旗这样所有需要帮助的青工。

秋云问红旗的理想是什么，红旗说，我的理想就是养活和保护我的姐姐。红旗想了想又说，还有要保护我喜欢的女孩。

秋云问红旗还有什么理想，红旗说，还有就是带领野狼帮行侠仗义，铲除所有的坏人，对了，还要铲除野猪帮。

秋云生气地说，你又在胡说，你说的不叫理想。理想应该是最美丽最灿烂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实现理想，就象花活着为了绽放。

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姐的一模一样。红旗笑道。红旗心想，保护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最美丽最灿烂的理想。

9月，秋已经深了，小双一边给昙花浇水一边对红旗说，姐姐要结婚了，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小双对红旗说，昙花就要开了，昙花开的时候，你叫姐姐来看昙花。

小双的婚礼办的很热闹很隆重，小双结婚那天第一次化了很漂亮的妆穿了很漂亮的衣服，她显得光彩夺目美丽动人。那个平日里穿着破旧衣服的花工的女儿成为了那天化纤厂里最美丽最灿烂的亮点。其实那天小双的眼里一直有泪光闪烁。

红旗送小双出门的时候对小双说，姐，昙花的花苞已经松开了，昙花就在今夜开。小双说，你等着姐，姐晚上回来看昙花。

这段时间不是很太平，对于那些不在厂区住的女工而言，她们每次下夜班都提心吊胆，因为野猪帮的男孩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有几个女工被他们抢劫了，还有几个女工被他们骚扰了。

小双结婚那天，红旗上的是夜班，10点的时候，红旗骑着自行车带着秋云送秋云回家。秋云说，每次下班走这条路都害怕。红旗说，怕什么，野猪帮那群笨蛋有什么好怕的，以后我每天都送你回家。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伴随着明明灭灭的烟火，蹲着两个野猪帮的男孩。一个下夜班的女工骑着自行车从远处慢慢驶来，他们飞快地冲了出去，拦住了那个女孩。小姑娘，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女孩吓呆了，哭着说，放我走吧。领头的男孩说，放你走可以，先交个朋友。

红旗的自行车越来越接近前面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哭声。虽然红旗不认识那个女孩，不过他还是跳下自行车，迎着那些人走过去。

放开他。

你是谁，多管闲事。我们是野猪帮的。

我是红旗，野狼帮的红旗。野猪帮算什么，野狼帮迟早要铲平你们。

你等着。那两个男孩退缩了。

红旗和秋云把那个女孩送回家后，红旗又把秋云送回家。快到秋云家的时候，秋云轻轻地把手臂环绕到红旗的腰间，红旗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你知道吗。你今天，和平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不是不象平时那么可恨那么可怕。

我看到你的另一面了，最美丽最灿烂的一面，你说过，你的理想是保护你喜欢的人。

我可以保护你，却保护不了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为了我，嫁给了一个傻子。

秋云把头靠在红旗的背上，自行车承载着美丽灿烂的爱情缓缓行驶在1980年南阳深夜的马路上。

红旗和秋云告别的时候，秋云说，要不你今晚住我家好了，我怕那些人在路上堵你。

不怕，野猪帮那些笨蛋我不怕，那两个小子也不是我对手。我得赶快回去了，昙花要开了，我要和姐姐一起看昙花。

红旗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回赶，在最黑暗的路段最黑暗的角落里，伴随着明明灭灭的烟火，蹲着5个野猪帮的男孩，他们在等红旗。。。

那天晚上是野狼帮男孩红旗最风光最威风的一刻，红旗挥舞着手中的链子锁，力战野猪帮的5个男孩。尽管身上挨了好几棒好几砖头，红旗面无惧色愈战愈勇。野猪帮的5个男孩仓皇逃窜。

红旗遭到的最后打击是腹部吃了对方一记重拳，红旗恍惚记得对方击中他腹部后脸上神秘而复杂的表情，红旗参与的打斗不计其数，他还从没有见过有人有那种表情。

红旗的腹部有些疼，不过还能忍住。红旗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姐姐一定会等他，昙花一定会开放。

在昙花旁边，红旗看到了小双。小双的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她血迹未干的手上是一排又一排的牙齿印迹，小双的头发被拔掉了很大的一缕，这个小双和婚礼上光彩照人的小双有天壤之别。

姐，你怎么了。

那个傻子，他不是人。小双趴在红旗的肩膀上哭泣。

我去杀了他。红旗要冲出去。

听姐姐话，别去。小双拉住红旗。

姐，你和那个傻子离婚吧。

别说傻话了。姐都是为了你，只要你好，姐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昙花开了，美丽，灿烂，绚目，而又伤感。

姐，你今天在婚礼上真美。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他最美丽最灿烂，就象昙花。

姐，我今天也美丽和灿烂了。

你怎么了。

今天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夸我了，她说我很美丽很灿烂。

小双发现红旗说话的时候一直捂着腹部，他拿开红旗的手，红旗的鲜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

姐，今天我打架了，为了救一个女孩。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我听你的话，不打架了。奄奄一息的红旗躺在小双的怀里说道。

小双用手紧紧捂住红旗的伤口，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汩汩流出。一滴眼泪流出红旗的眼眶，昙花谢了。

昙花谢了，一滴眼泪流出小双的眼眶。小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瓶，把瓶子里的白色药片全部吃了下去。小双抱着弟弟，一起静静地睡去。

在清理现场的时候，那个叫秋云的女孩从红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份被血染红的入团申请书。秋云还发现了一株凋谢的昙花，秋云的眼泪滴在了昙花上。

凄清的秋夜里，昙花开了，可是紧接着它还会败。凄清的秋夜里，昙花败了，可是它曾经用生命绽放过刹那的永恒。

昙花就在今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