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
（一）??我无法明了，那种花，如何能以一种无所不知而傲视天下的神情将纷扬如絮的花嘲弄；我无法明了，为何上苍将我降生在簌簌梅影之中。每当絮雪含嗔、红梅有怒，我便轻提裙裾，俏袖舞腕，翩然而仙所不及。我有绝世的容貌，却无法感知微笑，无法萌动那种从唇角腮梢流泻出的淳淳明艳和妖娆。我是天下盛传的冰雪美人，像一朵被冰晶包裹的红梅，等待一种遥远的温暖将我依煨，让我的美丽，舒展轻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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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的心冰冷如雪，于是面对那些碾着古老车印流浪到宅前的孩子，我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冷漠来昭示我的高傲。于是，我一脚有一脚地将他们踢走。他们用澄澈的清瞳盯着我，然后说，姑娘，好冷，好冷。像所有流浪的孩子一样，绛雪骨瘦如柴。但她长发如瀑般倾洒在肩上。绛衣如火映红了她明朗的脸，神仪灵秀，干净而把流浪卷带的滚滚红尘浣洗无存。于是，我问，你是谁。
??姑娘，我是你的丫鬟。
??绛雪，从一个渺远之地流浪而来的女孩子，是我的丫鬟，在这瑟瑟发抖的马车里，稳住我的身子。我瞳若湛湖，平静无澜。我掀开车帏，遥望那无知的远方，不知那崎岖的山路是延伸了无尽的苍凉，还是绵延了漫漫温情。我的心陡然悸动，涟漪应起。
??涟漪送远，回声遥寄。我的涟漪将送往何方，而谁的回声却已寄到我心里来。此刻，我波澜不惊的脸上，好似要破水而出一株风荷，频频低首，掩目敛黛，抿纯赧笑。
??于是，绛雪抚着我的额头，问，姑娘，你是不是病了，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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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的父亲，梅乡一族尊贵的族长，终于背弃了他与生俱来的尊荣和威严，向唐门低首鞠躬。梅乡、唐门，两个世代以暗器奇毒闻名的、两个世代为仇的煊赫世家，终于为了我，梅乡至高无上的族长最怜惜的女儿，梅夕韵，而涣然冰释。我的父亲。在访遍天下名医名门之后，终于用自己的轻慢与不可一世下了最后一注，将我送到唐家去，只为求我一笑。因为，我从来都无法知晓，笑容，是怎样一种妩媚的心动。
??于是，我登上马车，遥遥旅途，接受了今生第一次怦然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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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在唐家小园里，等待父亲商议的结果。莫名心痛，眉一蹙，手一弛，细绢清瘦，携风而落。踱前，拾绢。
??姑娘，梅姑娘，是吧。
??如风，吹皱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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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眉，抬眼。一辈子，不离不弃。
??
??梅姑娘，夕韵，夕韵，淡淡的哀伤，我喜欢的那一种。
??他的眼光桀骜不驯地直闯入我眼里来。他的线条明朗峻峭而洒脱不羁，简洁得有一种旷达而粗犷的感觉。他的话语凌驾与一种难得的轻狂之上。于是，我问，你永远都这么狂妄吗。
??不，他伸手拉我起来，不，在梅的面前，我无能为力。
??我，骤地，嫣然一笑。
??看来，我是治你的病，最好的良药。我姓唐，叫唐远。
??
??唐远，远，遥远的温暖，将我依煨。
??身后，绛雪眨巴眨巴眼睛，对我陡然泛起的微笑，视若无睹。
??
??（三）
??作为条件，唐家二少爷，唐凡，一个隐忍阴郁的少年，将要到梅乡，待我回去。唐凡缓缓随着父亲，出了唐家大门，细瘦的影子，拉长了一段凄迷的挽歌。我看见他深吐一口气，整个人似乎就这样突然爽朗起来。终于，他转过身来。明朗的俊容，清冽的眼神。他用一种捉摸不定而企望的眼神盯着我，说，梅小姐由我唐家丫头伺候着，便是好的，绛雪姑娘，不必留下吧。
??放肆！唐家老爷暴跳如雷，你还信不过梅先生不成。
??父亲用一种奇怪而兴奋的眼神打量着唐凡，然后说，好吧，这样也好。
??唐凡，眼角，眉梢，春光乍现。
??
??唐远拉着我，来到一座断崖前。唐远，他说，夕韵。喜欢吗？
??这崖，并不陡峻，不同于唐远非凡的气度，没有那种奇石嶙峋的优越质感，但它是青色的，青得纯粹，青得深秘，泛着温柔缠绵的线条，连绵着，不知有多远的距离……
??夕韵，你知道吗，这崖，叫相思。
??为什么？
??因为我跳下，你便会相思。
??
??应许，之地。
??
??（四）
??我回到梅乡，唐凡即将在次日离开，绛雪无影无踪。
??我无力顾及于此，我听见，唐远，他说，夕韵，夕韵，你将偎着我，到地老天荒。于是，我去寻找父亲，求他为我做主，用他素来的仁慈、宽容，赐给我幸福。我听见父亲房里有谈话声，于是，我静静地侯在门外，等，等父亲和然一笑，好的，孩子，很好的。
??你可想清楚了？父亲的声音。
??好了，好了。唐凡悲涩而略带讥讽地答道。
??好，时日一至，唐家灰飞烟灭！
??一声，冻彻肌骨。我听见唐凡出来的声音，身轻似燕，闪开。但，唐凡忽地止步，然后说，梅先生，事成之后，我想问你要一个丫头，一个丫头。
??
??唐家派了人来接唐凡，如此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苍凉而孤寂，面对他们的二少爷，竟带着鄙夷的冷漠。唐凡，忽地笼上一层夕阳西下而颓靡的委顿，他的眼神黯淡，欲语还休，终于，登上马车，匆匆离去，细瘦的影子，清唱着世间最凄恻的落寞。
??戛然而止。我拦住了唐凡将欲前行的路。我说，你不要回唐家去了，不要回去了。唐凡淡定地说，我是要回去的，必然要回去的，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梅姑娘，谁也改变不了，强求亦是枉然。于是，我说，那么，我只有杀了你，只有这样了。
??我，梅乡最尊贵族长最怜惜的女儿，有绝世的容貌，还有惊人的武功。
??我裙袂翩翩，袅然如舞，轻灵曼妙，美不可言，令唐门五彩斑斓的暗器黯然失色，孱弱无终。我看见那些人睁大惊惧而难以置信的眼极不情愿地倒下。而唐凡，他的双瞳澹冶宁致，静如安澜。他欲言又止，终于说，没有办法的，没有办法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怅然一叹，跨马，扬鞭。
??我凄然一笑，一摆裙裾，马失前蹄。我说，那我，我只能杀了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
??（五）
??我的毒针毫无犹豫地噬入他的血肉。我问，唐凡，那个沉默而偏执的少年，唐凡，我问，你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呢，为什么呢。唐凡，他一如既往地带着欲说还休的神情，终于对我说，梅姑娘，你便让我死了去吧。
??我眼带悲悯地看着他，说，你不要怪我，我有我想要保护的人，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杀了你，只能如此了。于是，我轻举右手，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姑娘，不要，不要。绛雪，她如一片雪般悄然无息地飘落，挡在唐凡身前。她的眼依旧明亮而澄澈，但她如火的绛衣，终于第一次狠狠地炙痛了我。她说，姑娘，不要，不要，她说，对不起的，我也是逼不得已的，我只能偷袭你，我能做的，唯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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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凡，他忽地止步，然后说，梅先生，事成之后，我想问你要一个丫头，一个丫头。
??
??唐凡，他想要一个丫头，他想要绛雪。他用整个唐家来迎娶绛雪，他用整个唐家押注了此生的幸福。
??我拿出梅乡天下无双的至宝，碧落箫。上穷碧落下黄泉，茫茫如何能再见？我看着箫身深沉清明的青色流渗出郁郁哀容。我说，萧芙笙，芙笙，这是何苦呢？你来梅乡，不是来取碧落箫的么？如此苦苦相持，你又如何能回到萧家去呢？
??绛雪惨然一笑，姑娘，你既早知芙笙来处，怎的不早揭穿了来？绛雪，她的眼坚定而挚诚，她说，此生，此爱，为了他，我宁愿无家可归。芙笙，我说，芙笙，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我说，好吧，你们走吧，父亲不会饶过你们的。我将碧落箫放到绛雪手里，我说，回萧家去吧，好好儿活，好好儿过日子。
??我看着他们更行，更远，拾起绛雪遗置于地的碧落箫。
??绛雪，她说，我能做的，唯此而已
??
??（六）
??唐凡，他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强求亦是枉然。
??一语成谶。
??梅乡的梅花开得异常热烈，放荡的笑将面容扭曲，似瘟疫一般以一种令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蔓延开来，攻破了所有的山清水秀，映红了整个四川唐门。它们毫无敛容地张扬招摇，轻狂出一片飞扬跋扈的绯艳。我逃出父亲的监制，看着唐家门人喷洒的鲜血在它们恣肆的笑脸下显得那么不值一提，然后我在这一片繁华得无法再浓染的颜色下迷失了我的唐远，找不到了他的身影。终于，我的睫上忽地氤氲出一抹深情的温柔，那绵延的青色的曲线突破了那些无休止的嫣红延伸到我的心里来。我知道，远，他在那里等我。 我忽地被架住，绛雪留下的伤让我的反抗显得那么不值一提。我听见父亲，他说，唐远，唐远，多亏了我的女儿，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竭嘶底里地喊道，父亲，不可以的，你就要了女儿的命吧。
??我看见，无数精芒从唐远，从他勾勒着骄傲的线条中暴出，像太阳一样，君临天下，目空一切。
??
??唐远，他说，不，不，在梅的面前，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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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乡的毒针似一朵勃发的红梅，令他，令他耀眼溢目的毒锥突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唐远，他的双唇一阵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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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韵，夕韵，你知道么，这崖，叫相思。
??为什么？
??因为我跳下，你便会相思。
??
??远，远，你给了我永远的相思。
??
??（七）
??熊熊烈火，残忍地将梅花的笑容撕裂，呼啸着贪婪地吞食着迸发的血浆。整个梅乡上空，砌足了梅花的亡灵。仿佛那古老淫奢的帝王，大兴土木修筑着这世上最宏伟而凄艳的暗红。
??狰狞的火舌追撵着我的裙摆，我听见它们恶狠狠地呼号，不要逃，不要逃，你也是梅乡的人，你逃不掉的。
??我，梅乡族长的女儿，在梅乡的饮食里下了梅乡最毒的毒，然后，一把火，焚尽了过去，殃及未来。
??我，终于背弃了所有的人，背弃了所有的人，将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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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茫茫，何处是归？一切都是流浪着的，就如绛雪，从那遥远的萧家流浪而来，再流浪到她和唐凡的家里去，然后一切流浪并不知所终。
??散乱的马蹄将我围住，那些人用一种猥亵而饥渴的声音说，梅夕韵，你是我们的了。我的嘴角扩散出一种阴鸷的千娇百媚，我说，你们来吧，来吧。梅，兰，芙蓉，玫瑰，菊，桃，桂，絮，萍，那些美丽的花，一朵，又一朵地在我的指间开放，极尽姿态。当我的毒针在空中开出更繁华而妖娆的梅，兰，芙蓉，玫瑰，菊，桃，桂，絮，萍时，当这些花在空气中搔动着更迷人的风情的时候，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倾倒在花枝之下，陶醉着，不再醒来。
??这时，他端坐马上，与唐远有着同样不羁放旷的眼神，他的线条超尘脱俗却泛着温柔的风流。他说，梅姑娘，我要娶你为妻。
??我听见，听见唐远，他对我说，夕韵，夕韵，我要娶你为妻。
??于是，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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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成了，江南第一世家，独孤家，风流倜傥的主人，独孤君彦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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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秋水萦纡，黄叶落地。
??我诞下了我的孩子，我的女儿，秋萦。
??那天，黄叶落地。我抱着秋萦，看见了唐远。唐远，他用疲惫而兴奋的声音对我说，夕韵，夕韵，我终于找到你了，不枉奔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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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死，而我已为他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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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他说，秋萦，秋萦，美丽的孩子，夕韵，我们走吧，一家三口，幸福快乐。
??我说，好的，好的。
??这时什么温热的东西弥满了我的脸，我看见唐远，他的鲜血心急火燎地从他嘴里奔涌而出，欢呼雀跃。那鲜红的颜色，好似梅乡的那场大火。那些疯狂的火舌，它们不曾饶过我。它们说，梅夕韵，你也是梅乡的人，你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我抱着唐远，看着他的绝望和悲伤第一次猛然决堤。他的高傲湮没无迹，他的体温迫不及待地冷却下去，唐远，他迫不及待地扔弃了我。
??我知道，他死了，永远离开了我。一时间，地也老了，天也荒了，我终于拥着他到了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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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站在独孤君彦旁暗袭唐远的绛雪，我凄然一笑，发丝轻扬。没有人能躲过，江南一绝，泻影绣庄主人梅夕韵的奋力一击。我说，绛雪，芙笙，勿嫌礼薄，祝你们永结秦晋。我说，我的一切只剩断肠，能留给你们的，不过断肠而已。绛雪，她的眉目依旧清爽，她说，拔心草，姑娘赐给绛雪拔心草毒，是绛雪造次了。津亭拔心草，江路断肠猿。拔心，断肠，相思血泪，是绛雪有福了。
??这时，绛雪，她降下了她的孩子，降下了独孤君彦与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女儿，降下了独孤君彦为了她终于将他誓曾金屋藏娇的妻子赶出家门的那个女人的女儿。天高地远，秋音悲鸣。苦命的孩子，一出生，便植种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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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芙笙，你不过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你做的所有我都将原谅你，可你为什么要杀了唐远呢？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唐凡，他死了，他没有活过来，他无福从你的毒针下赢回他的赌局。你知道吗，唐凡，他不过是他母亲与她所爱的人生的孩子而已。
??他不过是他母亲与她所爱的人生的孩子而已。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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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就这样走着，走到天地的尽头，走到万劫不复。到那时，我便拉着唐远的手，说，远，你知道吗，天与地的尽头，就是相见。
??知道，唐远，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他说，我知道的，因为你跳下来，我们便相见了。
文 / 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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