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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茶 发表于 2005-12-20 21:34

张爱玲的强力“自然”

红玫瑰与白玫瑰

    “当时(娇蕊)和王世洪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色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都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了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

    我昨天又要读张爱玲,就拿来翻,随手翻到《红玫瑰与白玫瑰》那里,一路读下去了。这一读之下,张爱玲带给我的震惊比十多年前更甚。我现在终于可以说,张爱玲对语言的理解和运用,比现在所有的人评价还要高,高到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人可以和她比。我随手就想抄了以上这几段,不是刻意的。因我读的是这篇小说,于是我想到,张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我们取那红的,久了,红的就是那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取那白的,白的便成了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成了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在现代中国,敢用“玫瑰”,用得又如此得体的,除张之外,还有谁能用得这么好,这么彻骨?!那词仿佛就是为她而生的似的,真亦奇人!你看,同样是女作家,那冰心即便用“百合”都用得跟印度百合一般。

    所以,在语言的层面上,张爱玲是我国的超一流诗人,庶几无人可比,说来真是奇迹。按照某种说法,张在结识了胡兰成后,大约发生了实质变化的,这可以从其文风上窥见。在此意义上,若说张从胡那里得了大启发,当然,我以为,这也是可能的;而如胡说,自己写文章有时竟有了张的趣味,可能是得多了张的口水,话虽肉麻,但也不是不可看作影响的交叉。柏桦老师偏爱胡兰成,我却以为张更自如,大开大合的,有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歌,而那歌声亦是“只应天上有”,张之后,不知要再过多少世纪,我们才能重又听见。柏桦老师说过:“在胡先生面前,我辈居然舞文弄墨!”我想说,写小说的,在张爱玲面前,我们还写什么小说!惭愧啊!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等何尝不可以说,斯为双美?看那文章,我看是,胡老实厚道,有古朴之气,张是疯的,又鬼灵精,像是神仙,又像是狐狸精,这都仗着她那遮挡不了的才华了,那气势,譬如一人杖剑,却无人敢前!那剑是青锋剑,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青光。

    这不是夸大,以我看,张骨子里却有极正统文学的血脉,但张的文字非纯粹地正统,因才气太大,难免剑走了偏锋,所以庄之余,亦有谐,谐到蛊惑了人的心,只好跟着她走。她是那鬼,在人的心里系了一根绳子,她往哪里走,不由得人不往哪里去。看到张爱玲的那文字,我又是欢喜又是晦气,欢喜是人世上竟有那文字,晦气的是它消磨了我的意志,叫我没了进取心。所以她是那种了鸦片的人,弄那鸦片喂人,叫人在毒里度光阴。

    我见张爱玲的书,是在94年,那时我正迷恋现代派,见了一片介绍张的文字,立即就去买她的书。那时她的书少,放在书架上的亦零星,不像现在发了疯,一片云一片云似的到处都飘着她的影子。我就央书店的老板去帮我买,过不几天,书进来了,是单行本的张的小说,名字却叫《红玫瑰与白玫瑰》,一行小字写道:“张爱玲小说集”,是安徽文艺的本子(顺便说一下,后来我那本书丢了,为了纪念,又买了本,新近印刷的,却是把“张爱玲小说集”几个字放大了,把“红玫瑰与白玫瑰”缩小了,这大小的变化,亦可见到世态炎凉!)。一读之下就欢喜,到处夸赞她。一年后,张爱玲悄然与世长辞,世人皆叹惋,从此张的小说又见热烈了。在同龄人里,我与众人不同的是,我读张时,张还和我活在一个世界上,他们读时,张已作了古人,爱张的,见得晚了,难道没有痛悔吗?我却是暗暗地欢喜和骄傲。

    因张的文字正是我心中的中国文字,现在亦越发喜欢它。若说别人,那被称赞的,胡兰成的少了些现代性,多了刻意回避的,是个太旧式的老文人,张却是迎着现代的走,洒脱不羁,不必去怕地写现代的生活,把现代的生活前无古人地写到那份上,可谓新异,是从旧时代里走出来创造新世界的人。至于沈从文写的,都说沈写得好,我却不大喜欢,至少是不十分习惯,因他太文人,亦有回避的嫌疑——是太过理想主义的了。老舍的东西,虽说是大师,大师也有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方,他太俗了——俗得掉渣。一口北京调调,读来心里总觉得他俗之余又多了一份贫,有时亦见拖沓。似乎没有人了吧,我亦再找不到人可以来说的了。

    2005-12-11

    张爱玲的强力“自然”

    抄罢《红玫瑰与白玫瑰》,今天,来抄几段《金锁记》里的文字。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雨了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着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Long ,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肪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妨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他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井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十年以前,我还在念中学,因为爱,把这些话挑了,抄在书本、笔记本里。那时也仅只是爱,却说不出爱的理由来。及至后来,写了几年的诗,我自以为发现了诗的秘密,就觉得这爱原来是诗的,而不是小说的。我爱这里面的自然,以为它的时间感和空间感极强,它的自然砌在叙述里,又极有力。我说,张爱玲是中国20世纪超一流诗人,这是赞美,但赞美得有根有据,“自然”为这一赞美的根据之一。或有人不以为然,觉得小说就是小说,须把它当作小说来看的,但我坚持认为,一切的文艺都朝着它的最高形式——诗歌看齐。

    因张的小说原来是诗,与她的同时代,以及与后代,也即今天的许多作家的小说比,她便高出众人一大截。在她写作的年代,那时的作家,小说里大都还是有自然的,自然风光在当时作家的笔下占了相当篇幅,虽然如此,但都不及张爱玲笔下的自然,这又是因张的笔下,自然是强力的,有诗性,而非点缀的,更绝非为了给读者阅读的快慰。她写人物,把人物放了在宇宙里写,人在宇宙之中,这是汉语文学的绝对正脉,大有得了天人合一理念的精髓,与西方文学把人看作是人本身的分析性做法大相径庭。中国的诗,就是这样生成的。张的小说一贯葱绿桃红的参差对照写,张亦是把世俗的人放在天长地久里写,她不宣扬,只是说出,这便与西方人道主义的观念区别了。人性之恶,在她笔下很露骨,她就把那恶,放进了自然宇宙,所以就只剩下了悲哀。

    在张的同时代,诸如郁达夫等人,小说里的自然也有诗性,但都不及张的强而有力,所以不能与之相提并论。80年代以来的新作家,尤其是出生于70年代以后的新作家,自然在他们笔下基本丧失殆尽,甚至荡然无存。而他们那种写法,也流行的很,一人那样写,多人也那样写,他们对叙述的关注超过了一切。我感觉这种做法值得怀疑,因自然也是作为小说的因素之一而存在——即便小说里最乖僻的人物,也是生活在自然之中的。听说,他们的理由是:“小说就是小说。”这理由真是理直气壮的很。

    我想,让自然进入小说,务必是要慎重对待的一件大事,亦是一件难事,必须以一种强力的姿态进入。但张爱玲做到了。她举重若轻,于叙述中随意点染,东一笔、西一画,一笔一画,遂使叙述无限开阔,成就强力诗歌。但这些是极难的,它需要极高的才能和叙事技术,弄不好,就弄巧成拙。倘若不能写得好,也就不写罢,所以,今天的人,多就不写了,让自然从小说里淡出,消失。既然把小说当作技艺,就更应重视小说里自然的嵌入,那些振振有辞的年轻作家,着实有些逃避了,我以为。要不,就是小说理念出了问题,对他们言,坚决如此,绝无回旋余地——如此,亦是情况的一种。

纳兰容若 发表于 2005-12-26 22:36

自然,清新。

我喜欢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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