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论坛's Archiver

yaya 发表于 2005-5-15 22:04

习惯在风中遗忘

小葭
  五月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那时侯的风没有娇柔和浮躁的气息,天气渐渐暖起来了,以往潮湿的天空中飘起了几朵流离失所的云,紧绷的皮肤也跟着舒缓开来,象是侵湿在微咸的海水中,有一点干涩却不失游鱼般的润滑。
  这时候的人们似乎也慵懒的做着一些无所畏惧的事,每个寂寞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在忙碌,空虚与争吵中度过,当然,我也许会搀杂其中,但更多的时候,我都会把自己反锁在那家叫做“马刀,风信子”的陶吧里,我不会做陶器,更不会欣赏,甚至于,在这家陶吧终于名正言顺的归属我时,我从来都是“关门大吉”,一天都没有经营过,但陶吧的布局却是由我设计的,咖啡色的木制门面,芦苇装饰的墙壁上缀满了用麻绳编制的草帽和玫瑰花,吧台上没有咖啡和威士忌,只有廉价的果汁和可乐加冰,右侧的墙壁上有一幅鲁本斯的油画,色彩混乱且明艳,左侧有一组半旧的浅黄色木柜,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器,绛紫和青灰色的居多,有着杂乱不一的条纹,在这种略感昏暗的气氛中,似乎只能容纳孤独者的存在,当夜幕逐渐降临,灰色的气息也开始慢慢的向我逼近,这时候,我总是习惯开一盏透明的荧光灯,一遍遍的触摸那些带有不同凹凸感的陶器,从光滑到突兀,我似乎感受到了生活的无望与捉弄。
  三年了,在这家小小的陶吧,我没有大喜或大悲,也没有快乐与痛苦,更没有眼泪,我默默的守望着那些没有思维与情感的陶器,尝试着与世隔绝般的昏昏噩噩,世界对于我来说太小了,它所容纳的内容也太单一了,我近乎无奈而又软弱的造就了眼前的一切,怪不得几年前马刀就对我说:“你是个忧郁的女子。”而现在,我果真就变成了一个忧郁感十足的女人。

  六年前我十七岁,天生的敏感与倔强使我愈加叛逆,我不喜欢学校,因为那里有老师咄 咄逼人的目光和同龄人的猜忌,我更不喜欢回家,因为我不是那种十足的乖女孩并且经常和父母的言行格格不入,终于有一天,母亲偷看了我的日记,虽然那上面只是很模糊的记述着我对 一个男孩的爱慕,但母亲还是重重的给了我一记耳光,于是我近乎气愤和绝望的来到这座繁华 的海滨城市,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能力承受现实的残酷,所以只有选择逃避,而且我并不是那种冰雪聪明又出水芙蓉般的女孩,我一贫如洗,一无所有,在经历了恐惧与饥饿并存的三天流浪 时光里,我忽然感觉到有些事情是不该在我的年纪里出现并且需要有勇气承担的,所以我便更加宿命。

yaya 发表于 2005-5-15 22:05

去那家音乐厅应聘的时候我只有一件带毛边的橘红色布棉裙,一双半筒的黑色小皮靴,头发蓬乱松散的披在肩上,也许是因为老板看中了我容貌的单纯和言语的简单平静,所以我很顺利地被聘用了。其实工作并不复杂,只是帮助顾客挑选喜爱的cd和卡带,我喜欢音乐,尤其 是爱尔兰的古典音乐,穿越大自然的小鸟的鸣叫和溪流的丁冬声,神奇而又令人向往。相反的,我讨厌夜晚来临的那种纸醉沉迷和午夜时分喧闹而又疯狂的朋克,因为我的内心有着更多传统的成分,我并不“in”而且不够前卫,甚至连吸烟的姿势都过于造作,所以我总是感觉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我。
  但我还是遇到了马刀,起初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蒙古人,长满络腮胡并且豪放粗诳的男人,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蒙古人才有真正锋利的弯刀,并且有一个让人听起来颇有几分江湖味道的名字,然而我错了,他告诉我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而且他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野性十足,而是齐整的分头,宽大的灰色休闲衫,破旧的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他见到我的时候很腼腆,不怎么说话,他的眼睛并不漂亮,没有成熟男人那种坚毅的目光,但看上去很清澈,他起初见到我的时候并不笑,但我分明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一丝柔和和盈盈的笑意,他习惯每个周五的晚上来这家音乐厅,坐在靠窗的一角听enya的《chinese rose》,每周都是如此,他并不是那种不修边幅的男人,但我每次都能看到他裤脚的一边沾着斑斑点点的泥巴,后来他见到我的时候只是淡淡的一笑,而我便不加思索的从架子上取下那张enya的cd。

  那是五月的一天,天阴沉得厉害,没过多久忽然下起了几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一场大雨,听客少了,偶尔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在灯光昏暗的小角落里听着几首悲伤而又颓废的曲子,她们轻佻地吸着烟,不时地用很熟练的动作弹着烟灰,湖蓝色的眼睫毛让人感到一种阴柔的美 。成熟而又冷艳。我的视线从她们移到门口,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远处的街灯和水雾弥漫成一条线,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大都是为了避讳这种怪异而又无常的天气,我期待马刀的出现,但我想他也许不会来了,因为他曾经说过他喜欢坐在阳光满室的屋子里听舒缓并且带有质感的 音乐,但我仍然没有忘记在音乐厅将要打佯的时候放起了enya的另一首曲子《watermake》,那首曲子简单平和,缓缓的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似乎让人感觉到时光消融,人事全非,恍若隔世。

yaya 发表于 2005-5-15 22:05

我默默地坐在靠背椅上,尽量去领悟那种凄清和凋零的情绪,似乎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在那一刻我忽然发觉原本生活也是可以不掺一丝杂质的,有着毫无沉沦和浮躁感的空间。音乐停止了,我不经意的抬起头,客人都走光了,我略微收敛的伸了一个小幅度的懒腰,伸手从柜台上取下我的米黄色小挎包,我打算好好的睡一觉,当然临睡前还要拉上窗帘,窗边的那盏玻璃灯也要开着,然后再读一会儿沃尔芙的小说,不,应该是杜拉斯的,带着浓厚女性主义的色彩,我似乎是天衣无缝的想好了睡前的准备,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很大程度上要接受失眠的状态,但是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马刀就坐在台阶上,他转过头很无奈地望着我,那双单纯而年轻的眼睛充满了被保护的欲望,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雨渐渐小了,但他的衣服和鞋子上却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块,显然,他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顺着潮湿的头发 一连串地滴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这坐了多久?你不想进来吗?”
  我连珠炮似地问了无数个问题,他却一个都没有回答。
  “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去哪?”
  “大概是一个属于我生命的地方吧,一个曾经让我埋葬寂寞和快乐的地方。”
  我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想我是不该刻意的询问他什么?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似乎很虚幻,但又确实给了我一种冷却后的安全感,他站起身,把右手伸给我。我想如果不是马刀在那天晚上无意中抱了我,我一定不会近乎绝望的爱上他,因为在那一刻我已经感受到了一个会做陶器的男人的温存,还有在他身上原始而又遥远的泥土的气息,他说如果不是碰上这种突如其来的天气,他的那组叫做“古”的作品就不会轻易地流失,我静静地听他诉说,直到他说自己很脆弱,很孤独,同时又有着很强的自尊,他无力的垂着头,下巴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肩上,他说很喜欢我这样与阳光空气有着强烈亲和力的女孩,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在雨声渐缓的时候才能听到,他轻轻的搂住我的腰,我的下巴低着他柔软而蓬松的头发,我忽然感到男人的心也象玻璃一样是易碎的,而马刀,他该是我生命中注定的玻璃碎片,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在那间潮湿又阴暗的摆满陶器的屋子里,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带着满身沉重的泥土气息的男人对我说他爱我,并且那天恰好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个阴天。

yaya 发表于 2005-5-15 22:08

我和马刀的爱情是在雨天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开始的,那些日子我开始习惯梳两个长长的麻花辨,穿一件绣着蓝色小花纹的裙子围绕在他周围,看他做陶器时那种专注而认真的表情,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额头的那一缕很自然的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的手修长而柔软,轻轻的抚摩着那些将要成型的陶器,他细心而又完美的打造它们,让原本一堆毫无美感的泥快成为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每当做完一件陶器,他总要兴奋地对我说:“小葭,我会成功吗?”而我便微笑着重重地点一下头,他便更加愉悦的冲上来抱住我说:“小葭,你 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完美的作品”。所以,在爱情带给我呼吸和养料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马刀的陶吧终于诞生了,它叫做“马刀,风信子”,马刀是他的名字,风信子是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美而又代表着自由并且充满漂泊感的花朵,而马刀对于制作陶器的天赋也愈加显露了,他的那组叫做“古”的作品在国内的陶展上一举成名,那天他异常兴奋的带我去了一家叫做“湖蓝” 的酒吧,我第一次喝下了一整杯最烈的xo,他牵着我的手坐在舞池的中央唱歌,我记得那是一首英国的老歌,叫做《习惯在风中遗忘》,歌词很长,我只记住了一段:
  习惯在风中遗忘
  忘掉爱情的悲切与无常
  在那家无人怀念的window bar
  再也不见你烟圈里的彷徨,
  习惯在风中遗忘,忘掉爱情的仓促与匆忙
  没有人想起忧郁的离别
  在你的眼睛里我试图压抑渴望

  马刀唱得很动情,直到我终于倚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但我依稀还能感觉到他用双手抱起了我,他的怀抱宽大而又温暖,我却象一只贪睡慵懒的小猫,在他的怀里我几乎不想呼吸,因为我更期待做一条上岸的鱼,溶化于他水一般的线条里,我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黎明,我惊异于自己昏迷的是那样沉,马刀不在我身旁,屋子里的窗帘却拉开着,温暖的阳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马刀的名字,没有人回答。

  马刀失踪了,在一周前唱歌的那个夜晚,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再也没有人提起他,而我站在诺大的房间里感到寂寞和恐慌,忽然觉得胃里一阵莫名的搅动,有一种想呕吐的欲望,但又及力的被我控制住,接着一种巨大的翻江倒海似的物质涌上了我的喉咙,我轻轻地捶着胸 口,几度昏厥过去,当我镇定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打开水龙头把整个脸埋在冷水中时,电话铃响了,毫无节奏感并且急促的声音,我急急忙忙地奔向客厅,抓起听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期待电话的那一端是我盼望已久的声音,或是他仍然用无奈而又可笑的语调对我说:“叉烧包卖完了,吃个奶油馅饼怎么样?”但是,没有人做声,我只听到很小声的叹息,那种烦躁而又痛苦的叹息声似乎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我润了润发干的嘴唇,然后平静地问他:“你在哪?”,他好象并不想回答我,只是不断地叹着气。我接着问:“告诉我,马刀,你还爱不爱我?”他仍是没有说话,而泪水却已经开始无声地爬满了我的脸,我强制自己要冷静,但内心却象冻结的冰山,我始终不怎么明白他离开我的理由,因为我曾经那么自信他会义无返顾地去爱我,他看我的每一个眼神,他抱紧我的每一个过程,他紧张我时的手足无措,我一直以为这就是爱情了,我一直以为我的爱情里只有阳光和陶器了,我一直以为我的倔强和叛逆都会被坚实的泥土埋葬了,可是这一切来的都是那么快。
  马刀走了,他说他去温哥华了,他说要和一个有着棕色皮肤的混血女孩结婚了,他说对于我他只是寂寞只是想玩一个小孩子的游戏并且只有满脑子的抱歉了,我狠狠地摇摇头对他说:“我不信,我不信!”可是那时侯我的耳边只留下一连串的盲音和空想,我重重地跌在沙发上,头昏沉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试图在茶几上摸到那盒国际三五,可不幸的是只剩一个空空的烟盒,我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遍遍重复的告诉自己:忘记忘记。可世界上除了忘记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呢?胃里忽然又是一阵巨大的抽搐,那种泛着泡沫没有任何气味的物质几乎折腾得我死去活来,这时的我并没有想到在马刀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我便在自己的身体里留下了他残缺的影子,那是一个原本不属于我的世界,而且不属于我幼稚的年龄和易感的情绪,可是他却真的来了,带着一点骄傲一点好奇,他并不是我委身的产物,可他却不曾给我亲情的维系,他只能是我爱情的残余和附属物,我没有勇气面对他,但我也会象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小心的呵护和孕育他,我对他没有依恋更没有仇恨,只有满满的遗憾。
  是的,当我从那家私人诊所的大门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我已经意识到在我的身体里存活着我和马刀共同筑就的另一个生命,但他的到来显然是不幸的,我轻轻抚摸着尚未隆起的腹部,好象听不到一点声响,我感觉到他在沉睡,或许他现在根本还没有大脑,更没有意识。可是,我却打算留下他,我希望他会有马刀一样清澈的眼睛,希望他有马刀一样修长而柔软的手指,更希望他会象马刀一样浑身充满着淳厚的泥土气息,我依然经营着陶吧,那个曾带给我惊喜和萌动的地方,可是我已经很少去碰那些陶器,因为它现在只留给了我一些爱情的余味,但那余味却是永久的,我仍然没有改掉听enya音乐的习惯,但是我经常放的曲子已不再是《chinese rose》,而是换成了《the memory of trees》,我想,在我的心里那些陶器永远都是充满生命力却又有着鲜活的外表,它们也会象树一样,象树对森林的每个回忆一样,对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场景都充满了依恋和残骸般的记忆,可是现在,它又将看到一个完整的生命在这里悄悄地降临,我忽然笑了,我想那应该是非常美好的,而且他将成为我爱情回忆里的延续,所以那些日子,我开始学着遗忘,在暖风习习的五月我开始一脸笑容地站在阳光下遗忘那些昏暗而又阴霾的黑夜与白昼,而我体内的小东西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理的成熟变的蠢蠢欲动起来,我的思想细胞在强烈的感情的驱使下活跃开来,我开始创作那篇叫做《陶吧里的生命》的小说,那是给我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我想告诉他我们已经血脉相连,他的到来在我的内心里已经可以称之为纯粹的完美。我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腹部,把那篇短小精悍的作品投进了信箱。

  在那个繁华而又喧闹的城市,我已经厌倦了忙忙碌碌的人群和庸俗的华丽时装,相反的,我开始留意那些小巧的婴儿服饰和精致的婴儿用品,在一家装潢的异常可爱的新奇的婴儿专卖店里,我买下了一个乳白色的小熊形状的奶瓶和一串吉祥平安锁,当我愉快地把它们拿在
手里走进陶吧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显然是在等人的,因为今天陶吧的门上早已挂上了歇业的牌子,他看见我眼神有点迷惑,他看上去是一个相当职业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和梳的非常整齐的浓发,他的衣着也很讲究,仿佛是那种很体面的上层人物,他径直向我走过来,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说:“你是小葭?”我疑惑地点点头,他随即又是一笑,亲切而又慈爱,他说:“你的那篇小短文写的很感人。”我说:“是吗?”而后很不自然地拂着额前的乱发,我说:“进来说吧!”他点点头,帮我接过手中的方便袋,
  我们在房间里坐下来,我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说我们这只有果汁和可乐加冰,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只要白开水好了,我的动作有点笨拙,因为妊娠时身体上的变化已经很大程度的暴露出来,他似乎看到了我的不便,告诉我他要自己来,我们坐定以后他忽然问我给孩子取名字了吗?我说没有,他接着说他没想到我那么年轻似乎并不象做母亲的样子,我矜持地说:“是吗?我实在不知道做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笑笑,然后告诉我他是“尘风”杂志社的主编,他说很喜欢我的文章,而且希望我能做他们的社外撰稿人,我听得有些糊涂,我告诉他在我的生命里只有陶吧和孩子最重要,写文章只是平时的喜好而我并不想把它当作一种固定的职业,他听我说完很礼貌地站起身,他说他希望我考虑一下,我友好地点点头,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尘风” 杂志社主编江恒,他说愿意和我成为朋友,我说会的,然后目送他离去。送走江恒我忽然头疼得厉害,倚在沙发的一角,有点疲倦,腹部似乎有轻微的颤动,我轻轻地抚摸他,他便再一次悄然入睡了。

  时间在不经意中流走,而我也在不经意中创造了我生命中的生命,整个世界似乎都是这样,在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命运就不断的向你昭示着它的变幻莫测,而我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女人,每天面对着烦琐的生活,而江恒,这个对我来说近乎陌生和成熟的男人,他开始给我一种莫名的关心和盲目的兄长般的爱,他结过婚,又离了婚,他说当时他并不明白婚姻对他有何意义,他只能说是履行了作为男人的责任并且附和了来自家庭的误导,他说如果可以把女人和文学相提并论,他曾经的那个女人可以说是一首悲怆而又正统的诗歌,而我便是一篇清新雅致的抒情小散文,但有时又情不自禁的倾向于边缘文学,性格里渗透着几分不安定的情绪。而我对于他的评价总是保持似是而非的态度,在我的眼里他算是一位理性的文人,没有太多虚幻,伪装和矫情。可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同我讲话,这让我感到不舒服,他很认真地为我制定了一份又一份的饮食和作息表,这种对生活的过分在意让我感到一个男人坚毅背后的软弱,我告诉他我现在很独立,我已经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安全的屋子,那就是在一个女人经受过爱情的磨练之后已经开始学会承受,可他仍然对我说我是脆弱的,我说:“也许吧!因为女人即使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但是她们的内心也是渴望温暖的,即使她们每天都会呈现一张冷漠的面孔,而她们的骨髓深处也埋藏着些许柔弱与孤独”。江恒就在这时候默默地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感觉有点凄凉。

  整整三个月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想追问他的所向,我更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身上,我只知道在自己的身体里融进了我的至亲至爱。在忽然之间他便成了我情感的全部归属,我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孕妇了,和所有待产的母亲一样我早早的换上了宽大的背带裤,走在街上我的脚步缓慢但神情却异常兴奋,是啊!他将是一个多么可爱而又健康的小生命,连刚刚那位慈祥的老医生都肯定的告诉我他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当时我便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会心地笑了,现在我感到自己仍然在笑,似乎我已经不是走在人头攒动的马路上,而是走 在一个通往迷幻世界的秘密花园,我闭上眼睛低下头,试图听到来自那个世界的对话,我的脚步忽然变得轻盈起来,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走到幸福的边缘了,耳边传来一阵孩子的嘻笑声,他们笑得很夸张,不谙世事的表情却很自然,我站在天桥的台阶上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却没有意识到那些孩子的嬉笑打闹和不停地追逐将为我埋下什么样的悲惨伏笔?当我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我仍然没有放弃思考这个问题,是的,在那一刻我的全身是松弛的,但在那些孩子无意中撞倒我而我顺着那些坚硬的台阶滚落下来时我的思想却绷的那么紧几乎要断裂,我还记得我肚里的小生命几度挣扎着向我喊着救命,而我却在天桥的最后一级台阶上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乏力,抬头望着床边的点滴瓶不住的发呆,头脑里只有雪白的墙和散乱的记忆。这是一种从生到死的完整体验,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将要出生的天真纯洁的小生命在我的腹中独自承受了死亡的侵袭,那个随着他一起诞生的世界也将要崩塌,那个在他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当医生心平气和的告诉我我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我已不可能再享有做母亲的权力时,我默不做声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但我的内心却在重复地叩问:“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生命里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而生命的归宿便是在回忆中不停地回忆,当人们已经习惯在每一个场景变更中选择遗忘,在生活的每个片段中选择压缩和剪裁,那生命中的回忆便会变得更加单薄而无意义,如今,陶吧里的生命一个个的流失,我的骨髓也在和岁月的纠缠中被一点点的抽空,生命便也象尘埃一样在整个世界中飘忽不定了。而我却更加坚信一位哲人的话:“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割断母子亲情,连死亡也不能,这牵挂的线团系在你的远逝的小躯体上,穿透死亡的壁垒,达于另一个世界。”现在,我感谢上苍,又诅咒上苍,因为它给了 我一个没有终极的精神寄托。

  我仍然做在陶吧里听我的爱尔兰音乐,望着那些没有光泽的陶器我感到孤独,那个久远的故事已经在我的灵魂中一点一点地消逝,没有一丝声响和回音,这时候我却看到那个穿灰色西服的男人向我走来,起初我还以为是幻觉,但是当他轻轻地握住我冰冷的手,我才发觉世界开始变得真实了,我俯在他的肩上小声的啜泣,直到他把一枚精致的水蓝色的钻戒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我才试图拒绝睁开疲惫而又伤感的眼睛。
  我终于告别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告别了年少轻狂和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于是我也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立足的支点,在喧嚣的尘世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而江恒,他是我无意中栽下的一棵树,若干年后他已经可以为我遮风挡雨了,尽管他是那么执着的爱上我而我却一直在沉默中等待时间的判决,但我们彼此的心灵深处反而更相信爱情不再扑朔迷离,因为我们都希望并且愿意成为对方毫无保留的倾听者。在我的熏陶下江恒也开始喜欢上了收集陶器,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几件各种风格不同的作品,而我的陶吧也愈加充满怀旧的艺术气息, 然而直到有一天当他把一尊颜色和形状都十分古怪的陶器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几乎惊愕的睁大了眼睛,那是一种绝望的色彩,绛紫的底色佩着参差不齐的条纹,摸上去手感粗糙而又模糊,形状单一更没有协调和对称感,江恒望着我惊讶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他告诉我不要忽略了这件陶器的价值,因为他的作者是一个失去双手的年轻人,在一次偶然的检查中医生告诉他他患有先天的肌肉萎缩症,在那段令他绝望和痛苦的日子里他几乎丧失了求生的能力却仍然坚持着做完了这件自认为并不成功的陶器,但在一个平常人的眼中那是超乎想象的,因为他是用残缺的手与手臂的衔接处很费力的打磨着它们,我目瞪口呆地听完了江恒的诉说,眼睛有点干涩和疼痛,然后我再一次抚摩那件不平凡的陶器,似乎感受到它的主人在打造它的那一刻应该是多么的自负和倔强,而后,我隐约在它身上嗅到了雨天潮湿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彻底地失眠了,我反反复复地回想关于那件陶器的来历,一种莫名的焦灼和不按安触动了我情感的每一根思维,夜晚延长了,窗前听不到宁静的呼吸,我端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小角落里,象一块沉默已久的石碑,凝固时间中的历史,整齐有序却又渺不可及,内 心忽然变得混乱没有方向,象黑白颜色裹缠一起的条纹。我的神经缓缓地张开了一条裂缝,我久久凝望这条裂缝,直到进入假寐或者轻轻浮起的梦魇中。

  我终于准备独自去寻找那个带着伤痕累累的陶器的主人,我想他会告诉我心痛的时候眼泪会寂寂的出发,还是会无声地滑落或破碎,但是我无法切开自己的泪水用线将它们一一串起,甚至无法清洗深夜的脸,因为我试图逃离一个明亮的背影,因为我已经习惯在风中遗忘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爱情。而现在,当我用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叩动那扇紧掩的门,当我的呼吸还有一点细微的喘叹,当我的力量由突兀变得均匀徐缓,我便真的看到了一双沾满泥点的裤脚,我默默地抬头,看到他眼里的不安与空洞,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残缺的手臂紧紧地拥着我,我感受到了,他曾经用这样的方式爱我,用彼此血液的沉湎与亲密,用潮湿和浓烈的泥土气息,那一刻我的语言已僵硬成石头,太多的空余、太强烈的占据使我意识到未来的回忆会慢慢地将它稀释,然而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我便看到不远处一个穿水红色短裙的女孩正对着我微笑 ,我固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眼睛在时光里翩裢又沉寂,今生我注定是一张单薄的纸,正面涂满了密密麻麻的心事,反过来却什么也没有,我缓缓的移动自己的脚步,含在眼里的已不再是最初的那一滴清泪,多年以来的怯懦与坚强,放弃与坚持早已在时光的震颤中阻止了我对爱情 的追随,因此我再也无法洞悉,这样的生命是否不曾被惊动但却依然如尘土般归于落寂,这时一个女孩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她说:“你一定要知道,他有多爱你,因为在每个雨天的夜晚,他都会一遍遍重复地对我说,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在那个漆黑而又茫然的雨夜打造出一件更完美的陶器,只是因为有你,一个与阳光空气融为一体的女孩,才真正的让他体会到生命的存在,可是现在,他沉默着,因为他无法用残缺的身体去面对完美而真实的你。”我无言以对了,只觉得这一闪既逝的美仿佛短暂而又致命,让我接受诱惑也接受伤害。

  黄昏时我一个人守着空房间,听着五月的风和雨在窗外不停的依呢和沉睡,cd机里那首伤感的英国老歌弥漫在整个城市,于是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而又宁静的,一切都是那么孤独而又忧郁的,在风中,在蔚蓝色的风中,缄默、重生、遗忘!

beyond 发表于 2005-5-16 13:33

有点长!  时间其实不能冲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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