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重来
昔日重来------------------------------------------
我回来了。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
我是八年前进去的。我不知道“回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回来的时候是早春,如今已是深秋。日子一天追逐着一天,像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想捡拾起来回复记忆,很难。在里面的时候就不是这样,每天都那么清晰,如一张张黑白照片。那日子的确难熬,每天拿痴呆的眼光看日出日落,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历缓慢的行程。
现在是深秋,车辆厂准备精简一部分在职职工。我不算职工,充其量也就是车辆厂的一个临时工,不存在“精简”问题。我的去留无碍大局。车间主任老孔对我说:“小刘,你是赵厂长钦定的,你别管。谁走也不会叫你走。”赵厂长当年是我父亲的徒弟,我父亲死得早,那时候赵厂长还不是厂长。我父亲死的时候,赵厂长陪我在棺前磕了三天的头。
我说:“算了,孔主任,我不麻烦你了,不麻烦你们大家了。”
“看你说的……你找到地方啦﹖”
“……再找吧。”我只好含糊地说。
我在车辆厂短暂的临时工生涯,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我说“再找”是言不由衷的。因为胡新正守株待兔,在那儿等待着我;或者反过来说,我正守株待兔,在这里等待着胡新。小个子胡新在我眼里是一盘菜,不是大菜,是一盘烧鸡,裸着鸡胸,腿上没有毛,看相极其地不好。
不过,我想去他那里试试。
但是我老婆金花不让我去试。我老婆很有特点,在我刚回来的时候,她居然置工资奖金于不顾,擅自做主请了三天假,陪我睡了整整三天。这样的女人可谓死心塌地,血管里流淌的全是英雄的血;也可以从反面理解,全是匪类的血。她的话我不能不听。
胡新登门的时候说:“二嫂,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锅里有我的,碗里就有他的。他是谁﹖……他是我二哥!”
金花说:“不准你叫他‘二哥’!你再叫,我就撵你出门?”
胡新说:“二嫂你别发这么大脾气嘛,发脾气是解决不了生计问题的。”
金花说:“好了,你给我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胡新就这样被我老婆金花扫地出门。出门的时候膀子一甩一甩的,像一只打胜了仗的公鸡。
春天的时候,胡新就这么“二哥二哥”地叫我。
我还记得,在我“回来”前,金花已经跟我讲好了要去接我的;可到了时候,去的不是她,而是小个子胡新。
胡新是乘坐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去接我的。细雨绵绵,一切都还在早春的萧条中沉睡。出租车也在春雨中沉睡,睡在劳改队大门外的空旷地上。胡新动作麻利,早已打开了出租车的后排车门,然后扭身一把抢过我怀里的行李,将行李扔到后排座位上。胡新的动作令我惭愧。我想在里面和不在里面到底不同,看人家胡新,多灵活,多干练,哪像我,笨得很,狗熊似的。
“二哥,我们上车,车上谈?”
我的情绪就是被他的这一声“二哥”叫坏了的。
我未答话,裹着棉大衣,空着手,在雨地上无着无落地站着。然后,我撇下胡新和出租车,一个人往前走。
“二哥你干吗﹖上车呀?”
我的情绪更坏了,对紧跟上来的胡新不加理睬,而且步子快疾。后来的场面就显得十分滑稽,胡新和我并肩而行,后面跟着那辆桑塔纳出租车,桑塔纳轧在石子路的碎石子上,轧出嗑嗑喳喳粉碎性骨折一样的声音。滑稽的主要是我们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参差感特强,反差特别大。
“二哥……”
“你别叫我‘二哥’?”
“为什么﹖”
“为什么……我烦?”
“哼。”胡新不冷不热地哼一声。
我是在棉大衣的上半截全部湿尽以后才钻进车里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妥协。事实上,胡新西装笔挺,比我湿得更透。本来他还是板直了腰故作姿态的,上车前已经冷得将两手交叉着掖进胳肢窝里了。
出租车在公路上的什么位置与金花乘坐的长途汽车擦肩而过,我不得而知。换一种说法,为了旧友胡新的情谊,我背弃了老婆的约定。
(续待) 幸亏她是一个充满血性的女人。
确如胡新所言,生计问题无法回避。年底飘第一场雪的那天晚上,我躲过金花的注意,去了胡新的公司。
此前胡新已经跟我谈好了,去他公司,算是正式聘用,考虑兄弟一场,当然不会亏待我,给我一个副经理当。
副经理。多响亮的称号?
敦敦实实的小三楼像一座碉堡,拉开了胡新与周围邻居间的距离。郊区的发展日新月异,城镇与乡村已经没有了质的区别。所谓城乡结合部,一个新型词语,已经把郊区的优势和尴尬全都包容了进去,富的更富,穷的也更显其穷。在这样的氛围中,胡新的“飞跃物资经营总汇”就熠熠生辉,独显其能。这敦实的小三楼,被一个三百平方米的院子收拢着,一楼宽展,方塔式建筑延伸出去,成一排平房,然后沿围墙的走势急转,转成笔直的九十度。数过去,仅一楼,少说也有十四五间房子。方塔式建筑是这个院子的核心,垂直而上构成了富丽堂皇的小三楼。一楼有办公室,有仓库,有车库;二楼除了胡新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健身房;三楼则是胡新住宿的地方。这儿既是胡新的家,也是胡新的公司。从三楼望下去,雪落在院子里,虽然站不住,也已经显出了足够的壮观。纷纷扬扬。
“喏,名片。”
真是不能小窥胡新,人还没到呢,连我的名片都印好了?
飞跃物资经营总汇
刘宝副经理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名片,谁不像我一样激动,像我一样的飘飘然呢﹖受宠若惊,感觉挺好。不过我的表现还算可以,至少我沉住气了。我调整情绪,气沉丹田。即便是受宠若惊,我也不想把这种二半吊子的心情置于脸上,让胡新看着舒心。我接过那盒名片,隔着透明塑料盒看里面的文字,又放下,放得既沉着又矜持。
“我还没最后答应你呢,你就先给我来个下马威,你小子?”
“我可是诚心诚意噢?”
“我知道……这事,我还要问问我老婆,征求征求她的意见。”
“二哥我佩服你,真佩服你?二哥事事老婆在先,好像现在忽然就理解生活了,比我理解得还透彻?”
“你笑话我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啊﹖我能听出来。”我及时遏止胡新的这股劲头,“你又‘二哥二哥’地叫我了。胡新我可是把话说在前面,我的拳头是不认二哥三哥的?”
“二哥你别……”
胡新的话尚未说完,我的拳头已到,一拳击在他的肩胛骨上。可以理解为开玩笑,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
不求人找到的工作,也许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而八经的工作。车辆厂的工作就不同。我还记得刚回来的时候,三天兴头过去了,我老婆金花说:“整整三天,够了吧﹖”我被她问得直发愣,挺难为情的。她说够了就行,够了我们就去办正事。
她指的办正事,是去求人,为我找一份工作干。
在赵厂长家,说东道西的只有赵厂长和我老婆两个人,好像没有我什么事。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头埋得低低的,直埋到裤裆里。我现在这么知趣,这么识相,这么懂得自爱,说是管教干部的功劳,不如说是我老婆金花的功劳;说是金花的功劳,不如说是我儿子小喜的功劳。小喜今年九岁。确切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八岁,现在九岁。——劳驾各位,帮我算一算,我进去的时候,我儿子小喜几岁﹖还几岁呢,刚满四个月?
“现在这形势,你们都知道,正式工别想,只能干临时。不过话说回来,在哪都是吃饭,主要还是靠自己。”赵厂长推心置腹,“宝子有力气,干活我放心,就是怕……”
“赵大哥这点你尽管放心,”金花替我表态,“他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好,什么坏,也该懂了?那时候,他刚进去,还没判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叫人带话给我,叫我改嫁,我的回答还够漂亮的?”
金花又在戳我的疼处了。
判之前,我确实叫人带话给她,没别的,只提出了这一件事。她给我的回话也爽快:以十年为界,十年以下,她等;十年以上,她就带小喜改嫁。结果老天有眼,法院判了我九年。
当然我还不算是混蛋,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诚心;如果不是因为脾气火爆,减刑两年怕是不成问题的,可惜只减了一年。
“明天你去找孔主任吧,工资……少就少点吧。都蛮难的。”赵厂长无奈地摇头。
摇头的滋味不好受,看着别人摇头,滋味更不好受。所以从春天到秋天,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摇头的赵厂长。
胡新建议我去他那儿工作,并不是近期的创意,已经很长时间了。
夏天的时候,胡新约我去看看他的“四哥”安小兵。我不大高兴,我说八年都过来了,安小兵现在是什么模样,恐怕我都记不得了。胡新说这就是二哥你的不对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胡老六一碗水总要端平。一句话把我说得差点跳起来,想不对他吼叫都难:
“胡新你现在是人了,当初呢﹖?当初要不是为了你,我会进去﹖?安小兵会进去﹖?真正闹出事来,你就躲在后面了。进去一年,出来了,发财了,挣大钱了,混出人样来了?你别‘二哥二哥’地喊,你要改口?胡新我跟你说,我就是饿死,都不愿意吃你的饭!”
话说得痛快,说完了却不免心虚。儿子小喜身上的衣服,哪一件不是他胡新买来的﹖我在里面八年,后面的七年,他来探望的次数不比金花少;而这四五年,小喜身上穿的衣服,每年由他送来的都不少于三四套。金花一连声地说不要不要,态度即使真,也变成假的了;衣服穿在小喜身上是真的。
所以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跟他去了。
精神病医院坐落在四山环抱的幽雅环境里,夏天一派清凉,可谓避暑胜地。可惜安小兵已经没有了胜地的概念。我在里面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安小兵;每回想到他,我就会思路大开,突发奇想,与我平日颇为麻木的思维极不吻合。借助于想象中的安小兵,我会想到广袤无垠的宇宙,想到地球上的许多未解之谜,想到人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到幸福的含义。到了“幸福”这里,我的游思停顿了,或者说钻牛角尖,往纵深发展了。——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什么才是幸福的标准呢﹖我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幸福与否,是不能由别人来评判的。别人分析你的幸福,和你自己体验、理解的幸福,其实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最好的解释就是精神病人。你用你个人的感知去同情他们,可怜他们,殊不知,他们活得比你充实,比你认真,比你更有滋味。他们已经抛却了烦恼,进入了某种常人难以进入的境界。
带着这种乱糟糟的思绪,我见到了安小兵。很大的房间里,一道铁栅栏把安小兵和我们分割开,这使我想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呆了八年的地方。格局基本一致。不同的是衣着。安小兵穿的是条状的病员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无辜的病人。当然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病人。
(续待) 经我们请求,确切地说,是经胡新的请求,护士小姐打开了那道铁栅栏门,让我们进去了。里面有几个沙发,已经很旧了。胡新说:“四哥你坐,你坐,坐下谈。”他的意图很明显,是想叫安小兵一个人坐着,我们站着跟他谈话。这种谈话方式,可以把我们的同情与关爱毫无保留地倾泄给面前的“四哥”。但是安小兵不领情,根本就不看我们,只拿眼偷看护士,偷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好像故意要拿这样的眼神来表现自己非同常人的聪明。他在表演聪明的时候,嘴角边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一路往下去。这样,我就看清了他嘴下边原先的涎痕。新的口水将旧的痕迹滋润,黏虫在它的旧迹上放肆大胆地再走一遭。
我们就这么站着,四亮大敞的。胡新试图正经地跟安小兵说说话,他语调深沉地说:“四哥,二哥特意来看你了。缺吃少喝的事,我来;心里要有什么不痛快,你跟二哥说。”
但是安小兵不予配合,似乎金口难开。只是拿眼偷看护士小姐,只是一边耍小聪明一边流口水。胡新反复开导,竟不起任何作用。
直到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安小兵才突然金口开启了。他说:“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他是对护士小姐说的,显然是想在我们走之前,最后表现一下他的聪明。护士小姐一脸潮红,忍不住地捂嘴笑。
回来的路上,我心情不好,不讲一句话。
胡新坐在出租车的前排座位上,见我沉默如此,也知趣得很,不言。
直到我们下车,胡新付钱的时候,才说:“二哥到我公司来干吧。二哥在车辆厂,拿三四百块钱,那么苦,有什么意思﹖到我公司来干吧。”
话说得很突兀。
“你什么鸟公司?”我冲冲地说。
“二哥你别瞧不起我,”胡新冷哼一声,“过来吧,我正缺人呢。一个月一撇半。”
一撇是一千,一撇半就是一千五。我心抖了一下。那一下抖得很厉害,就像是被石头击中一样。
我在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如在车辆厂。如果说车辆厂的那些日子,是一地难以捡拾起来的玻璃碴,那么在飞跃物资经营总汇,我的日子差不多就是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大大小小,白花花的,还没落地就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了。
我背着金花,到胡新的家里去上班。每天按时去,按时回。不是比照胡新的时间,是比照车辆厂的上下班时间。我对经营一窍不通,所以我对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性质也不想过问。营业执照在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卫生包干区的牌子在院墙外面钉着,那是真的。
“方塔”外的第三间平房是我的办公室,装潢很讲究。最值得骄傲的是两米长的老板桌和桌子后面的活动转椅。但是我坐在上面,效果一点都不好,主要是我的自信心不强。没有自信心的人是与这样的桌椅不配套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坐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你该给我一点事情干干,你看我现在像什么啦﹖都有点像……残废人了。”这是我在皮转椅上一连坐了两天,对胡新提出的要求。
“急什么﹖到我这儿来,还怕没事干﹖想干活,天天有活干?”
来了一辆卡车,卸下一整车的货,是食用油。车子一走,公司里的两个伙计小沈和小林就忙开了,忙着将货物搬进库房,归位。
瞧这两个搬运工小伙子,大冬天的,穿那么单薄的一件棉毛衫,脊背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有点不忍,当然主要是闲得无聊,过去帮着搬了几箱。不巧得很,被刚进院门的胡新看见了。
“打住打住,二哥你打住?还用得着你动手吗﹖这边有事?”胡新说话快捷,似有几分仓皇,拉住我,把我拉进办公室。
这才看清,七八个男人跟在胡新后面走进了院子,都一语不发,不苟言笑。虽然显得土气,但眼里全都发着凶光,虎视眈眈的样子。因为人多,所以拥进办公室门的时候,给人留下黑鸦鸦一大片的感觉。
胡新两手抱拳,故作镇静,连声说:“弟兄们坐,坐,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忙着从桌上拿烟,撕开香烟的外包装,谦卑地给人递烟。
没有人坐,也没人接烟。
(续待) “胡经理你可把话说清楚啦,咱那两批货到底怎么说﹖几万块钱的东西,你不能拿两千块钱就把咱打发掉,你想打发要饭的?”说话的人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情绪激动。
“那我没办法,做生意嘛,总是有亏有赚。给你们酒,你们又不要,我有什么办法﹖”胡新面对这些人,有点心虚,却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要说亏,我比你们亏,你们多少还拿了两千块钱,我呢,一分钱的毛都没见到?”
“你拿了咱几万块钱的货呢?咱要你酒干什么,咱又不卖酒﹖?”另一个已经忍不住了,朝胡新逼近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别动手,好好谈生意,动什么手吗﹖”胡新欲躲闪,反而招致几个人的同时进逼。
“你这叫谈生意﹖你这叫坑人?我看你是骗子?”
“跟你动手﹖动手是轻的!”
“你想赖账,不给钱,那咱就上你门上来吃喝,跟你没完?”
几个人逼着胡新,真要动手了。
“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让着你们,你们以为人多,就想大闹一场吗﹖我二哥在这儿呢,我二哥是好惹的吗﹖?你们也不睁大狗眼看看,我二哥,是好惹的吗﹖!”胡新终于放出了撒手锏。
我愣了一下。
老实说,这些人虽然气盛得很,但不得要领,明显是在“摆狠”。我在里面呆了八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看人。是不是狠人,只要看一眼,基本上有数。这些土里土气的生意人,即便他们真的把胡新揍上一顿,也还是算不上狠人。所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是无动于衷的。直到胡新开口把我牵扯了进来,我才真的愣了一下。
“你二哥﹖你就是来了大哥,咱也不在乎?你让你大哥也来吧?让你大哥来好啦?”
“嗯——﹖”我并未被他们所激怒,但我决定吓唬吓唬他们,于是瞪着眼,扫视着他们,充满挑衅地发出简单的鼻音。
我长相的怪异,或曰霸气,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才能表现得淋漓尽致。许多情况下,一个人对自己的了解远不如别人对自己更了解,别人是自己了解自己的参照物。不言而喻,我这一声由鼻腔里发出的浓重的声音,把七八个北方汉子全都镇住了。
不信邪不行。我一句话也没讲,就只是发出了这么一声带着疑问的“嗯”。
八年前我犯的案子,现在想起来已经令人发悚。故意杀人案。当时我们号称“北门七狼”,我们的名声威镇北门区,甚至远播江对岸的都市。八拜金兰,真正的在碗里滴了每人手指上的血,然后一人一口喝下肚去的。我排行老二,被胡新们称作“二哥”。事发之后,直接动手打死人的老大、老三、老五,被判了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宣判会开过后,三个人就被绑缚刑场,执行了枪决;老四安小兵被判无期徒刑,后来得了精神病,转到了精神病院:老七涂鸣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在里面不老实,又犯了两次案,现在已是无期徒刑;我是有期徒刑九年,提前一年回来;排行老六的胡新判得最轻,一年,回来后摇身一变,成了大款。
我们七个,最可怜的,当属安小兵,他的故事讲起来可以独立成篇,是能催人泪下的。事发的时候,安小兵的父亲刚刚病逝三个月,他妈听说儿子被抓,会被判处死刑,一时想不开,在房梁上拴了根绳子,引颈西归了。刚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安小兵听得这一消息,当场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然后仰天大笑,声如猿啼。笑声止住以后,安少兵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安小兵了。
话题收回来。夏天去看过安小兵后,到了秋天,胡新提议,哪天再去看看七弟涂鸣。我是真的上火了。我说你要去,你尽可以去,我不拦你。我说涂鸣跟安小兵不同,我是觉得安小兵可怜,才陪你去看望他的,看一回少一回;涂鸣完全是自作的,自作,所以自受,道理就这么简单。最后我说,胡新你怎么跟牛皮糖差不多,黏性蛮大的;你饶了我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涂鸣那儿,我到底是没去。
后来胡新拿话刺激我,说我虽然个头高,长相凶,但女人味蛮重的。我手心发痒,几次攥紧拳头,想动手,都是被自己说出的那句话把火头强压下去的。
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
发工资的日子是在每月的月底,我来“上班”仅十天,就赶上了发工资。当胡新把那一卷人民币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无疑,我觉出了它的分量。十多张人民币是被胡新叠上一道,又叠上一道,塞到我手里的,所以团在我手心里的是一卷,很厚实,很毛糙,很温暖,连握钱的手都活泛起来,像是有了思想,有了灵气,有了美好的愿望。
虽然当着胡新的面,我不去看它,尽量表现出矜持,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视金钱如粪土,但因了手的奇妙感觉,等胡新一走,我还是忍不住,展开手掌,生怕它们受到委屈一样。十五张,一定不会错。胡新早就跟我讲好一撇半的。想想在车辆厂的那些日子,每月可怜得很,三百多,四百块钱不到,连胡新的零头都赶不上?那也叫工作﹖那也叫挣钱﹖那也叫养家过日子﹖
(续待) 细细地点一遍,不对,怎么多了一张﹖再点一遍,还是多一张。胡新这么精明的人,居然点错钱了﹖
不会?绝对不可能?
但是多出一张是真的。
下面,就看我如何跟老婆金花“谈判”了。
“喏,工资,这个月的。”
“提前发了﹖怎么提前发了﹖——这么多﹖乖乖,怎么这么多﹖”
“你点一点。”
“偷的,还是抢的﹖这么多……一千六!一千六百块?——年底奖金﹖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换地方了,不在车辆厂干了。”
“不在车辆厂……哪儿﹖哪儿工资这么多,比我都高一倍﹖”
“飞跃物资经营总汇……就是胡新开的公司。”
“你……你到底又跟他鬼混到一起去了?”
“我没鬼混。我凭一双手吃饭。”
“你以为他是正经人啊……你跟着他,干什么工作﹖”
“进货……发货……开公司嘛,做买卖。”
“你就不怕再卖给他﹖!”
“……我不怕。”
“一个月多少﹖一千六﹖”
“一千五。他多给了我一百。”
“为什么﹖为什么多给﹖”
“我不知道。”
“你没问他﹖你不问问他,问问清楚吗﹖”
“你烦不烦﹖你还有完没完﹖?”
“他给你这么多钱,你就不怕他别有用心﹖”
“他欠我是真的?八年,抗日战争也只不过八年。”
“我是提醒你。我这是提醒你?”
“用不着?我不用提醒。”
挣钱多了也是负担。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怀揣着一千六百块钱,来到家里,心里烦躁无比,烦躁得像五只猫同时在耳朵边上叫春。
撕去最后一页日历,新的一年来到了。看看新的一年,情形又会怎样呢﹖
第一个发现,是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小沈,搬运工,有一次,很偶然地,我看到了他的名片。飞跃物资经营总汇沈庆达副经理
居然和我一样,也是“副经理”?——怎么会是这种情况呢﹖搬运工也能当副经理﹖或者把这话反过来说,副经理也干搬运工的活吗﹖
这世界,变化太快。都有点面目全非了。
我提出要看小林的名片,但在他递给我的时候,我没接,像掸虱子似地把他的手掸了回去。我有点悲观。因为先知先觉,所以我悲观。
第二个发现,是关于女人的。飞跃物资经营总汇里养着一个很漂亮、很性感的女驾驶员,叫小筠。胡新有一辆货车,南京产的“跃进13l”,小筠就是专门为他开货车的。说性感,是因为她太注意修饰了,头、脸和手都光亮得很,服饰单薄,冬天服饰一单薄,就显得怪里怪气了。总之她的先天美和后天美都与一个开货车的驾驶员相去甚远。货车体现的是强硬,而这女人,大冬天的,也能从她身上挤出水来。
我和胡新、小沈、小林出去送了一趟货,送的是服装,外包装很精美的西服。开车的就是小筠。我和胡新挤在驾驶室里,小沈和小林坐在透着风的后车厢里,与那批闪着光亮的纸箱为伍。我觉得这两个副经理蛮可怜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副经理呀?
汽车绕上新建的高速公路,直奔邻县。
八年未与邻县谋面,县城已经很见规模,主干道早已拓宽了,恰又是一个暖阳当头的日子,道路经我们视觉的调节,更显其宽。但是县城和郊区一样,存在着一个痼疾,就是公路再宽,标志再明显,行人也不按交通规则走路。横穿马路的有,骑自行车走反道的有,当街聊天的也有。一损俱损,不用说,这就是县城和郊区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
小筠熟门熟路,很有耐心地穿过县城,然后拐进一个垃圾成堆的小巷,开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很大,很宽敞,与逼仄的、垃圾成堆的小巷极不协调。在货车拐进院子的时候,我注意到,水泥门柱的内侧挂着块白底黑字的长牌子:鹏程实业开发公司。
直到与公司负责人见面了,我才恍然发现,眼前这个瘦高的人原来是熟人,二洋马?
与二洋马的故事应该回溯到十年以前,那时候我们在北门区是势不两立的两个帮派,多有磨擦,呈拉锯态势,短兵相接也是常事。老实说,我那会儿根本看不起二洋马。个头虽然高,一脸骚疙瘩也烧得火热,可他老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畏畏缩缩的,像条狗似的。
“副经理。刘宝。你认识。”我和胡新下车,胡新以最简短的句式介绍。
二洋马看我一眼,略一点头,却是一脸麻木。
“卸吧,可以卸了。”二洋马对车上的小沈小林说,然后扭头招呼几个手下人,“搬吧搬吧,尽量往里面码。”
当他把脸转向驾驶室时,声音一下子就活泼起来:“下来呀,下来看看这批货。下来看看,全是你们女人用的。你用,我免费。”
小筠打开车门,从驾驶室下来,几分娇嗔,几分浮浪,似还有几分狂野,大模大样地引领着我们,朝二洋马的库房走,边走边说:“我全用了,你全免吧。”
“那你的器官也太大了?受不了?胡新怎么能受得了哟?”二洋马紧跟其后,快活无比。
其实并不像他玩笑开的那样,库房里堆放的仅仅是酒,包装精良的红酒。
“我以为真是女人用的东西呢,二子你骗我?”小筠知道上当了,够过手去,照着二洋马的高肩膀狠拍下去。
(续待) 二洋马恬不知耻地顺手摸一把小筠的屁股,兴奋地说:“小筠真好,小筠知道怎么爱我了,都知道该拍我的什么地方了。”
胡新看在眼里,只装着没看见,转身出门,对站在车上抽烟的小沈小林说:“他们搬,你们就闲着吗﹖抽起烟来了?”
小沈小林立刻把烟掐灭,卸起货来。
春节前的半个月,胡新表现得特别繁忙,主要是忙于请客。其实请的人并不多,六桌人。依我看,一个营利单位,过年请客,十桌八桌也并不为过,六桌就忙成这样,不是显得小家子气太重了吗﹖瞧胡新、小筠带着小沈小林趴在桌上精心排兵布阵的样子,我就觉得小题大做了,插话道:“就这么几桌人,到时候一坐下来,谁还管你那么多﹖”小沈就笑了,说:“刘哥你这就不懂了,胡经理的意思,六桌全部分开,隔一天一桌,你算算要多少天吧。”
看看名单,基本上不认识,认识的也就三四个,一个是派出所的吴所长吴由斌,一个是工商局的“大老盛”盛思民,一个是税务所的副所长张成立,还有一个,居然是马路对面开理发店的“狗不理包子”苟如意。
“你们俩,就别去了,家里总要留人。”胡新在安排好名单之后,对小沈小林说,不等两人回答,他又把脸转向我,“二哥你去,你……参加吧。”
“我就……算了吧,我去没大意思。”瞧胡新一副不甚情愿的样子,我立马知趣地婉言拒绝。
“那好吧,”胡新停顿片刻,然后说,“你们都不去,把我推在前面,我只好挺身而出了;小筠你要去,帮我照应照应。”
那些天,胡新和小筠就频繁外出,应付场面。
有天晚上,我在睡梦中接到胡新的电话,叫我过去一趟。我说太迟了吧,都十二点半了,大冬天的,还要爬起来穿衣服,有什么事明天讲不行吗﹖胡新急了,在电话那头说,二哥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有急事找你,就不能来一趟吗﹖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金花告诫我说:“他瞎来,你不能瞎来,听没听见﹖”我说听见了。金花说:“听见了,你把我的话重复一遍。”
这不是折腾人吗﹖我是小孩子还是弱智﹖我赌气不开口,临出门了,才丢下一句话:“他烦人,你也跟着烦?”
我以为多大事呢,到了公司,才知道胡新喝多了。这时候,胡新正坐在电话机旁边,抱着话筒跟谁胡侃呢?
“二哥你坐,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见我进门,胡新没有任何过渡地挂断了电话,手掌一摊,对我说。
看来被我不幸言中了,胡新果然是在烦我。
“不会没有事吧﹖……这么急,把我叫来﹖”我只好装糊涂。
“就是没有事嘛?什么事……都没有?”胡新醉眼朦胧,声音一下子提上去,“二哥你坐?坐下?坐下我们……弟兄俩,沟通沟通思想?”
“胡新你是总经理,你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我心里不快,强压住一腔内火,“要是能在电话里闻到酒味,我不会来的?”
胡新突然大笑,笑得无遮无拦:“我胡老六是什么……什么东西哟?二哥你说得对,不来?根本就不要来……我还、还总经理呢?哪天我被抓起来,进去再蹲几年,那就是……真正的总经理了?我他妈连……连‘狗不理包子’都不如?就连‘狗不理包子’,都知道拿个理发剪子……站在门口,监视我的行动,来敲诈勒索我?”
一个冗长的响嗝跟在“敲诈勒索”的后面,从容不迫地冲我而来。
我厌恶极了,真想照着他的臭嘴,猛揍一巴掌。
“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我简略地说。
“二哥你别走。二哥?二哥你……你现在架子真蛮大嘛?”胡新已将不满写在了他的那张酒脸上,“二哥我老实跟你说,我人醉,心……不醉?二哥你和我……决裂了,你现在……和我不是一路人了?你承认不承认﹖”
我不说话。我要说话,只能用拳头。
这是在三楼,在方塔式建筑的第三层楼上。立柜式空调把温度提升了二十多度,脱掉棉大衣坐在沙发上,人也燥热得吃不消。胡新穿得却单薄,只有棉毛衫和棉毛裤,似乎刚刚冲过澡,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
心定自然凉。——我只好抱着这份额外的、不伦不类的心理。
“二哥你的工作,你的……工作性质,你应该有数。”
我等着,等他继续说话。他不说,我才开口:“我没有数。”
“你应该有数!”
好吧,权当有数。我不开口,不回答,你还能说什么﹖
“二洋马……那边的杨呆子,是什么角色﹖——二哥这下……懂了吧?”
果然?难怪我一直疑惑呢,原来我是杨呆子的角色?
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个现实,一直把自己置于“副经理”的空中楼阁中,不想承认“黑道打手”这么个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角色。我错了?
“对‘狗不理包子’,我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别成天不知好歹,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哥,我全……全仗着你啦?”
我拾起棉大衣,搭在手腕上,站起身朝门外走,冷淡地说:“胡新你要这么想,那你就——”
“就干什么﹖”胡新上来拦住我,不让我伸手开门。
“你就,欠——揍?”我咬牙切齿。
“二哥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胡新挡住我,执意将我与门隔离。
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我是真要动手了。
可就在这时,里间屋的门兀然开了,一个女人差不多光着屁股亮出了半个身子。
是小筠?
(续待) “大半夜的,闹什么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份?我看刘经理说得对。”小筠从门里走出来,一把拽住胡新棉毛衫的下摆,“几杯马尿就把你浇成这样,我看呀胡新,你有出息也不大?”
我一阵眼晕。我想躲开这个光身子,但是不可能。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光身子,有一个很鲜亮的胸罩,还有一个小三角内裤。真正的三点。
但我还是眼晕。
我赶紧拽开门,猛吸一口漆黑的寒气,冲撞般地出门去。
现在我约略知道了胡新做生意的一些诀窍:进货一概不正规,虽然订合同对生意人来说至关重要,但飞跃物资经营总汇避开了这个过程。这里就存在着一个心理战的技巧问题。胡新的飞跃物资经营总汇,只向外购货,从不向外售货。销售方的心理早就被他摸透了,他们抱着能销则销、销量越大越能体现业绩的想法,处处求着买方。所以胡新在谈生意的时候,常常以“我们大老粗”入题。因为是“大老粗”,所以要么你就给我送货,要么就拉倒,订“那玩意”多麻烦人呢?
胡新的这一做法竟屡试不爽。
奇怪的是,飞跃物资经营总汇只购货不销售,那么它进的货都去了哪儿呢﹖它靠什么来生存呢﹖答案在二洋马那头。二洋马其实和胡新做着同样的生意。他们将各自进的货互相倒手,使之在短时间内迅速易主,然后根据货物的价值,分别向对方付账,或抵销。这就等于把卖主的货运送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而对于卖主的催款,胡新和二洋马最通行的办法,就是耍赖,仅仅付个零头款;真的逼急了,就拿毫不相干的其他货物冲抵,还漫天提价。
这么解释其实还是没有说清楚。货物提价,以货抵款,只能使到手的货物囤积,积货更多。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胡新便发一车货出去,去广阔天地,去农村,作产品降价大甩卖。
公司赢利,皆出于此。
说神不知鬼不觉,实际上是言过其实了。对面理发店的苟如意,就心明眼亮,几次将话点出,点到为止,却不将那层窗户纸捅破。胡新最闹心的,也就是这个。
春节期间,登门要债的人一拨接一拨,这些人都固执得很,一根筋,像当初他们向飞跃物资经营总汇供货那样,全凭一股义气,不得要领,不顾章法。小地方出来的人,敢到大城市的郊区来催债,已经很不容易了。
苟如意虽已吃过胡新的请,但仅仅是吃,又没像其他人那样,吃过了,还拎走两瓶酒,一条烟,心里很是不平,站在马路对面老远就吆呼开了:“理发啦?理发?两块钱,三个头?”这边垂头丧气的讨债者略受鼓舞,齐刷刷地过去,吵吵嚷嚷地排队,剃这种廉价头。苟如意也不多言,沉着地运动剃刀。待剃好了一大堆头,伸手接钱的时候,才翻脸不认人地说:“两块钱,对啊?两块是什么意思﹖两块就是二十块?生意人只要谈钱都降低十倍,这是规矩;连这规矩都不懂,你们还出来做什么生意﹖!
吵架是免不了的。一吵架,苟如意就找到感觉了。
“你们啊,不是我骂你们了,真是一群傻X?大钱被人赚了,怎么赚的都没搞清楚,为一块两块的小钱倒是跟我耍野啦?我看你们真是白活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帮人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警觉起来,且对他肃然起敬,争着说,大师傅给指个路子,只要拿到钱,以后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肯定报答。苟如意说,也不要放在以后了,该付的剃头钱,总该付吧。
几只手便同时递上钱来,争着付账。
苟师傅收下钱,换了一副嘴脸:“也不是我卖关子,话到嘴边我都不能讲。……但凡做生意,都讲个本分。隔行如隔山,不是我管的事,我多嘴了,肯定不好。说不定哪天我睡在床上,一觉还没睡醒呢,被人割了脑袋,拿去喂狗,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对吧﹖——各位,我苟师傅也是混饭吃的,别逼我,放我一马吧?”
这苟如意已经相当危险了。胡新说:“二哥你找个机会过去,跟他聊聊,你就说,我胡新也不是好惹的?”
我权衡再三,觉得这点事我可以干。
我小心地踏进理发店。我说:“苟师傅,来,抽烟,抽我的,我给你点火。”
我又说:“苟师傅,胡新那人就那样,有点甩,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还说:“苟师傅,做生意,同行是冤家,你们又不是同行,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着得罪他吗﹖”
最后我说:“苟师傅,来,帮我剃个头,收多少钱,随你。”
“狗不理包子”这下慌了,朝我两手抱拳,说:“哥,我比你大十岁,我今天叫你一声哥。你这头,价太高,老弟我不敢剃,你别见怪……胡新这小子,怎么说呢,太狂了,像是比人家多长了一个卵子?这哪叫做生意﹖这叫走钢丝。——我全看得懂?”
春节过后,出了一件事。
年初十,一个身材和我一样高大、长相比我强、但脸上横竖着几道刀疤的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衣着邋遢的小女孩,来到飞跃物资经营总汇。胡新以为又是登门要账的,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所以他泰然得很,也麻木得很。可这男子并不谈生意,开口就说:“我找蒋筠芝,请问……蒋筠芝是不是在你们这儿﹖”有点怯生生的意思。
只这一句话,胡新、小沈、小林和我都警惕起来。
瞧我们这架势,男子就笑了。这男子不笑还好,孔武,英俊,多少还带着几分灵气;可一笑起来,他的嬉皮气便暴露无遗。他的嬉皮气是本色化的,不存在半点儿做作,尤其是咧嘴的样子,还显出了足够的愚蠢。他的形象都有点接近“老七”涂鸣了,无赖一个。
“算了,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我已经打听到蒋筠芝在你这儿了,线路图都画好了。人家告诉我说,有一个叫胡新的跟她有一腿。——哪个是胡新﹖你们哪个是胡新﹖”男子放肆地指着我们四个人,从我这边指过去,又从那边指回来,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当心我把你的手指头下掉?”我虚眼看着他,话讲得很硬。
“你不敢,哥们?你是不要命的,我是不要脸的?你说我们俩谁怕谁吧﹖我告诉你姓胡的,我身上除了没被砍过的地方,全被砍过?”
这无赖把我当成胡新了。
“嗳嗳嗳,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讲清楚,你快讲清楚!”胡新一头雾水,已经等不及了。
“我什么人﹖”男子忽然笑了,声音一下子提上去,“我是蒋筠芝的丈夫,蒋筠芝是我老婆!”
“胡扯——?”胡新终于把所有的疑惑都集中到了这两个字上,“她是大姑娘,你开什么玩笑﹖”
“我开玩笑﹖你说我,和你,开玩笑﹖”男子把身边的小女孩向前一搡,“喏,这是蒋筠芝的小孩,是我和她弄出来的?你问问蒋筠芝,问问她,是不是她生的﹖是不是我和她弄出来的﹖”
也是巧了,院门外这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那辆“跃进131”缓慢地驶进来。
“小筠,你下来?”胡新冲过去,当院挡住汽车,连声音都走调了。
隔着窗玻璃,我看见小筠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速度奇快,红得活像一只熟透的大草莓。
“你下来?你给我下来??”胡新已经狂怒得难以自控了。
小筠已经瘫了,软了,坐在驾驶室里,哪还能动身。胡新粗暴地打开车门,伸手就要把小筠从车上薅下来,男子及时跟到,一把将胡新的手拽开,无所谓地、甚至是大度地说:“干吗和一个贱女人一般见识呢﹖好男不跟女斗。我看出来了,你是胡新。”
我全看懂了,就像苟如意看懂了胡新做的生意一样。但我异常冷静。这时候,除了那个邋遢的小女孩,也就剩下我一个人最冷静了。
(续待) “朋友,犯不着这么张狂,我们进去谈。”我指着我的那间办公室,在男子的后背上猛拍一下。
“谈就谈?”男子甩着膀子,似乎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小女孩跟着他,大模大样地走在我前面。这让我想到了先前引领着我们往二洋马库房里走的小筠,小筠那样子,也有这么一点甩甩的味道。
未开口,我先给男子递过去一支烟,并为其点着火。男子美美地抽烟,那贪婪的样子,就像十年都没过上烟瘾似的。如果只从外表上看,我觉得小筠跟这男子还是蛮般配的;小筠天生丽质,个头高,比胡新高了大半个头,和胡新搅在一起,怎么看都有点“下嫁”的意思。
直到我和男子进去坐下,坐了足足半分钟,胡新才似猛然醒转过来,突然向我们这边疾走,中途又突然停下,扭头对小沈小林说:“你们,别进来!都别进来?”之后又接上刚才的动作,木偶般地走过来。
……别以为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好看的、惊天动地的故事。这之后,没有任何离奇的故事发生。
我给男子沏了茶,又让小林去楼上,给小女孩拿了一瓶酸奶。男子受到礼遇,不免受宠若惊,但那张嘴到底是刹不住车,还是把胡新好好地奚落了一通,说蒋筠芝都下过这么一个崽了,你难道就看不出来,从她肚皮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及时调整男子的心态。我说你有事就谈事,别扯这么多,扯多了,烦人。这样,我们就把话题落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上来,“钱”。男子其实正是冲着钱来的,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十万。胡新一听就泄气了,说你要觉得她值这么多,那你就把她带走,我也不想要了。男子很狡黠,说你让我带走﹖你有钱,我是穷光蛋,我把她带走了,她长着腿,再跑回来,你不是一分钱不花,净赚吗﹖我瞧着这人虽然狡滑,但更愚蠢,就提了一个折衷的意见,一万到两万之间。这一建议立刻得到两个人的赞同,他们很快即在一万五千元上达成了共识。
事毕,胡新和男子订了个书面协议:男子把女孩带走,从此不找小筠麻烦;胡新一次性付给男子人民币计一万五千元整。协议一式两份,双方分别用钢笔签字,各持一份,从此两清?
胡新是几天以后才缓过劲来的。胡新说:“二哥,这次多亏你,不然的话,我不掏八万,起码也要掏五六万。”
我避开这个话题,故意拿腔拿调地说:“我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别‘二哥二哥’地叫,当心我跟你动拳头。”
春节过后,还出了一件事。
税务所副所长张成立被抓起来了?
春节期间,张成立去南方旅游,在一个县城的宾馆里嫖娼,被当场抓获。这小子腿软,关进去没几天,就把嫖娼的经过以及此前他在单位里发生的经济问题,和盘交代出来了。公安机关逮着这么一条不算大的鱼,也挺兴奋,已作为刑事案件移交给了检察院。目前张成立正关在那个县的看守所呢。
毕竟关系非同一般,胡新得知消息后,决定即刻动身,去县看守所。胡新说,沈经理林经理,你们看家,正常开展业务,我和刘经理去一趟,那边我有两个朋友,看他们能不能通融通融。
胡新尚未布置完毕,我接话了:“我不去?你要去你去,你好好玩去?”
这话因为蹦得太快,太突兀,也太刺耳,胡新竟诧异地伸直了脖子,愣住了。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很失面子、很失威风的事,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公司,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不行,去?”
看来胡新是没有考虑后果。如果他考虑后果的话,他也许会采取紧急措施,以最快的速度勒令自己冷静下来,收回这句有点“甩”的话。但他由着惯性,发展下去了。
“听到没有,准备一下,马上动身!”
“我不去。”
“不去不行?去?”
“我说不去就不去?”
“你说﹖哼?”
“哼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好,你走,我不留你。你嘴大,比我厉害,你走?”
“走就走?胡新你放心,我要是再踏进你这个门一步,我是你孙子!”
丢下这句话,我不再搭理他,径自回我的办公室,收拾东西。这一收拾才发现,除了胡新送给我的一把电动剃须刀,抽屉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自己的。既然是他的东西,我还要它干什么﹖所以我连剃须刀也不拿,空着手出门去。
胡新当院站着,仍旧在思维的下坡道上,作惯性的下滑状,见我从办公室里出来,不理不睬,看着我走出院门。
我现在解脱了,解放了。真的,彻底解脱、解放了?我要这个徒有虚名的“副经理”干吗﹖我充当人家大款的打手干吗﹖我已经在里面蹲了八年了,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还叫我踩着钢丝走路干吗﹖我真不明白,明明知道那儿有陷阱,我还往前走干吗﹖八年前我是那样的人,八年后,我还屡教不改,还坚持要做那样的一个人吗﹖
“这下你该对我放心了?”
“我不干了?”
“我不在他那儿干了?”
三个肯定句,掷地有声,既是我对我老婆金花谈话的开篇,也是我对她言谈的结束。牛得很。底气足得很。
“不干……就不干吧。”停顿片刻,金花这么回答。
这一回答令我不甚满意。金花应该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才对。人家克林顿,美国前总统,都闹出那么多绯闻来了,他老婆还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呢?
随后几天的经历,证明了我对金花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经过商量,在双休日,我们先后去了好几家施工工地。我们不耻下问,问谁是负责人,再问招不招临时工,要不要像我这样有力气的大块头……跑了整整两天,只有一家勉强同意,说可以试试看,但有言在先,由于工期太紧,所以每天工作肯定不止八小时,工资当然也不高,每天五块钱,按天计算。金花一听,先就失了信心,说累死累活,还比不上卖报纸收入高呢,哪能干﹖
……金花似乎神经变得脆弱起来,再也不跟我商量找工作干的事了。
到了三月上旬,天气略微转暖,八九将尽,九九将至,胡新居然唐突地登了我家的门。
“二哥,二嫂?老弟得罪二哥了?老弟我负荆请罪,今日上门,特意来请二哥回公司。请二哥赏脸?”胡新说着话,放下手里拎的东西,寻个矮凳子坐下。本来就矮的胡新,一下子就比我、比金花矮下去大半截。
我看一眼他拎来的东西,两袋“大礼包”,一盒巧克力饼干,都是给我儿子小喜吃的,不是很值钱,就迅速将视线移开,移到他那张颇显尴尬的笑脸上。有道是君子不打笑脸人。人家已经这样说话了,你刘宝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能对他怎样﹖你还能下逐客令,逐客出门吗﹖
“胡新你有话就直说,也没必要讲这些客套话。”还是金花脑筋转得快,一句话解了我的窘迫。
“没别的意思?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就是想请二哥回去,回公司。”
“你什么鸟公司?”我又重复起先前说过的话。
“二哥你要这么说,我胡老六就难做人了。”胡新苦笑起来,笑出一脸无辜,“我这样,不也是为弟兄们好吗﹖”
“可你是走钢丝。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你是在走钢丝。”我追上一句。
“二哥这么说,就叫我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胡新两手一摊,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二嫂你是有工作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二嫂你说说看,现在大贪官都大到什么程度啦﹖连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成克杰,都敢贪,我们做点小生意,凭本事吃饭,既不偷,也不抢,二哥还来指责我。二嫂你说说看,你们想叫我怎么做人啊﹖”
我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接不上话。金花也不言。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讲话,她是另一种心理。我能猜出来。
见我们都不说话,胡新站起来:“二哥,你有什么要求,或者什么想法,尽可以说。跟老六我,你还有什么不好说不好讲的﹖”
(续待) “我没有要求。”我阴郁地回答,但想了想,又说,“要说要求……就一个,你以后别再‘二哥二嫂’地叫了,叫得人头疼,心里堵得慌?”
“这点要求啊﹖”胡新故意表现出吃惊的样子,“这好办,我以后叫你刘经理不就行了嘛?那你准备……回公司﹖”
我又不讲话了。——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还是金花脑筋动得快,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直接把话挑明:“你总该给他两天时间考虑考虑吧,哪能这样逼人呢﹖”
“好好好,就算我逼人,就算我逼人。”胡新顺水推舟,“不管二哥你去不去,到时间我就给你发工资,我说话算数。——看我,又叫‘二哥’了,该掌嘴的。掌嘴?”这么说着,他伸手往自己的腮帮子上象征性地打了一下。
打过了,胡新径自出门去。膀子一甩一甩的,活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
隔两天,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副经理沈庆达两手抄着口袋登上门来。沈庆达在掏出手的同时,把一卷钞票也一并掏出来,说:“刘哥,你这个月的工资,一千五,胡经理叫我送来的。”
“他还讲了什么话﹖”我愣了半天,方才低语。
“没讲。”
“没叫你通知刘宝,早点去上班﹖”金花问。
“没有。胡经理什么也没讲,就叫我把钱送来。”
我以为胡新为我印的空头名片从此作废呢;没有,仍旧管用。这盒名片依然静悄悄地躺在我的办公室抽屉里,朝我摆出苍白的笑脸,不露声色地鼓励着我:干吗瞧不起自己呢﹖怎么说你都是一个副经理呀,白纸黑字,这不,印刷得多好?
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又到胡新的飞跃物资经营总汇来上班了。应该掌嘴的不是胡新,是我。其实我老婆金花在其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如果不是她,我犯不着厚着脸皮再来胡新这儿上班。这多少带着点“蹭饭吃”的嫌疑。这不符合我的性格。——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在其中作祟。
这就叫生活吗﹖
我在里面蹲了八年,是不是命中注定,在我回来以后,就要过这样的日子呢﹖
或许真是命中注定,我再次回到飞跃物资经营总汇,仅一个礼拜,就出事了。
那天上午,胡新让小筠开车去给二洋马送货,汽车开动前,他却把小沈和小林全都支出去了。这样,小筠只好独自开车前往。人手紧张的时候,双方不派人跟车去卸货装货,也是常事,事前只要一个电话打过去,解释一下就行。可小筠走了不到十分钟,胡新就嘱咐我看好公司的门,说他要过去看看,然后出门去,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溜烟远去了。
小林是去镇上交一份表格,时间不长就回来了。来了后找不到胡新,就问我,经理跟车去啦﹖我说没去。他又问,那他去哪儿啦﹖我说他只讲过去看看,就打出租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正说着,小沈也回来了。小林说,小沈你还不相信呢,你看我们胡经理,越来越诡了,虽然一再说他主动让贤,还是放不下,跟过去了。
两个人便恶作剧般地笑起来。
我有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所以脸色不好。还是小沈会做人,在小林知趣地去库房之后,小沈讨好地对我说,这段时间刘哥不在公司,对情况不了解,自从小筠她丈夫上门来要钱后,胡经理知道自己受骗了,对小筠就不行了,食之无味,丢之可惜,就那个意思吧。两个人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反正关系一会儿好,一会儿僵,忽冷忽热的。小筠现在跟二洋马又有一腿了?其实开始的时候是胡经理的意思,胡经理见他们俩老是动手动脚的,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也是为了把二洋马那头给稳住,因为前一阵子,胡经理和二洋马在生意上闹了点不大不小的磨擦。可是呢,小筠真的跟二洋马有一腿了,胡经理又不放心了;男人嘛,在女人的问题上总是这样,谁想看着自己的女人跟别人勾勾搭搭,胡搞呢﹖胡经理刚才把我们支出去,也就是这个意思,上次跟踪,没什么结果,这是第二次了。
本来我是不想过问胡新这些劳什子事的;既然小沈往这上面提了,我也就多问了两句。我说胡新离过一次婚,我是知道的,后来又找了一个,好像不姓蒋,姓王还是姓汪,我那时候还在里面,他去看我,提到过。小沈就笑起来,说刘哥,你是真的跟不上形势了,你说的那个,是第二个,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就离了,后来胡经理又找了第三个,两个人时间更短,一个月都不到,这个小蒋嘛,是第四个了,讲起来是应聘来开汽车的,来了不到三天就跟胡经理住在一起了,我们还真以为她是大姑娘呢,这回倒是简单,什么程序也不走,直接同居了。
正说着话,旁边的电话铃骤响,我拿起话筒,竟是小筠打来的。小筠在电话那头惊慌不堪地说,快过来?你们都过来?快?胡新被人扣下了,快快?我闪身把话筒交给小沈,让小沈去接受她的吩咐。小沈接过电话,脸色大变,简捷地回答,好?好?放下话筒,就对库房那边的小林喊,叫我们赶快过去,胡经理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
小林急忙过来,问:“都去吗﹖”
小沈说:“都去?”
我接住小沈的话,说:“我不去。”
只这简短的三个字,两个人便又互相看了一眼,这回轮到小林来说讨好的话了:“刘哥那你就……看家﹖我们过去,劝劝。”
两个人忙不迭地出门,去拦出租车了。
事后我才知道,胡新和二洋马发生冲突,虽说小筠是这一事件的导火线,但还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仍在生意上。胡新大做手脚,把二洋马给骗惨了。胡新是聪明人,但在这件事上聪明过头了。他把运到二洋马鹏程实业开发公司的那些货物,差不多都擅自提了价,如此一来,本来“公平”的交易,就不公平了。二洋马一直被蒙在鼓里,无所察觉。说胡新聪明过头,是因为为着小筠的龌龊事,他恶作剧地把小筠推给了二洋马,却不料小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颗心既然倾倒于二洋马,也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打算离开胡新,从此跟二洋马过日子。小筠敢想敢干,不仅在胡新为她创造的机会里跟二洋马眉眼传情,还在二洋马的库房里,直接骑到二洋马的身上,把他撩逗得不能自控。小筠情绪一好,就把胡新的勾当全部说出来了。有钱人脾气都大,何况二洋马,受人愚弄到这一步,哪里忍得住﹖正好,胡新随后赶来,想捉奸呢,二洋马就势叫杨呆子把胡新抓起来,并当即把他“箍”在库房里。
现在,二洋马得理不让人,叫胡新一下拿出二十万块钱的“被骗款”,如果拿不出,别想走人。
这些情况,我是在小筠赶回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时候才知道的。女人会惹事,却兜不起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连小筠本人都后悔了,后悔不该感情用事,把骗局告诉二洋马,以至于闹出目前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小筠是借机溜出,打出租赶回来“搬兵”的。这时候已是中午,我正准备将公司的大门锁上,回去吃饭,还没将大门关严,就见小筠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张开两臂一把拦住我,差不多是把我搂抱着撵到院子中央的。小筠说,刘哥你要去哪儿﹖你别回去,小沈小林都不顶事,去了就被杨呆子打趴在地下,起都起不来。
我说不行,我要回去。
小筠说:“我代表胡新求你了还不行吗﹖要吃饭,路上我来解决。”
“你能代表胡新﹖”我讥讽地说,“你现在应该代表二洋马?”
“那我就……代表我自己,麻烦是我惹出来的,现在不解决问题,肯定要出事。求你了刘哥,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小筠两个手腕还搭在我的腰上,面对面的,但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肯定不行?”我态度强硬。
“刘哥你一定要去?你要去?”小筠在求我的时候,突然收紧了一双胳膊。这样,我就被她蛇一样的膀子猛地箍住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但紧跟着,她就像是先自失了信心,松开一只膀子,朝迎着大门的出租车挥一挥手,让驾驶员把车开走。
出租车倒也知趣,从大门口的高水泥坡上滑下去了,滑得垂头丧气。
“刘哥你想干什么﹖”小筠再次箍住我的时候,很突然地对我一笑,笑得匆忙,但极其妩媚。
“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
“不可能。你……不可能什么也不想的。”小筠似乎已经等不及了,突然把黑风衣的拉链自上而下扯开,再把黄色毛衣的下摆往上一翻,急促地说,“刘哥,我陪你,好不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突然了?
这种事情,难道是以这种方式展开的吗﹖
“刘哥你愣着干吗﹖……我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小筠再次抓住我胳膊的时候,整个身子似乎已经瘫软如泥,差不多是紧贴在我身上的,“刘哥,我会……陪好你的。”
“够了?”我突然急促地喊叫起来,声音太响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震抖。
小筠一下子就从我的身上弹跳开去。
“刘……刘哥……”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跳得非常厉害,咚咚的,我能听到。
我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知道,要平静下来很难,起码要有充足的时间。何况这女人就站在我身边。
“你去吧,门,我来看。”讲完了这话,我虚脱般地走到院门口,调匀气息,在大门外站定,等着她出门。
现在我有点相信“命”了。事情发生在上午,中午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事呢﹖正是为了躲开这些劳什子事,我中午才回家,并且在家呆了近三个小时,然后才回到公司里来的。可来了以后,事情还是陨石坠落般地砸到我头上来了。
三点半左右,我接到胡新打来的电话。胡新在电话那头硬邦邦地说:“二哥,你快过来?赶快,打车过来。”拿着话筒,我直后悔自己太冒失,干吗没事找事,要接电话呢﹖一时愣怔着,只好装糊涂,说你现在在哪儿,叫我过去干什么﹖胡新在那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我在哪儿你不知道吗﹖?跟我装傻?快过来?”我说我问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不是被二洋马扣了吗,怎么还能打电话﹖胡新已经不耐烦了,用变了形的声音说:“他要能扣得住我呢?我在外面电话亭。少废话,赶快过来?”
“胡新,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并不急于答复去,或者不去,而是想把他的思路拉到我的路子上来,“你回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再闹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狗屁?你说的全是屁话?不打一架怎么行呢﹖闹到这一步,明摆着的,不打也要打?我不能从此被他骑着,骑在我的头顶上,屙屎?”
“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难不难听﹖”
“少废话?我再跟你说一遍,赶快过来?我等着?”
说完这话,胡新嘭地挂断了电话。
……十五分钟以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但我已经不敢接电话了。
电话铃声时断时响,竟没完没了……直到后来,似乎已经响得没有耐心了,才终于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可是,就在我暗自庆幸电话不再打搅我的时候,马路对面理发店的“狗不理包子”苟如意,却手拿一把理发剪子来到公司的门上。
“刘哥,去接个电话。”
“谁﹖谁的电话﹖”
“胡新的。”
“怎么打到你门上去了,苟师傅﹖”
“来电话你不接,他不打我门上,往哪打﹖”
见我没有动身的意思,苟师傅略显不快,手里嚓嚓地摆弄着剪刀,说话也有点不阴不阳:“接不接电话都无所谓,我去回一句话就行。我看……刘哥你还是过去一趟为好,直接打个车过去。朋友一场嘛,落难时候才是真朋友,你说我苟某人讲的是不是道理﹖”
“苟师傅……”好像有很多话涌到了我的嗓子眼,但全被堵在那里,如淤塞的瓶颈,堵得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别逼我。”
“刘哥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面子了。我对胡新是什么态度,别人不知道,你该有数。可人家现在遇到麻烦了,出故障了,踩屎了。你这时候不帮忙,什么时候帮忙﹖?”
“苟师傅——?”我突然一阵冲动,双手猛地抱拳,冲着他,施礼。
“好,刘哥,就算我没说,就算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苟如意朝我冷笑一声,像是有点胆怯,更像是对我表示鄙夷,也双手抱拳,算是回礼,之后退身而去。
剃头剪刀在他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闪着银光,把下午的太阳回映得冰凉。
现在,二洋马得理不让人,叫胡新一下拿出二十万块钱的“被骗款”,如果拿不出,别想走人。
这些情况,我是在小筠赶回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时候才知道的。女人会惹事,却兜不起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连小筠本人都后悔了,后悔不该感情用事,把骗局告诉二洋马,以至于闹出目前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小筠是借机溜出,打出租赶回来“搬兵”的。这时候已是中午,我正准备将公司的大门锁上,回去吃饭,还没将大门关严,就见小筠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张开两臂一把拦住我,差不多是把我搂抱着撵到院子中央的。小筠说,刘哥你要去哪儿﹖你别回去,小沈小林都不顶事,去了就被杨呆子打趴在地下,起都起不来。
我说不行,我要回去。
小筠说:“我代表胡新求你了还不行吗﹖要吃饭,路上我来解决。”
“你能代表胡新﹖”我讥讽地说,“你现在应该代表二洋马?”
“那我就……代表我自己,麻烦是我惹出来的,现在不解决问题,肯定要出事。求你了刘哥,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小筠两个手腕还搭在我的腰上,面对面的,但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肯定不行?”我态度强硬。
“刘哥你一定要去?你要去?”小筠在求我的时候,突然收紧了一双胳膊。这样,我就被她蛇一样的膀子猛地箍住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但紧跟着,她就像是先自失了信心,松开一只膀子,朝迎着大门的出租车挥一挥手,让驾驶员把车开走。
出租车倒也知趣,从大门口的高水泥坡上滑下去了,滑得垂头丧气。
“刘哥你想干什么﹖”小筠再次箍住我的时候,很突然地对我一笑,笑得匆忙,但极其妩媚。
“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
“不可能。你……不可能什么也不想的。”小筠似乎已经等不及了,突然把黑风衣的拉链自上而下扯开,再把黄色毛衣的下摆往上一翻,急促地说,“刘哥,我陪你,好不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突然了?
这种事情,难道是以这种方式展开的吗﹖
“刘哥你愣着干吗﹖……我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小筠再次抓住我胳膊的时候,整个身子似乎已经瘫软如泥,差不多是紧贴在我身上的,“刘哥,我会……陪好你的。”
“够了?”我突然急促地喊叫起来,声音太响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震抖。
小筠一下子就从我的身上弹跳开去。
“刘……刘哥……”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跳得非常厉害,咚咚的,我能听到。
我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知道,要平静下来很难,起码要有充足的时间。何况这女人就站在我身边。
“你去吧,门,我来看。”讲完了这话,我虚脱般地走到院门口,调匀气息,在大门外站定,等着她出门。
现在我有点相信“命”了。事情发生在上午,中午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事呢﹖正是为了躲开这些劳什子事,我中午才回家,并且在家呆了近三个小时,然后才回到公司里来的。可来了以后,事情还是陨石坠落般地砸到我头上来了。
三点半左右,我接到胡新打来的电话。胡新在电话那头硬邦邦地说:“二哥,你快过来?赶快,打车过来。”拿着话筒,我直后悔自己太冒失,干吗没事找事,要接电话呢﹖一时愣怔着,只好装糊涂,说你现在在哪儿,叫我过去干什么﹖胡新在那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我在哪儿你不知道吗﹖?跟我装傻?快过来?”我说我问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不是被二洋马扣了吗,怎么还能打电话﹖胡新已经不耐烦了,用变了形的声音说:“他要能扣得住我呢?我在外面电话亭。少废话,赶快过来?”
“胡新,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并不急于答复去,或者不去,而是想把他的思路拉到我的路子上来,“你回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再闹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狗屁?你说的全是屁话?不打一架怎么行呢﹖闹到这一步,明摆着的,不打也要打?我不能从此被他骑着,骑在我的头顶上,屙屎?”
“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难不难听﹖”
“少废话?我再跟你说一遍,赶快过来?我等着?”
说完这话,胡新嘭地挂断了电话。
……十五分钟以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但我已经不敢接电话了。
电话铃声时断时响,竟没完没了……直到后来,似乎已经响得没有耐心了,才终于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可是,就在我暗自庆幸电话不再打搅我的时候,马路对面理发店的“狗不理包子”苟如意,却手拿一把理发剪子来到公司的门上。
“刘哥,去接个电话。”
“谁﹖谁的电话﹖”
“胡新的。”
“怎么打到你门上去了,苟师傅﹖”
“来电话你不接,他不打我门上,往哪打﹖”
见我没有动身的意思,苟师傅略显不快,手里嚓嚓地摆弄着剪刀,说话也有点不阴不阳:“接不接电话都无所谓,我去回一句话就行。我看……刘哥你还是过去一趟为好,直接打个车过去。朋友一场嘛,落难时候才是真朋友,你说我苟某人讲的是不是道理﹖”
“苟师傅……”好像有很多话涌到了我的嗓子眼,但全被堵在那里,如淤塞的瓶颈,堵得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别逼我。”
“刘哥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面子了。我对胡新是什么态度,别人不知道,你该有数。可人家现在遇到麻烦了,出故障了,踩屎了。你这时候不帮忙,什么时候帮忙﹖?”
“苟师傅——?”我突然一阵冲动,双手猛地抱拳,冲着他,施礼。
“好,刘哥,就算我没说,就算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苟如意朝我冷笑一声,像是有点胆怯,更像是对我表示鄙夷,也双手抱拳,算是回礼,之后退身而去。
剃头剪刀在他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闪着银光,把下午的太阳回映得冰凉。
我说相信“命”,并不是因为苟如意的登门,而是胡新随后的赶到。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尤其令我不能想象的是,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的胡新,居然满脸是血,那血已呈半凝固状,凝固成绽放的图案,像一朵紫红色的大花,一条血线则如小溪一般从鼻孔里蜿蜒流下。这太令我惊讶了,怎么会是这种结局呢﹖怎么就打成了这样呢﹖
“你把脸洗一下吧,多难看……我带你上医院。”我说。
胡新不理我,直扑楼梯口,然后直奔楼上。由此,我的话便形成了一个扇形,奉承的意味撒遍了半个院子。
我以为他要直奔三楼,到三楼去干点什么的;可是没有。到了二楼,他仓促地扭身,拐进了健身房。
老实说,我蛮无趣的。我是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副经理”,但是飞跃物资经营总汇到底是怎样的公司,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可我又拿着这企业的工资,用这企业发给我的工资养家过日子。这是相当矛盾的一件事。因了这份矛盾,我才在无趣的情况下,更加无趣地挪动步子,拾级而上。
“胡新,别忙乎了。你听我的,还是先把脸洗一下。”我站在健身房的门口,把声音送进去。
胡新是在健身房里找寻东西。不用猜测我也知道,他是在找“家伙”。在里面的时候,我们将他要找的东西通称为凶器。但是没有找到。拉力器不合适,跑步机更不合适。
这时候,胡新突然扭身奔向我,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袖子:“走?我们走?”
我被他抓着,一时愣怔……还要去﹖还要……
“当然去?二洋马在逼我命,你不懂吗﹖?”胡新逼紧我,把我朝门外推搡,“女人不女人,我无所谓,我不在乎?但是他不能这样逼我,逼我命?”
“胡新,你冷静一点,先冷静一下。”我往口袋里掏手帕,想帮他擦擦脸上的血,但是我口袋里没有手帕。
“连杨呆子都敢欺负人了?连杨呆子都敢跟我动手了?走?我们走??”胡新跳出门,将推搡的动作换成了强扯硬拽。
我赖在原地,不动身。我不动身,胡新就根本拽不动我。
“好啊,你他妈跟我来这一套?你看着老子被人宰了,还袖手旁观,来这一套?”胡新突然咆哮起来,抬高了手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往下扯,这一来,他的脚后跟就高高地踮起,动作近似于跳芭蕾舞,“你他妈的不是东西,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你他妈的……太不仗义了?你他妈的还‘二哥’呢,你是他妈的狗屁?——你说,你今天到底去不去﹖?你到底帮不帮老子的忙﹖?”
“胡新,你要再骂人,我就对你不客气?”我的火气也一下子蹿上来。我猛一抬头,胡新整个身子竟飘浮般地提起来。
“好,我不骂你?你到底去不去?!”胡新松开手,仿佛下赌注似地朝我瞪着眼。
我想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冷淡地说:“我不去。”
“你不去﹖我操你妈,你真不去﹖!”胡新再次发作,故伎重演,又跳起来薅我头发,但被我让过去了,他的手在我眼前一划拉,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抓住了就不再松开。他一边力不从心地左右摇摆着手,一边把吐沫星子溅向我的脸上,仿佛预谋已久似的,“你个狗日的东西?你不是东西?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你看着我跌进火坑,你见死不救?老子念着兄弟情份,一直忍着,忍气吞声?去年回来的时候,老子去接你,一路上就像他妈的求着你似的?张成立前阵子被抓,我叫你跟我去,你不去?这一次?这一次你又跟老子来这一套?我一直依着你,可你他妈的不识抬举,不识好歹,不识相?今天?今天老子不能再依你了,你到底去不去﹖?”
现在已经不是二洋马跟胡新打架,不是杨呆子跟胡新打架,而是我在跟胡新打架了;瞧我们站在二楼阳台上的这阵势,不是打架也是打架?胡新那双沾满了血的手同时上阵,紧抓着我的衣领,拼死命地把我的前胸往下拽,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松不松手﹖?你松不松﹖?”我被他逼急了,反抓住他的手,却拽不开,“胡新?我给你脸你不要脸,你还跟我动手?你松手?——我不去,你能怎么着我﹖?我看你能怎么着我﹖?”
“你……你……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老子把你当成个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胡新大声喊叫,歇斯底里,不但不松手,反而拽扯得更凶了,“老子现在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好吧,你拿了老子的钱,你就要为老子办事?老子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拿了多少钱﹖?一共拿了多少﹖?你现在统统给老子退出来?一分都不能少?”
我的心火真正地、完完全全地蹿上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克制,但无能为力。
“你松不松手﹖?老子一巴掌能把你揍扁?”我突然难以自控般地发起横来,抓紧他的那双血手,把它们拼命地向外拉,这一拉,我的衣服纽扣被扯掉了好几个,清脆悦耳地在地上弹跳,与此同时,我的衣服也被撕开了,滋啦一声,前片被撕开了一大条。
“你不仁,我也不义?你说,你到底去不去﹖?老子养条狗,还知道为老子卖命呢?我就不信,你他妈连一条狗都不如?你到底去不去……”
老实说,我已经听不见胡新那些聒耳的声音了,虽然我们面对面,挨得这么近,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我的心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烧得旺旺的,像森林大火,迅速升腾,熊熊燃烧。我开始运动起来了,就像一个赛场上的健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别人是身体先运动,然后带动着心脏,作全身运动;我正好相反,我是心脏先运动,运动到我差不多失去知觉了,身体才突然运动起来,像火山爆发,一下子就炸开了。
我舞动起一双大手,一把将对方的两只手撇开,然后一手按住并抓住对方的肩胛,另一只手直接伸向对方的后腰,一把抓住对方腰上的那根宽皮带,猛地向上一提,对方就被我倒拔杨柳般地连根拔起了。——还有什么动作比这更好看吗﹖好好看看吧,到底谁是狗?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我就由着动作和思维的双重惯性,两手提起,越过栏杆,把手里的东西倒栽葱似地扔到楼下去了。
“出事啦——?刘宝杀人啦——?刘宝杀人啦——??”
我是被马路对面理发店苟师傅的喊叫声惊醒的。当我终于确认了那个在夕阳中闪着寒光的物件,就是苟师傅手里的理发剪刀的时候,我才彻底地惊醒过来。这时候,我还站在飞跃物资经营总汇的二层楼上,我看见,一楼的水泥地上,胡新瘦短的身子蜷曲着,一动不动,更加短小。显而易见,他已经动不起来了。半个脑袋缩进脖子里,活像一只狡滑的乌龟;一些脑浆泼撒在地上,呈不可收拾状;紧挨着头的,是一大滩血,新鲜的和陈旧的,明明暗暗,涂抹了一地。
院子外面突然就围满了人,把大门挤塞住了。但是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我想这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
——我又要“进去”了吗﹖
我想。想得有点麻木。
……现在我决定下楼,下楼去我的办公室,打两个电话。
我先是给我老婆金花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可能回不了家了,叫她带好儿子小喜,好自为之。
然后,我给派出所的吴所长吴由斌打了个电话。派出所我只认识吴所长一个人,是通过胡新认识的,现在派上了用场。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犯了案子,杀了人,你们来带我吧;我说我不知道这属于故意杀人呢,还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我不是行家,确定不了。
后面这个电话看似可有可无,其实相当重要,因为它直接决定了我是不是具有“自首”的情节。我在里面蹲了八年,这一点,我懂。
打完这两个电话,我有点困了。我把皮转椅移到办公桌跟前,伏在办公桌上,用一双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睛,既像是小憩,又像是在看门外的那具死尸。(全文完) 支持 一个 好长啊,字太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先回了再看! 我又看死了。。 你打的真辛苦。 [quote] [u][b]小白[/b] 在 2005-4-10 12:54 PM 发表:[/u]
你打的真辛苦。 [/quote]
是打的么?????更要支持 还可以啦!!! [quote] [u][b]风自流[/b] 在 2005-4-11 19:15 发表:[/u]
是打的么?????更要支持 [/quote]
楼主确实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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