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状元郎
第01节“凉风儿香,凉风儿甜,风里胭脂沁香甜;
薄雾儿娇,薄雾儿媚,雾中芳蕊藏娇媚。
孰香甜哟,孰娇媚?
胭脂芳蕊是为最。
水珠儿抛,水珠儿坠,山雨浇得棠花儿醉;
银光儿洒,银光儿泄,夜月下头棠花儿寐。
凉风薄雾山雨儿月,
全哄棠花儿好入睡……”
京畿外的十来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四横八错的街巷中,某个路口一株大树的树梢上,一道稚嫩的声音正吟着不知名的咏花调。
“全哄花儿好入睡……呵丫丫……”只是那小调里还不时掺杂着煞风景的呵欠声,听来令人不禁皱眉。
“嘘!歇嘴,本座正想着事,打扰了,要挨罚。”
终于,有人斥责,那声音甘甜柔软,如果能尝,一定会甜进心窝的。
但被打断的人,却不敢忽视那声音里透着的权威。
“呜……别罚、别罚,马上停就是。”原本细小的嗓音立即缩进了喉头,可一下子又迸出了齿缝。“可是不……不唱的话,大仙您心儿会舒坦吗?”
这问得多废话!就像问人家饭不吃肚子会不会饿一样。
“当然不舒坦。”努努嘴。“……都听了百千年了。”
远处送来一阵风,带得树尖起波浪,两道足点树尖的影子随风摇摆,飘起荡下,却不见掉落。
鸟人乎?非也。
她俩既不是鸟也不是人,因为她们正是下了凡的神仙,货真价实的花神,香喷喷的海棠花神。
又吹了好一会儿风……
“大……大仙,小的可以问个问题吗?”嫩芽般的声音忍不住问。
“问吧。”有着一丝烦躁。
“真可以问呀?那小的就问了。为什么咱们下来好久,不直接下去人多的那儿,而要在树上站这么久?那……为什么大仙要一直对着手里头的东西发呆,还看着那边那个凡人男子摇头叹气?是不是烦恼着什么……呃。”像被解了禁,这个自称“小的”的小花精呼噜呼噜地问了一大串话。
可,就在它意识到海棠仙的沉默之后,便倏地噤声,跟着缩成一团。
睨着句句切中自己心思的小花精,海棠花神吊了吊眼,嗔道:
“嗟!好个饶舌又胆小的小芽苞,敢说本座在烦恼?这怎么可能!该烦恼的应该是其他十一个……同行吧。”挺直腰杆,好面子地哼了一声。
“是……是吗?”应了句,接着又缩成更小一团。
不甚服气。“当然是……是……”是……吗?
可余音拖得老长,最后仍是在心里结了个问号。她暗暗扁起嘴,旋即吊眼瞪向天。
啧!还不都是那个穷极无聊的季节司神害的,想出这个怪主意儿!
十二月令十二司花神,百年一聚处处暗角力,这同行相忌的情况也非一年半载的事了,想解套,哪那么容易呀?
好吧,既然其他十一个同行都答应了抽签竞赛,谁赢谁就当“花将神”,在花神中抡魁,那她也就从“善”如流啦!可……偏偏她手背去抽到这个……这个带衰的签牌!
呜呼!这任务未免也太……简单了,如果一开始就输人,那还比个什么劲儿?哀!
摊开掌,柔软的掌心上,溢着百花香味的签牌字字分明地写着:
青阳县,路恭臣,当今状元郎,文曲星下凡,二十有八姻缘到,碍于喜好,良缘未圆……
良缘未圆?碍于喜好?
好奇的眸波离开了掌中的签文,掠过了脚底下扰攘的街景,悄悄落在对街一家食客颇多的客栈二楼。
二楼,傍着街边的栏杆处,倚着两名男子,其中一名长得皮白肉净,嘻皮笑脸尽往楼下眺,而另一名……则不苟言笑,只会对着天空看。
呵!不消猜,那个只会将注意力放在无人地方的男人,就是她此次下凡“拯救”的对象了。
喏!说他没有姻缘自然不会没有原因,瞧他一副相貌堂堂,却好像不喜近人一样,正常人不都喜欢看热闹的吗?而他……
眼珠子又溜回签文上。
“……此人独爱百花,却不爱美人,情愿镇日埋首花香,却不愿稍近软玉温香。啧啧!这一定是还没发现美人的美好罢了。既然如此,该怎么治他呢?是……变成男人带他多去温柔乡?还是……干脆变成美人启发他?”抚着额角,思索了好一会儿,跟着抱头想蹲下来继续想,身旁的小不点儿又在这时出了声。
“大仙,小的认为您变成姑娘会比较方便。”
“嗄?”斜眼看。“方便?怎么个方便法?”
小花精固然怕事、饶舌了点,但脑筋还挺灵光,而这也是她带她一起下凡的原因。
“那些凡人最尊重的什么……什么夫子,不都说‘食色性也’吗?您变成姑娘,接近那状元郎,不是方便许多?”
“这句话,是这样解释吗?”搜索枯肠,凡人的一些东西她已有好一阵子没碰,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好像不怎么恰当。你想想,他这人可不喜欢女人家的,我变姑娘不就正巧惹他厌,自找麻烦?嗯……不好、不好。”嘴唇扁起,摇动食指。
“?”一听,想想也是,花精连忙点头附和:“呵,就是!还是大仙英明,小的都没想到!”嘻笑状。
这次她运气好,能跟着海棠花神下凡,一方面除了要帮忙完成任务之外,一方面更要替自己积点功劳。
如果讨得大仙开心,那么从一株小小花苞快快长成娇美的海棠花,就也轻松多了。
所以,要巴结!
“可是……”这时海棠仙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的路恭臣。
“可是什么?大仙一定是想到了好法子了,真是厉害!那么就变成男人,男人就……”嘴儿仍笑着。
“嗯……我看还是变成姑娘好。”拿定主意儿。
“啥?”他们的海棠大仙还真善变,才说了不变姑娘的!笑脸顿时僵凝。
但见海棠仙暗暗抚掌,并开始碎碎念道:
“对,就变姑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其道而行,逆其境而为,挑难的做,愈难愈能显示我的聪明、我的高招,哈哈!到时看其他人怎么说,花将神非我莫属喽!小芽苞儿,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仰天长笑。
登时,青阳县上空,就回荡着她自鸣得意的蜜糖笑声。
好半晌。
“原……原来是这样。是呀,还是大仙高瞻远瞩呵,呵呵……”望着正得意的海棠仙,花精也只能陪笑。
“说做就做,先化为肉身吧。”挂着笑的嘴巴只差没裂到耳根后,她满意地将素手一扬……
☆ ☆ ☆
“恭臣兄……”
客栈二楼,与路恭臣同桌的甘寅早将目光由街道上收回,他喊了桌对面的人好几声,却不见人回神。
今天的他,真有点奇怪。素来他都是挺专心的,专心说话,专心吃饭,专心研读,专心种花……
这……专心发呆,还是头一遭。
看着路恭臣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天空,甘寅再忍不住,他佯咳几声,又想唤。
“什么事?说吧,我听得见。”转回一张微泛古铜色的脸,路恭臣沉稳的嗓音不紊不乱,就好似他心在外头,注意力却始终不离眼前一般。
“哈,我还以为你没听见,所以才猛催魂。”虽然路恭臣回了神,但他还是觉得他今天不专心。“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小弟愿闻其详。”
以两人推心置腹的交情,要真有什么,他一定会跟他说。
甘寅将壶内香茗倒进彼此的杯子里,并看着对方执起杯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早遇上的那些天章阁勾当官有些奇怪,他们管的理当是阁内历代皇帝拥有的文章画像、宝玩和符瑞,怎么今天见他们一个个从御花园搬来盆花往阁内去。”
“这有什么奇怪?阁里藏的东西都已经有些年代,老东西就会有老味道,搬几盆花进去驱驱霉味,没什么大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可不是第一次瞧见。”
“其实这也不是太奇怪,该说恭臣兄你对花呀草的实在过于注意。”他觉得这才是关键所在,要不一般人根本不会去注意。
听了,路恭臣只是微笑回应。
又替两人注满杯,甘寅接道:“除了这事,恭臣兄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他对他了若指掌。
“说心事倒不是,我觉得今天风里头的花香,远比平常浓上许多,你可有同感?”
心不在焉地审视着手中的水杯,路恭臣饮尽杯中的甘液,放下杯,他黑亮的眼珠又再飘向客栈外,对街的一棵树上。
很诡异,或许是他太易感,要不然他怎会感到所有的香味皆是从那棵树的方向传来?那棵树根本连朵花都没绽的。
往同一方向望去。“树?花香?哎哟,哈哈!”甘寅不禁单掌往额上一拍,大笑开来。
路恭臣将视线转了回来。“我也晓得我糊涂了,才展了叶的树木,没开花,哪来的花香。”唇间勾起一道自嘲。
“糊涂?说到糊涂,恭臣兄的确是糊涂。”收起狎笑,将话带回正题,那个他一直想说的事——“别说小弟嘴坏,花香哪比得佳人香。”
他常说他中了花毒,没药医,事实确是如此,不过习惯也就算了。
然而今天他却非得说他一说,因为昨天他居然听说了一件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
“佳人?”
“听说昨日京里送来的帖,恭臣兄给回拒了去?”
“你说的是七夕的邀宴?”路恭臣又倒了一杯香茗,喝完便将茶水钱搁在桌上,人站起准备离座。
“就是了。这次圣上特地在宫里举行盛宴,许多官家小姐、千金都会到场,为的就是帮我们这些光棍儿找伴……”“?”睨了一眼措词怪异的甘寅。
意识到失言,甘寅忙更正:
“呵!不是!是帮大家撮合姻缘,这么好的机会……呃……圣上的美意,我们这些做人臣子的怎好辜负呢?你说是不是?”
“是不好辜负。只是你住京里,我却住在这里,我不方便,要去你就去吧。”摆明着没兴趣。
路恭臣下了楼,行至客栈门口,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听着街上嘈杂的人声,他突然有些躁烦。
其实他并非不喜欢人,只是人和人之间的互动有时令他不禁要生烦,尤其在官场上。
当初若不是答应他娘要为路家讨个功名、光耀门楣,或许今天他仍乐得是乡儒一个。
“别忘了,现在你我都是学士院里的学士,等着让人拔擢赏识的学士,这样的场合不多去,岂不浪费了你是状元,而我是探花。”有时甘寅真要怀疑,路恭臣这个状元是考有趣的。
“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这不变的定律他会不懂?
“巧诈不如拙诚,巧伪不如拙诚,现在是学士,就当好学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要攀权附势,他倒情愿当一辈子的酸儒。
“一辈子的学士,真要当?”那他考了个状元,跟挖了个金块藏在炕下有什么不同?
“顺其自然吧。”
视线跟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浮动,好不容易望见了个缝想插进去,却又教后头挤上来的人塞了去。
他叹了一声,将目光调向别处,却正好望进对街的那一棵树。
树?
不觉,他竟想起方才那不知从何来的花香,倏地他心头好奇一生,脚步居然跟着移动了。
而走在他后头的甘寅,就只顾着唠叨:
“顺其自然?我看恭臣兄是老庄读多了,赶考为的不就是功名,要不然你当初就该将状元让给我,喔,不不!我上头还有个榜眼,你不当状元,我最多也只能捞个第二当当。人生苦短,当个第二有捞啥子用?唉,何况我现在还第三,干脆再重考一次算了……哎哟!你走路不带眼睛呀?”
挤在腥膻味颇重的人群中,他被人撞了一把,仍不忘训上一句;只是当他再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跟着路恭臣走到对街的大树下了。
“恭臣兄你……”说了半天,发现他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这棵树上。
路恭臣绕着树转了一圈,淡铜色的大掌抚在粗糙的树干上。
“我还是觉得……香味是从这棵树而来,你认为呢?”他身量挺高,人也俊拔,不似甘寅站在树下,倒成了短桩一根。
抬头望,甘寅对着当空洒下的阳光,嗅嗅。“香味儿?”
“对,清甜的。”
“清甜的……”很努力地吸了一鼻子,接道:“没有,我只嗅到恭臣兄的死心眼。”
正了眼,看着身前人,路恭臣不表意见,毕竟自己的个性他是真的了解,而且有口无心。
“唉!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去。”甘寅不怎开怀地叹道。
其实这次的七夕夜宴,有卓越的他在身边,吸引过来的目光绝对会比他独自一人出现多得多的。
目光多,机会也就多;机会多,那……
“如果是赏花,我就去。”又仰头盯住上方蓊郁的枝叶。
“又是花!花能伴你一生一世吗?花能替你加官晋爵吗?又,花能替你生儿育女吗?”
这路大状元郎爱花,只得一个“痴”字形容。
除了上朝办公,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耗在他府邸那百花俱集的庭院里了。瞧他早也养花,晚又耕圃的,都晒得不像个读书人了。
唉!有时连他这个与他穿同件裤裆长大的好友,想邀他喝杯茶水叙叙旧,都得跟那些花花草草抢时间,更甭提要他抽点时间找对象。
“花能替我消烦解忧……喔,对了,我居然忘了,今天得替院里的圃子除除草。”和甘寅几杯茶下来,都近午了。
“哎呀!恭臣兄还真是一根竹竿儿通到底,固执得很。”
“择善固执,有何不好?此个拈花惹草,好过彼个拈花惹草。”
寻不着香味来源,路恭臣只得作罢,旋身想往他街底的住处走。
甘寅垂下头,没辙地絮絮叨叨道:“世间万物有盛衰,人生安得常少年?现在不求,什么时候求?命就这么一条,什么时候没了都不知道,要及时行乐呀,你说是不是?恭臣兄……”
“及时行乐……”
不禁,路恭臣开始咀嚼着甘寅的话,然而就在他有所得之际,不远处的巷口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
“抢劫呀,”
抢劫?在这光天化日、人多如蝼蚁的情况下?有没有搞错?
包括了路恭臣和甘寅,街上所有的人莫不往声音响起的方向探看,但就在状况趋明的时候,一道自巷里窜出的人影却以极快的速度往树旁的两人冲来。
甘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人影一把撞倒,他试着爬起来,竟然又听到人喊了:
“小心!那人有刀!”
有刀?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什么时候最惨?哈!就这时候,颈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跟着急急看向一边的人。
“恭臣兄,救救我……”甘寅被人拿刀抵着喉咙,不怕也吓出汗来。
一样没习过武,但路恭臣却毫无惧色,他朝挟持甘寅的歹徒走近。“千万别伤人。”他略为粗犷的外表很是唬人。“别过来!”选错时间、选错地点,加上行动失败且前后无路,那持刀之人特别凶狠。
“你先放开人。”又走向前,距离歹人只两、三步。
“我叫你别过来!”
眼见圈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那人心里发急,索性押着甘寅往前头挡路的路恭臣撞去。
“哎哟!”甘寅痛呼一声,便与路恭臣摔成了一堆。
那人见有机可乘,拔了腿就想往人少的地方钻,只是却被脚下突来的一阵拉扯碎了趁乱脱逃的美梦。
他低头一望,望进的却是路恭臣那对“看你往哪儿逃”的精神眸子。他虽是倒地,一只手却牢牢抓着那人的腿肚。
“哼!又是你!去死吧!”狗急会跳墙,贼急了也会砍人的。不待人群围上,那人操刀就往抓着自己小腿的手砍下。“啊!杀人哪!”见不了残忍血腥画面的探花郎甘寅,吓得双眼紧闭,猛声一叫。
乒乓!
可,就在他眯紧眼皮之际,耳边听进的却是一声震天价响的重物坠地声响,跟着是数声细细的哀嚎。
怎么了?
路恭臣手掌被砍的画面只在甘寅脑子里轻轻晃过,旋即便带着半惊惧半疑虑的心情,将眼皮悄悄开了个缝。
“啊?”这是什么情况?天降神兵吗?张着大嘴,甘寅就差没让舌头掉出来。
因为歹人身上居然压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身上又压了个小娃儿,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了。
而综观全场,所有的人也都被这突来的状况骇呆了神,只是这安静的场面只维持了一下下。
眨眼间,街上的人声便又哗地喧腾起来!
首先站起的路恭臣拉了还黏在地上的好友一把,他看着地上三人相叠的奇景,不解地皱起了眉。
“咳咳……什么味道,这么香?”
才起身的甘寅对着仍扬着的灰尘挥呀挥,却怎也挥不去飘在空气里的一股奇香。
“是花香。”路恭臣答道。
这味道便是从方才在客栈时就一直嗅到的花香,只是什么花,一时还分辨不出,但这香味的来源,肯定就是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物身上传来。
不由得,他走近地上的三人,研究了起来。
最底下,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歹人明显已昏厥,而他上头的人——她虽面容朝下,但一身裙装,便已先透露了性别,而那压在姑娘背上的娃儿……
“呜……好痛!”才研究到他,那娃儿居然就像块壳儿似地,啵地从姑娘身上剥落,跌坐地面,接着喃喃起来:“……大仙,您忘了咱们还在树上,一变肉身,肯定会跌惨的……痛痛……呃。”
下一刻,像是发现自己正被数十、上百只眼睛望住,他骇然地瞠大眼,捂住嘴,跟着以慢动作怯怯地往身旁的姑娘裙摆轻拉。
“大……大仙,醒醒!人……人……全是人!”惊慌状。
“呜……”只得一句闷哼。
“醒醒!快醒醒,”被看怕了,化了肉身的花精忍不住拼命往海棠花神的衣裳猛拉。
许久……
“哎哟……”
听到呼唤,海棠花神终于自歹人身上剥落,只是她一清醒,却只记得埋怨花精的失职。
“你……你这个小芽苞,我带你下来到底做什么用的!居然没给提醒!噢……”频频发出啧啧声,并扶住发疼的小蛮腰。“我的腰……我的腰怎么这么痛?是你吧?你刚刚压在我身上吧?好个小芽苞,胆敢占本座的便宜,看我回去怎么……”
乌溜溜的大眼转呀转地,许久,终于意识到旁人的存在,她的心瞬时凉了一截。
“怎么这么多人?呵……”
完了!好歹她也是个堂堂花神,居然会狼狈到以这种方式下凡,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悲哉!传回花神界,她脸皮儿往哪摆?其他的花神一定会拿她“下”凡都不会来作文章的。
单手支额,欲哭无泪。
“怎么了?”这时,她头顶传来一声关心。
“没!没怎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该是要以仙风飒飒的绝美姿态下凡的,怎料,居然摔成了个……花饼?呜……
路恭臣盯住地上看似一脸懊恼的人儿。“真是对不住,不过还是谢谢你替我解了围。”
她该算是他的救“手”恩人吧?
伸出方才幸免于难的手,路恭臣破例对姑娘家示好,他试着想扶她,只是她却仍心伤于刚刚的失误。
瞪着眼前五指皆起茧的大掌,她伤心道:
“解围?本座何时解了你的围了?我不过是从树上摔下来,跌了个……跌了个……”狗吃屎!
不得不承认,而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更是伤心欲绝地迸出眼睑,就要坠下。
“摔疼了是不?”他问。
吸了一鼻子心酸,她不想理人。
“那么路某先跟你说声对不住,这个拿去吧。”再一次破例,他交出怀中随身携带的白帕。
什……什么呀?海棠花神登时停了呼吸。 第02节
他……他说他姓什么来着?
海棠花神粉嫩的香腮一抬,两只润玉般的眼睛就对上一张俯望的脸。
那轮廓干净、肤色健康的脸上,有双藏不住睿智的清亮眼眸,眸上头还挂了对正派的眉,鼻儿直挺,唇形温良,只是不笑,挺严肃。
就像……
“哈!路……路恭臣!”一时无察,溜了嘴。
“哎呀,恭臣兄,人家姑娘知道你名字耶,说不定还是冲着你救的!”甘寅本来还盯着海棠花神红咚咚的俏脸儿发呆,此时却被她略带童音的甘醇嗓声唤回了神。
虽然他的好友从不近女色,但挟着状元郎的美名和不遑多让的才华,城中心仪他的闺女自然不在少数。
只是……眼前这姑娘好像有些眼生,该不会是远处来的仰慕者吧?
甘寅一脸羡慕,但路恭臣却不以为然。
“事情不是这样。”斩钉截铁,摆明不想沾上无谓的女人香,他下意识收起刚刚递出的白帕。
眨巴着大眼珠,海棠花神将泪花逼回了眼睑里。呵!他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不喜欢女人!人家不过一个调侃,他就有了瞬间的改变。
不过想也知道,她是绝不会让他再缩回那怪癖的龟壳里,为了一百年后十二花神再见面时的胜利,为了海棠一族的荣耀,从这一刻起,她是黏定他了。
嗯……只是……如何黏呢?
糟!方才她连如何正大光明接近他的方法都还没想到,就给摔下了树,那眼前该如何自圆其说?
搔搔白贝般的耳,刹那,她灵光一动,小嘴跟着扁了起来。
“事情……的确不是这样的。”仰起小脸对着路恭臣,泪珠花儿立刻溜出了眼窝,炫得人心软。
嘻!她什么都会,自然少不了凡间姑娘家的第一高招——掉眼泪。
“姑娘你?”路恭臣顿时无措。
不喜欢接近女人,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如何安抚哭泣中的女人。
说到哄人,甘寅自然远远强过他这个状元郎。
面露心疼,他柔声问:“别哭别哭,女孩家的眼泪可比世上任何宝贝都珍贵的,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了?”
唉!出言相慰的果然不是他,不过,刚开始就将就点好啦。
她一斜首,往化身小男童的花精一看。“……嗯咳。”
瞪大芝麻似的眼,花精心头一惊,立刻自地上爬起,快速移至海棠花神眼前,并必恭必敬地送上自己嫩芽色的干净衣摆。
拉过衣摆,海棠花神先是擦去假哭的泪痕,跟着滋地一声,摸了一些鼻水在上头。
这,就算是给小芽苞占她便宜的小小惩罚吧。
只是花精却咧开嘴,笑得像如获至宝。大仙的泪珠儿甚至鼻水在他看来,全都是上天恩赐的仙露呀。
宝贝、宝贝儿!他喜孜孜地卷起衣摆,更小心翼翼地塞进腰带里,跟收藏极品并无二样。
见状,甘寅也不禁露出苦笑。这一大一小好像真有点怪咧,是不是给摔坏脑袋了!
在花精搀扶下,她站了起来,哽咽一声,娓娓道来了:“大家都看到了,我家小弟曾得过病,发了热,头脑给烧得不灵光。”
不灵光?花精背脊一挺!他可是众花精里最聪颖的!不过……大仙既然这么说,应该自有安排吧?
“呵呵!”立即,他傻笑应和。
甘寅看着男童,明白了两三分。”原来如此,难怪他刚才大仙、大仙地对着你喊。”
“可不是吗?但不仅如此,我们的遭遇还更糟的呢。”该来解释他们为何从树上摔下。
“哦?怎么个惨法?”终于,路恭臣不带表情地问。
咦?这状元郎的疑心似乎较他人重些。
像是心疼地轻抚花精的小头颅。“我们来自远远的南方,并非此地人,日前才因父母恶疾双逝,所以才迫不得已北上到京城想投靠远房的表亲,怎知目的地还没到达,路过了这里却……”
跟真的一样,她悲从中来,泪花便扑簌簌地掉,眼前一女一幼个儿都不大,萝卜头儿的模样让悲苦又添三分。
“却怎样?”路恭臣又问。
“我和小芽苞变卖了家中仅存的值钱物,勉强凑了点盘缠,打算一路少吃少喝点,该也能忍到进京城;谁知道昨天才刚踏进这个县,剩下的盘缠却给歹人抢个精光,这抢个精光也就罢,那歹人瞧我们两个弱小可欺,居然想将我和小芽苞捉起来卖给人口贩子……”
“青阳县何时歹人猖獗至此,我怎不知?”他眯看着小巧玲珑的她。
自从高中状元,圣上钦赐一幢府邸给他,他便在青阳县住下,至今不短不长也过了近两年。这地方还顶清静,打劫作乱倒甚少听说。
“猖不猖獗我一个外人也不知道,但是歹人我脚边不就一个。”运气好,就地取材。
抽泣两声,继续:“所以呀,为了逃离毒手,我和小芽苞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跑跑藏藏了好久,昨儿个夜里才趁黑爬上了树,想躲他一躲,哪知道天一亮,那歹人找我们两个找不到,反倒抢起别人的东西来。”
“你说这拿刀抵着我脖子的人,就是抢你们钱财、想卖掉你们的歹人?”甘寅和在场的人一样,面露讶异。
“嗯。”啪、啪、啪!转得真棒,她就要忍不住替自己鼓掌致意了。
海棠花神顺着话尾点点头,眼角则偷偷瞅向路恭臣,只是意料之外,他竟不为所动。
真是奇怪!一般人听到这里不该都要心生恻隐的吗?他居然连皱个眉都不肯施舍一下,真不捧场哩!
或许是她生得不够可怜,那么再加戏码好了……
“芽苞,阿姐真差劲,连带你藏在树上都藏不住,原本就可怜,要再摔坏了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对死去的爹娘交代。”纤白的小手有意无意揉着花精的后脑勺。
芝麻眼一转,晓得大仙正给着暗示,他立即呆脸一垮,低身脱下一只布鞋连忙往歹人身上拍。
“坏……坏人!拿了姐姐的钱,该打!打扁你!坏透了!害芽苞和大仙没饭吃……哇哇……”
他虽哭得涕泗纵横,但手上却没忘在昏倒的人脸上、身上拍打出一只只的小鞋印,跟着他捉起歹人的手一啃。
“呸呸!好难吃,阿姐,咱们吃窝窝好吗?人,人肉好难吃!”
“牙苞,人肉怎能吃?可是要能有窝窝可以吃,阿姐早拿将来了。”吸鼻两下。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可清楚了!在场的人看了莫不鼻酸,除了另有想法的路恭臣之外。
“那么请问姑娘,你如何晓得在下的名字?”说了老半天,她还是没有说到他想听的。
既然她非本地人,又非他所熟识,何以能一眼便识出他?除非……
“这……”面露难色。
“果然。”他喃道。
歹人抢钱挟持人,女孩儿佯救人,事一成,歹人跑,女孩成了人质的救命恩人。
如果猜得没错,等一下眼前楚楚可怜的女孩儿,一定会瞬间变成了央求报答的角色。不得已,他只能这么猜。
“什么果然?”莫非他把她跟这抢劫的人当成一伙儿了?
海棠花神瞪大了眼,胸口一道气急升,正想开口辩驳,却见前一刻还昏睡在地上的歹人已清醒,并速度极快地爬起。
“喝!那个……”跟着爬起,她手指路恭臣身后的歹人。
“如果姑娘只想索惠,那路某只能拒绝。”见她当真伸手,他不由得正色道。
“不是啊!”看着歹人已经拿着刀就对住路恭臣的背,她摊掌猛挥。
五根手指?皱起眉。“五百两?这就是姑娘所要的?”
“……”啧!真怀疑他是怎么考中状元的!
眼看示警无效,当银晃晃的刃身就要刺下,她干脆身形一晃,闪过了路恭臣,敏捷地张掌接下那一刀。
“啊!”那歹人不禁让她空手夺白刃的举动骇住了,呆望着她正气凛然的眸光,不一会儿,就也让身后齐头而下的扁担、杆面棍给当下打倒。
他仰躺对天,而一名商贩像认出什么似地喊了出来:
“这……这家伙不就是墙上贴了正被追缉的江洋大盗吗?居然跑到我们县城来了,抢了钱还伤人,快去叫官差将他捉起来!”街上,眨眼工夫再度哄然。
有人义愤填膺又对躺在地上的歹人施了些拳脚,有人则拔腿跑向县府准备报官。
“小姑娘,你有事无事?”有人则关心起“英勇”救人的海棠花神。
扯开小嘴,她笑。“无事无事,你们去忙吧。”人气燥杂,许久未下凡的她,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无事就好,你真是勇敢,要不然咱们状元郎可惨了,刷刷,一刀两半!”以为她深藏不露,那人比划了个江湖招式,开了句玩笑,惹得在场所有人抚掌赞笑。
一下子,等官差来拿人,全部的人见事已平定,便跟着一哄而散,各自买卖去了。
望着众人散去的背影,心惊的花精怯怯地走至海棠花神身边,他瞪住她仍维持着的英勇“夺刀”姿势,咽了口不能置信的口水。
“大……大仙,你真的没事?”
海棠花神也咽了一口口水,不太确定地回道:“我不晓得,不过这手……好像怪怪的。”才说完,她额际便渗出密密的一排冷汗。
看着她的手,花精再禁不住说了:“大仙,如果小的没记错,我们已经化了肉身,既然变成凡人,如果被刀子这么一捅,该会……”
哈!她居然又给忘了!刚刚才摔疼了的。“……会怎么样?”
“小的……不敢说。”其实他是连想都不敢想,因为皮破了、肉穿了、血流了光想就疼死他了,
“呵!一般人被这刀子一桶,一定会皮破、肉穿、血流,疼死了的,没想到姑娘居然还是个练家子,真是佩服佩服!恭臣兄,她一天可救了你两次呀。”
被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吓着的甘寅,醒来忙接词,他扯了同样也愣住了的路恭臣一把。
“练家子?”什么是练家子?不懂!她开始呼吸急促。
将路恭臣拉到她身边,甘寅笑脸盈盈。“就学过武的人啊。如果不是,又怎能毫无惧色地接下那凶狠的一刀,你说是不是,恭臣兄?”见路恭臣毫无表示,他又忍不住以肘顶了他一把。
终于,路恭臣僵硬地问了:“你……没事吧?”他看着她古怪的姿势。
“我……”海棠花神看着他,又抬头瞧瞧自己插着匕首的手掌。“那……如果是皮破、肉穿,但血没流,会怎样啊?”笑笑。
“什么?”
当其他人还未意会过来,海棠花神已咚的软身倒下。
☆ ☆ ☆
“这姑娘还真神勇,居然拿手帮你挡下刀子,呵!我还以为她练了一身功夫,能空手夺刀刃,要不是运气好,只伤到虎口处的皮肉,我看她的小手早要废了。”甘寅叨叨絮絮。
“大夫说了没事了。”路恭臣没什么情绪起伏。
“喂!我怎么觉得你对人家小姑娘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很怀疑的口气。
“感激?”低沉的嗓音稍稍提高。
“是呀!要不是她,你手早废了一只,背上早被人捅出一个大洞了!”尖声提醒。
“这话说得太早。”声调又低了下来。
“什么?莫非你还在怀疑她是跟那歹人一伙?”
“我没有证据,但她确实出现得太过突然、太过巧合,而且,她也没法交代她为何知道我姓啥名谁,是不?”
“就因为她知道你的名字?”甘寅瞪大了眼珠子。“我还以为你带他们回你的府邸,是要感谢她对你的恩情,并要她在这里养伤,没想到恭臣兄你还是臭石头一颗!”
原本还以为他是念在替他挡刀的恩情上,所以破例亲近女人,将小姑娘带回了自家准备救治,那知道他居然……
“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她刚好倒在我身上,不抱回来好像不行。”冷着脸,丝毫不受影响。
“要防,也犯不着防到一个小姑娘身上去呀!”望向床上似乎因为痛而始终蹙着眉的人儿,而她也在两人的注视下,翻了个身,轻呓了声。
听进她细软的女孩家嗓音,甘寅突生一念,他倏地反眼瞪住不动如山的路恭臣。
“你……该不会因为人家是个姑娘,而处处找碴吧?”
想想,和他朋友了十数年,他耿直的个性还不至于到忘恩负义的地步,但是,如果事情一牵扯上个“女”字,就有可能生变!
“我……”没料到甘寅会来这么一句,路恭臣俊脸瞬凝。
说实在的,他并非真要找碴,而是他对这平空掉下来的女子居然有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因为她的声音,也因为她身上的香味。
但,凭感觉而轻易相信任何人,却是糊涂之人才会有的行径,所以……
“我就说!”恍然大悟,两掌一击。“如果今天救你的是个男人,说不定你就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甚至要人跟你结拜当兄弟了。”
有什么比“女”人更让路大状元郎头疼?有什么比一个“女”恩人更让路大状元郎心慌?
他一定是不知所措,才会反常成这样,要不,正常人一定都会被这小姑娘不让须眉的义行给感动的。
哈!虽然他压根儿不晓得路恭臣的毛病打哪儿来,可是今天让他抓到了机会,就莫怪他嘴巴像刀片子,重症下重药啦!
“这……事情并非你所想……”路恭臣忍不住大声了点,却吵着了床上的人。
“嘘嘘,好吵……小芽苞,本座正困,将那些饶舌的雀儿全赶了……”
只见她举起未受伤的手,拂了拂塞满了吵杂的耳朵,而后又呼噜呼噜地打起轻呼来。
凝视着她没有意识的憨傻举动,路恭臣不禁有些失笑。撇除她身份的疑虑,说实话,这女娃儿倒和他一直以来见过的姑娘家不同,只是不同在哪里,他一时还说不上来。
或许就因为她像他印象中的……某人。
压低声量,他又说:“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别和其它事混为一谈。”
“恭臣兄此言差矣,我哪儿有混为一谈?我也是就事论事呀。”只是论的不同件而已。
如果他这回能趁机治好他的恋花癖、冷感症,那他可就阿弥陀佛、功德无量了。
“你!”
“我如何?”
晓得甘寅别有目的,眯起眼,衣袖一拂。
“算了,不跟你说。”
路恭臣正想出门,岂料刚刚那一记无心的振袖声,却真吵醒了睡梦中的人儿。
拧起弯弯的黛眉,终于不情愿地睁开睡意仍浓的眼。
“长舌的雀儿真是扰人清梦,小芽苞……呃?”
刚刚才沉睡在花香四溢的梦境中,一醒来却见两个凡人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海棠花神禁不住愕然。
呃……她居然忘了自己已经来到凡间,难怪,这木制床会比她惯睡的花床硬上许多,折腾得她的臀儿都麻了呵。
“小姑娘醒了?”甘寅和气地问。
“是醒了。”难道有人睁着眼睛睡觉不成?
她固然是花神,但既然下了凡,也得跟人一样的。
“手还痛吗?”半推着路恭臣走到床边,两人就近一看,她的脸色非但粉嫩娇鲜,还带点醉人的酡红,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甚至昏厥过去的人。
“你说……我的手?”举起没受伤的手,张张细长的五指。“它没事。”
闻言,甘寅笑道:“不是这一只。”这小姑娘还真有趣。
“喔,对,还有一只。”凡人的手就一双,不像他们花仙、花精花枝花芽一大堆的,少了那么多,还真不惯呢。
她举起另一只手,审视着,它明显被人上了药,并牢牢地覆了一层布。不怎喜欢被束缚的感觉,她撑动布堆里头的五根手指。
“哎……哎哟!”乍时,她痛呼出声,并暗骂凡人肉身的难用,不过拿它挡个东西也会痛成这样!
“别动它,除非你想痛死自己。”就没看过人这么傻劲的,这回换成路恭臣担心。
一旁,饶富兴味的甘寅斜睨了他一眼,颇意外他居然会“怜香惜玉”,看来小姑娘的出现,可能会替他的怪症带来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小姑娘会痛成这样,还不是为了你!恭臣兄该怎么谢人家?”他加油添醋。
路恭臣脸又冷了下来。
“谢?等事情明朗了再谢也还来得及。”
“喔,这样啊,那你就和姑娘慢慢研究,我这多舌的雀儿就先飞出去了。”
嘿嘿!留下他与姑娘家独处,不知道会是什么状况?脚底像抹了油,甘寅溜得比什么都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门外。
厢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剩四目相对,两口无言。
忖思了一会儿,路恭臣拉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太过僵凝的气氛会让人以为他是在审问,于是他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向她。
“睡了一会儿,口渴了吧?喝点水吧。”
口渴?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真的很渴,我得多喝点。”
接过茶水,她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就像在浇花一样,最后路恭臣干脆将茶壶交给她,随她痛快地喝。
在她仍饮水之际,他问了:“姑娘是南方人?”
南方?
海棠有垂丝、西府、贴梗海棠……族繁不及备载,但不是生于滇中,就是生于蜀或秦中,比这儿都偏南向。
“是南方。”她点点头,接着又继续饮她的水。
“敢问姑娘姓氏?”
“我……”眼珠子乱无目的地在屋里转了圈,最后定在路恭臣垂坠在身侧的玉饰。“我姓……玉,名唤棠儿,海棠的棠,我家小弟叫玉芽。”
凡人多爱以玉傍身,取其吉祥,取其辟邪,很是亲切,就跟海棠花给人的印象一样,所以姓玉挺合适。
海棠、玉芽?全跟花草有关,真是巧。
“玉姑娘此番北上是要投亲?”
盯着玉棠儿愈是喝水愈显精神的脸庞,路恭臣不由得要怀疑,那淡淡滋味的茶水也许比汤药要来得生效。
“是要投亲,不过……”脑子里又转出一些想法。她想:如果要硬办出一个亲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就会立即将她们带出这里,那要再进来可就有些难了。
“不过什么?”
“不过我和小芽苞要投靠的表亲家,压根儿不知在京城何处。”来个含糊其词。
“你没弄清楚目的地,就贸然北上?”有些讶异。
“不是贸然,是没有其它去处了。”她小可怜地扁起嘴。“自从我爹娘仙逝之后,我和小芽苞也不知跑遍了多少地方,可悲的是,根本没有人肯收留我们,原本想自力救济,靠自己的本事养大小芽苞,但是事情却不是这么容易。”
她偷瞄了路恭臣一眼,确定他正仔细听,红嘟嘟的唇这才又开:
“在南方的乡下,我找不着一份适当的活儿,能够担得起自己和小弟两口子生计的活儿。论针术,我只勉勉强强会个门面;论劳力,我又有着天色一暗就昏昏欲睡的毛病,根本应付不了人家要求的。”
“什么毛病,这么奇怪?”人累,自然就想睡,但天色一暗就昏昏欲睡,他还是首次听闻。
“这个毛病……”该怎么解释咧?
日头下山就想睡觉,是她这株海棠的怪癖,就跟他爱花不爱美人的情况一样,刚刚说得顺口,现在该怎么圆呢?
屁股离开了床面,她站起玲珑的身躯,搅得房内香气满是,忽然,她反身面对路恭臣。
“还记得我方才对你说过我的名儿?”
“怎么?”
“我叫玉棠儿,海棠的棠,那个谁说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月深花睡去,故烧高烛……高烛……这个高烛……”
啧!好不容易想起一首他们凡人作来赞美她的词,居然给记得不完全!
见玉棠儿咿唔半晌迟迟接不下,路恭臣只得帮她——
“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东坡的词,拿来形容海棠花的。”
“哈!就是他了!他怕海棠花睡着,才拿烛火拼命照,可是……他根本不知道那海棠花早睡到第几殿了,所以是任他拿个十盏、百盏烛都照不醒的了。呵呵!所以我像海棠,嗜睡的海棠!”
饱读诗书的路恭臣,头一遭听人这么解释,虽不算侮蔑,但却牵强得让人想……笑。
唇间微哂,他盯住身前自以为高招的人,有点意外地说:“没想到你还知道不少。”
“知道不少?”她岂止知道不少,她好歹也是个神呀仙字辈的,他这么说,莫非是瞧她不起?
没料到路恭臣一句无心话,竟挑动了玉棠儿的一颗好胜心,那心儿作祟,她想也没想地就大言出口。
圆挺的鼻尖抬向了天,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我岂止知道不少!我知道的可多的呢,只爱花不爱女人的路、大、状、元、郎——”
如果说心直口快会害了一个人,那么相等的,它也会害死了一个迷糊的神仙。
被她一提醒,路恭臣想起了一个该问而未问的问题。
“你知道的果然很多,包括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 第03节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背景?
哈!这么简单,就百花签上写的呀,呵呵……呵呵呵,呵……
嗄?
厢房里,一问一答的阵式中,玉棠儿那不可一世的笑脸瞬时僵住,她看向路恭臣,发现他正非常、非常谨慎地盯住自己。
“呃……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咽下喉间过多的口水,她不得不反省。
活了这么久,成仙成神也不是一时半刻,虽然在花神界、在众花神之前,她海棠花素以反应快著称,但自己心知肚明,那机智的表相之下,却有不少是出自于她的好面子与自尊心。
大家都这么卓然出众,她当然也不能太差的。
唉!可是就也因为求好心切,所以她常要费更多的气力来自圆。
反复思量之后,明白天机当然不能泄露,而路恭臣又非随随便便就能打发,那么就只有取法凡人自古以来最最令人怀疑、却又最最让人无法不信的方法——
眨眼间,她的脑子又蓄势待发。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靠的全是……呃……啊……相术!”对!就相术!
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神仙该有的特质,而她虽不完全具备,可也还能榨出一点点宝的。踱至路恭臣跟前,她莫测高深地漾开朱唇。
“你会相术?”视线锁着她讨喜的笑脸。
点点绾了个小髻的头颅。
“棠儿的爹还在世时,常喜欢给人面面相、说说前景,乡下的父老也乐得趋吉避凶,而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所以才能猜出你是个背景不同的人物。”
“什么是背景不同的人物?”
忽地,门缝钻进一道极好奇的嗓音,跟着门被打开,进来的人除了被允许在状元府自由出入的甘寅,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抓蜜糖果子大开食戒的花精小芽苞。
花精鸡爪般的手掌上,盛满甜滋滋的花蜜味道,贪食的小舌,更舔得不亦乐乎,直到意识到从某处投射过来的目光。
速地抬起头。“大……大仙……”瞠大芝麻眼。
几步之外,玉棠儿犹是脸上带笑,唇瓣未掀,但她呢喃似的责备,却已如雷鸣地贯进花精知错的小脑袋瓜。
瞧瞧他什么样!一下凡就没了规矩,还趁她睡着之际,大快朵颐……真是的!要吃也要她先吃呀。
“叫丫姐。”摸摸那才下凡不久就嘟囔起来的腹肚,她盈盈地笑。
“丫……丫姐?”花精愕然,跟大仙称兄道弟会乱了仙界规矩的,他……不敢!
玉棠儿眉间微蹙。“看看,居然有了吃的就不要姐姐了,过来。”朝他伸手,待他愣愣地走近,她便一掌覆上他后脑勺,跟着抚起他稀疏的黄发。
在他人眼里看来,这是心疼、爱怜的小动作,但花精却晓得,他的大仙又在暗示些什么了。
一下子,他前一刻才露出的精灵馋相,立刻换为惹人疼惜的憨样。
“丫姐,大仙……”
这才对!玉棠儿点点头,抬眼望住两个男人。
“你们听,其实小芽苞这么喊我,也是跟着别人喊的。”
“怎么说?”甘寅径自在椅上落坐,方才在外头他和小男童一起,只见他拿着糖果子猛吃,却没听他说上半句话。
沉静的他,看起来还真有点比其他娃儿内敛的错觉,如果不是他在自家姐儿的面前憨傻得如此的话。
思绪整理完毕,玉棠儿逐一掰来:“还记得在乡下,有一次我曾偷偷给一位大婶的小儿面过相,虽是半玩笑的,可却真助了十岁小儿避过了溺水之劫,那大婶感谢之余,频频对着我大仙大仙地喊,小芽苞听她声调有趣,就也学下了。”
“哦?那玉姑娘怎不承袭父命,设摊进财呢?”路恭臣瞟了半入迷的甘寅一眼,并又拿眼向她。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信心满满地续道:“如果真可以,我倒也希望如此的,只是一名女子深谙命理,不被当成妖女,也会招人说话的。”
这一点凡间的习俗她还懂,尤其乡下,会读书识字的妇道人家更是如此,不就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更何况她要真能替人点天机、消灾解厄。
听她说得颇玄,甘寅忍不住问了:“那么刚刚姑娘说的,恭臣兄是背景不同之人,又是如何看出来?”
说到重点了,幸好她在上头时仍不忘碰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研究点什么,要不今天铁出糗。
“我说路公子本来就生得一副飞腾相。”
“飞腾相?”甘寅挑眉。
“面相术主要是观察人的五官,一官成十年之贵显,一府成十年之富荣,眉眼鼻口耳,路公子其中四官皆生得非富即贵。”
“怎么说?”路恭臣接问。
其实早在他孩提时,他娘就已让人替他看过相,相士的话多是一个调,玉棠儿真会不会,他一听就分晓。
“先说眉。你的眉属清眉。古诗云:秀弯长顺过天仓,绣虎雕龙智异常;冠世文章登甲第,弟恭兄友姓名扬。生有清眉的人,机智过人,文章高妙,名震天下。”
一听,甘寅首先惊奇,他拍案。
“这么准!那我呢?”
“咳!你?”玉棠儿差点岔了气,买一还得送一嘛?
也罢!他与路恭臣情同手足,说得他开心,应该有帮助。
她煞有其事地探了探他的面相。
“你……这叫短促秀眉。诗有云:秀短之眉福寿涛,双芳联桂是英豪;平生不背贫穷约,忠孝仁慈志亦高。甘公子长寿有福气,人讲信用也慈善。”
甘寅低头思索。
“贫穷约?怎么听起来比恭臣兄差一点?”
“这……不算差。”
“喔,那再来呢?”
“再来该说鼻子。路公子生了个伏犀鼻,此鼻直上印堂就像个瓶子一样,肉不多骨也不露,精神清秀,一生能做高官。”
“恭臣兄能做高官,那未来仕途一定顺遂,那我呢?再帮我瞧瞧。”羡慕不已。
“你的鼻,嗯……”摇头晃脑。“叫截筒鼻,以后固然不是大富翁,起码一生钱财不缺。”
“这个……怎么听起来还是差了点?”失望状。
未多加理会,接道:“还有嘴巴呢。路公子的嘴叫仰月,你的嘴巴叫猴口;仰月一鸣惊人,猴口能享清福,也不错了。”
“清福?那我的仕途可有指望?”只担心这个。
“你的耳朵耸立额头圆满,尚且会有万顷田园;而他的耳朵贴脑车立,终将身居显职,流芳百世,只可惜……”水眸灵动,故弄玄虚。
光看甘寅一脸着急,她便不得不夸夸命理这凡人归纳出来的玩意儿,果真有办法让人坐如针毡、惶然不安。
只是,就不知道路恭臣信是不信……
偷觑他一眼,见他表情漠然依旧,似乎是不信了;如果他不信,那不就白费她唇舌了?
不成!
“可惜什么?”怕十年寒窗苦读却教不全的面相给害了,甘寅好生紧张。
“可惜的是他,不是你。”
“恭臣兄?”
“对!他的眼,碍了他的姻缘。”
“姻缘!哎呀,这可重要了!就像方才说的,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只有姻缘……”
“别说了。”像被人拿针刺着般,路恭臣下意识站了起来。
“怎么别说!小姑娘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还有八、九分准哩。不过,你好像一向不信这东西,如果不好,听听就算。”斜着眼瞧他。
听得出来甘寅话中带话,也明白他要现在转头出门,明天一定又有一顿唠叨得受。
表面是莫逆之交、同乡同窗,又同时及第的好友,实际上他却觉得甘寅比他远在故乡的娘还多事,什么都要掺上一脚,就像他娘派来的细作。
沉吟半天,他只好又坐了下来。
这探花郎对路恭臣果真有着些许影响咧!窃笑一声。
“那我继续说喽!”
路恭臣不太情愿地点头。
“嗯,路公子可听好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可关系你一世姻缘。”再次强调。
“说吧。”不安地挪挪身子,试着不去看玉棠儿因亢奋而照照生辉的清亮眼瞳。
“好,我说你的眼,这叫鸳鸯眼。眼秀精红论有砂,眼圆微露似桃花;夫妻伉俪同偕老,闲逸贪淫富贵家。照理来说,你的夫妻关系当要很好。”这是真的。
“那就奇怪了,如果命带桃花,又为何他现在会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嗯……不对,是连去喜欢女人都不愿意?”
“甘寅。”路恭臣低吼一声。这玉棠儿好歹是个外人,平日他受他叨念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对着外人说这事!
唉!喜不喜欢女人、接不接近姑娘家,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这么热心做啥?
“嘘!别急,棠儿姑娘正要说重点了。”像个老妈子,甘寅只敷衍身旁的人一下,便又急急要玉棠儿说下去。
既然有人要她说,那她就说了:“路公子的确命带桃花,但却也带了花煞。”嘻!刚刚说的全是她肚里的墨水,但这事却是假的。
只是十分里,九分是真一分带假,谁能猜得出来呵!
“花煞?”
不禁,两人齐愕然,连杵在一边的小芽苞都掉了手中的蜜糖果子。
☆ ☆ ☆
煞?一听就知道是个不太好的字眼,路恭臣堂堂一个状元郎,文曲星下凡,当真带了这不吉的玩意儿?
呵!当然不可能。
“是的,他带了花煞。”搔搔耳朵,扯着善意的谎言:“自古以来,女人就像花,命带桃花,异性的缘分也就重,但是路公子却犯了个忌。”
“什么忌?”相交多年也不知好友的怪癖打哪儿来,现在有人会解,甘寅当然热和地像嗜甜蝼蚁。
糖衣般甜脆的嗓子笑了一下,说道:“男人不好近花忌。”
“?”
所有的人都傻眼看她,仿佛她说的是方外之语。
然而事实上,她自己的确也不晓得这是哪门子的禁忌,仅仅是随口胡诌一通。
“女人是花,花也是花,男人太过接近花,同质相克,姑娘家自然就接近不了。”嘻!扮得好!
甘寅惊讶,眼珠子瞪得忒大。
“棠儿姑娘怎么知道恭臣兄喜欢花?”
“我不但知道他喜欢花,而且还知道他恋花成痴。”
“哇!好神!好准!是痴,他的确是个痴!”愣了一下,跟着大笑。
当然准,季节司神给的百花签,百花签上写的签文:天机,不准还得了!
“其实不是我准,是路公子身上的花香味过重。”刻意在桌边绕了一圈,在路恭臣身边站定后,又有意无意地嗅嗅,好似他身上真有充斥百里的花香般。“只有身陷花丛过久的人,才会有这么浓郁的花香味。”
她轻轻哂笑,而路恭臣一抬眼,便也望进她灿如花的笑靥。
不觉,他看得恍然,直到热心非常的甘寅出声询问。
“那么,这花煞该如何解,小半仙?”一席话下来,他毫不吝啬就帮她冠上个好听的名称,但玉棠儿却悄悄皱了下眉。
他说她是个半仙,是夸赞吗?可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全仙呀!嘟了下唇片。
“解当然是有得解,端看路公子愿不愿意。如果他愿意离开花一段时间,多拨些时间在别处,在与人的交流上,别说姻缘会来,凭他本身的才气,就怕届时状元府的门槛会怎也拦不住上门的旺盛了。”
是呀!他愈旺,她就愈开心,到时只需帮他挑个好姑娘,送作堆,成了亲,她的花将神名号也就轻松入袋了。
“呵,说的也是。”甘寅附和。
“而且,你们两个感情好,送上来的旺气分分也不少,以后你也无须只是干过瘾了。”
“干过瘾?”
“甘寅,干过瘾。”
呆了片刻,大腿一拍!
“原来说了半天,我和恭臣兄就差在这个名字上,甘寅,干过瘾,难怪凡事我都只有干过瘾的份。”名字是爹娘给的,他认命了,谁叫他姓甘又寅时生。
正当他灰心之际,玉棠儿又给了他一道希望——
“其实,甘公子只要再多取几个好字好号,不就成了。”觉得口干,她径自端起刚刚还剩一点点茶水的壶,斟了一杯清凉,呼噜下喉解渴。
“好字好号?哈!我怎没想到!”闻言,甘寅反应地大声一嚷。“历代闻人不都字号一街子长的!哈!哈哈!”豁然开朗,手舞足蹈。
对着他夸张的反应,玉棠儿与小芽苞不禁相视苦笑。
“棠儿姑娘今天说得我烦郁尽逝,小半仙就是小半仙,恭臣兄你也好准备准备,把那些花呀草的留给别人养,姻缘就会自己在门口等着了。”满心开怀规劝着好友,没料到路恭臣居然赏他一记白眼。
“面相术姑且替人解忧,不过我有了花,就也不需要这一些。”
“嗄?什么……”他一句话,扫了所有人的兴,包括以为将要落得轻松的玉棠儿。“我……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一点都不信?”
“民间方术,听听作罢。另外,我还得问问,玉姑娘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的?”
他睿智的黑眸又瞧向她;他发现她原本红扑扑的粉颊居然一下子刷成纸白色。
那抓紧手中水杯的玉棠儿,差点岔了气。
呵!他竟又问起这个问题了。真是悲惨!没想到她这厢说得口沫横飞,那厢却依然不动如山。
哎呀!究竟是什么原因,连多数人都迷都信的方术,他居然一点也不信?亏她原本还想悄悄混的……
“嗯……说的也是。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棠儿姑娘是如何知晓恭臣兄的姓名的。你来自外地,也没瞧过他的人,怎么能见一眼就叫出名来,难道面相术也能算出人的名字?”
哪知道,就在玉棠儿脑汁滚沸之余,甘寅却又来插上一脚。
登时,玉棠儿更是混乱了。
而一旁,见玉棠儿乱了阵脚,小小花精自然也跟着惶然不安,他怯怯地窝到她身边,眯起芝麻眼,等结果。
可静了半晌,他却感到后脑一阵暖意。
玉棠儿的手不知该放哪儿,干脆往他后脑勺一搁,而这一搁,居然让花精误会了她的意思。
暗示?大仙暗示要他说话吗?那该说些什么?要说他们如何知道状元郎名字吗?
眨动细缝眼,他立即憨笑。
“呵呵!小芽苞和阿姐躲在树上,有人来,看树上,恭臣兄、恭臣兄。”
“咿?芽小弟这……好像是指我。”回想当时的情况,甘寅应道。
“是你,就是你。”花精点点头。
一听,恍悟,拍了下路恭臣。
“哎呀!对,我记得那时跟你在树下,曾喊过你的名,难怪他们会知道!”
情况急转直下,最最高兴的莫过于玉棠儿,她偷偷喘了口气,忙说了:
“说小芽苞傻,他还真不傻,我记不住的,他却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在树上,我听见甘公子喊了的,加上路公子相貌非凡,所以玉棠儿才会歪打正着,让大家误以为神通广大。”
好个聪慧的小芽苞,要不是他,她可要绿了脸了,一会儿记得奖赏他!
“歪打正着?”路恭臣犹是半信半疑。
有点气闷地睨着路恭臣。
“不过棠儿得再次强调,我和小芽苞压根儿不是跟那歹人一伙的。”如果他再这么认为,那就太侮辱她了!
路恭臣无言,只是瞅着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她,心中轻笑。
其实严格说来,若她真跟那挟持甘寅的歹人一路,以他一个不算笨的人,也不可能让她占去多少便宜。
房内的气氛终于稍霁。
看看天色也不早。
“那么事情到了这里,算是有个底,我看今天……棠儿姑娘和芽小弟就暂且在这里住下吧。”而他也该回京里的学院去了,甘寅随性说道。
可他这一随性,要变脸色的自然是路恭臣。
“让他们在这里住下?”
甘寅眉头一抬,微赧。
“呵!我倒忘了,这里是‘你的’状元府;不过,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恭臣兄就算发发好心,留他们姐弟一晚,该也不会怎样吧?”
“是不会怎么样,但……”为难状。
还有但书?这怎成!
“哎哟!手好痛!痛痛死我了!我……我瘫了!”佯装腿软,玉棠儿一趴,就趴上了路恭臣身上,抓着受伤的手,就像拿了赦免金牌。
“你?”唯恐触及她受伤的手,路恭臣只能抬高两臂,任她软玉馨香的身子偎着自己的大腿。
“瞧瞧,他们一个小一个伤的,又不会吃了你。”扶起玉棠儿,甘寅径自决定:“今天你们两个就睡这厢房吧,明天我再来看你们。”
“喂!你……”
“走啦,出去吧,棠儿姑娘受了伤,让她早点休息。”拉着路恭臣就出了房门。
盯着合上的房门,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等到外头安静了下来,玉棠儿这才安心地坐了下来。
“呼!”虽然不怎么顺利,可好歹她也留在状元府了。
“大仙,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花精问。
“……做什么?”思索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倒是还没想到,不过既然已经留下来,就得想想办法留得更久。”“可是那状元郎好像不太喜欢我们耶。”
打了个呵欠,走向床铺。
“他不喜欢姑娘家,我正好让他讨厌上,不过他留我们下来,就也代表希望颇大,而且还有个帮手,完成任务该是不难。”
踏出第一步,再来就不难,就他们凡人说的:万事起头难。今天的情况算好的了,何况她还挑了条比较颠簸的路去走呵。
她朝花精招招手;花精走到她身边,自动帮她卸下外衣,抖落一身凡人的束缚,再爬上那让她臀儿颇不习惯的木床。
就着轻软的被铺,她窝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朝花精招招手。
“大仙还有什么吩咐?”
天色一暗,大仙就得入眠,在花神界让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还真怕自己怠慢了尊贵的大仙。
怎料玉棠儿却只是对他笑笑。
“没什么吩咐了,这房里只有一张床,你就和我睡一起吧。”
“睡……睡一起?不……不行啦!我睡地上就好。”
被骇了好大一跳,花精忙摆手,这样可是犯了规定的!
嘟起唇,嗔道:“好个小芽苞,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我说的话你居然不听?”
瞪着芝麻眼。“小的不是不听,是!”
“没那么多规矩。今天下了凡,一切从简,什么事我说了算,快过来!”不一会儿,睡眼已迷蒙。
大仙说她说了算,那他听话了。
花精轻手轻脚地也爬上木床,但怕碍着玉棠儿睡觉的空间,他尽可能往床沿窝去。
“小芽苞,本座会冷,你窝过来一点让我靠。”轻音呢哝。
“喔……喔。”凡间不比花神界,入了夜的确会冷,且化了肉身,更不相同了。
他瘦小的身躯窝进玉棠儿柔软的臂弯,鼻翼乍时满是她身上宜人的自然花香,一眨眼,他居然就坠入了梦乡。
今天他表现得很好,这也算是奖赏吧。看着他安稳睡脸的玉棠儿不禁哂然。她逐渐眯起的睡眼调向了窗缝外的星夜,朦胧间,她想:
今天是所有花神下凡的第一夜,不知道她们过得如何?
嗯……无论它们表现得如何、最起码她知道自己表现得还算差强人意,那么明天……明天再努力呵……呵啊……
呵欠连连,她也进入了甜甜的梦中。 第04节
翌日,日上三竿。
才从京里学院回来的路恭臣,前脚刚踏进府内,就听到内院传来一阵吵杂声。平日府里都很平静,怎么今天会吵成这样?他不禁要怀疑里头出了事。
他加快脚步往内院的花园走,人才出了回廊,便看到一群仆役围在他极喜欢的一株紫薇树下。
而人墙之后,他只见紫薇树正颤摇着。
他这人并非小气,只是特别不喜欢人家碰他的花;不懂花的人,只会在无心的状况下伤害花,因此看在他眼里,他们这种举动无疑是犯了他的大忌。
心头闷气一生,就要走近探看。
“哇!大家瞧瞧,这紫薇树果真如棠儿姑娘说的一样,怕痒耶!”突地,人群中有人惊喜讶叫,跟着拍手助兴。
没想到那仆役这一拍,似乎更激起紫薇树绛紫树条的震动,霎时紫影缤纷,悦目异常。
“是呀,是呀!大人一向不喜欢我们进来这园子,要不是大人的贵客说给咱们这些没知识的人听,咱们恐怕到进了棺材都不知道这有趣的玩意儿!”又一人附和。
怕痒?
紫薇又名怕痒树,抓摸树干,或微风轻拂,便会引起树枝或全株颤动,她居然知道这个中趣味?
路恭臣再仔细一看,才知他方才是误会了。原来树下,那玉家姐弟不过只轻轻抚弄树干,刻意撩起紫薇的娇娇颤动给这群人看罢了。
“呵!这个没什么,只是大家忙,没空去注意这小现象,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瞧,刚刚我也只是这样……哈哈哈哈……”叉着腰,她大笑,而易感的紫薇树便又晃动了起来。
事实上,花神要是不懂花,可会笑掉人大牙的,只是她却没料到要在这儿现宝给一群人欣赏,所以推说道。
今天天色方亮,她和小芽苞就也醒来,因为化成了凡体,昨儿早早就想睡,压根儿忘了该吃点东西垫腹,所以一早就饿坏了。
状元府邸她不熟,又迟迟不见人来理,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她和小芽苞只好自己找吃的。
谁知道出了房门,果腹的东西还没找着,就让她发现了这一座百花俱集的精致花园。
哎呀!一日不见同类,可想死她了。
不知不觉,她忘了肚子还饿着,进了花园就猛和大家打招呼;可是正当她沉醉于旖旎气味之际,一名经过园前的仆役却朝着她警告。
他说这是他家大人的禁地,没经过允许是不准进来的。
没允许不准进来?
好……好个恋花成痴的路恭臣!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赏心悦目的天地,居然只拿来自己独享!种花、养草不就是要人来观赏、分享的吗?
嗯……先不理他这么做的理由,当时为了让那仆役不将她当作进门不打招呼的偷儿,于是她只好谎称自己是路恭臣请来的贵客,今天是为欣赏他私藏的奇花异树而来。
当然,既然说了来赏花,她自然得稍稍懂得花。为要让那心生怀疑的仆役信任,所以她便就近搔起这株怕痒的紫薇树,并说了一些紫薇的故事。
哈!不出所料,那仆役果真让眼前有趣的现象给吸引,甚至还频频称赞她博学多闻;然而赞赏之余,他居然还招来其余经过花园外的仆役……
于是这么看着、招着,眼前就也多出这么多人了。
“真是谦虚,我们家大人的朋友不是博学就是聪明,棠儿姑娘当然也不差呀!”
一名大婶撑着福态的身子来到紫薇树下,她原本是想亲手逗弄那株怕痒树,那知粗手往树干上一拍,过大的手劲儿居然将枝头的花蕊给震了几朵了下来。
“啊!大娘,轻点!”玉棠儿惊喊。
登时,几抹朱紫落在那妇人盘了高髻的头上,她愕然的表情更是引来众人的失笑。
“哈哈……大家看这像不像鲜花插牛粪呀?”有人打趣说。
“像、像……像像像!”闻言,素来静谧的花园顿时哄然一片,热闹的景象衬着诸人身后的繁花盛叶,差点让人以为是庙前在娱神了。
自他住进这圣上钦赐的府邸,这里似乎从没这么热闹过,心中一时说不上什么感觉,见那么多人高兴成这样,路恭臣也不好打断,今天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吧。
他静静旋身,正准备离去……
“哎呀!是大人……大人回来了!”
一名仆役眼尖,飘个眼角就让他发现路恭臣,嚷道,并引来其他人注意。想当然尔,所有的人都在这瞬间静了下来。
没有允许,闲杂人等不准进入这座花园!他们拿来警告玉棠儿的话此刻却在全部人的脑中响起。
这……算不算“知法犯法”呀!然而最最心虚的莫过于刚刚使了过大力气打落紫薇花的大婶。
自从状元郎搬进来,她就也在这里帮忙了。在她印象中,他们的大人沉静内敛,对待下人也颇客气,只是有一个人人知晓的癖好就是爱花。
她一个妇道人家虽然粗野俗气,但多多少少也知道自古士人多爱花、多喜欢拿花来吟诗作词,可是这些都也是好事,惟独她家大人的癖好……
除了上京办公,他回府之后的时间多也花在这座园子里了。
这个年纪而没有妻室的男人,不是喜欢到外头冶游,就是喜欢在自家宅子里设宴招待朋友,可是他却宁愿与花为伍,有时夏天热了些,他甚至还睡在园子里。
对于种花养花,他皆事必躬亲,从不假他人之手;不是看不起他们这群粗手粗脚的人,而是对花草的过于疼爱、保护。
嘴坏点,将他说成怪人并不夸张的。
而且,还有一个现象,他们下人常拿来闲嗑牙当话题的他们的大人爱花是爱花,居然爱到连女人都不想爱了。
府里太静,他偶尔还会带些朋友回来;但过府的朋友之中,却从未出现过姑娘家。这样也就算了,就连她上街采买,也不曾听说过他家大人和哪家小姐好,连常来作客的甘大人都“抱怨”得紧……
目不转睛地盯着路恭臣,妇人就怕他一个想起,就要指责她虐待了他的树,可是盯了老半天,她却发现他家大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紫薇树下的棠儿姑娘身上。
呵呵!幸亏今天来了个美姑娘帮她挡……
瞬时,妇人圆脸僵住!
姑娘?她家大人从没带过姑娘家回府的!那么这个棠儿姑娘……
没发现也就罢,现在既然发现可就麻烦啦!她拿粗壮的手肘蹭蹭身边那名最先发现玉棠儿的仆役。
“喂喂,这个姑娘是你领进来的?”
“我?不是呀,我经过这里,就看见她在里面了,本来想要她出来,但是她说她是大人请来的贵客。”仆役小小声应道。
脸色一垮!
“喔,那完了。”
“怎……怎么完了?”不明所以,看妇人一脸天快塌下来的模样,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妇人有点责怪地瞪着他。
“你看过大人带姑娘进来府中吗?”
仆役摇摇头。
“那你曾经看过大人将客人独自留在花园里过吗?”见仆役又摇摇头。
“那不是完了是什么?”
“那……那该怎么办?快把姑娘赶出去!”脸皮白里透青,心里一急,就要出声赶人,但却让妇人一把捉住。
“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尽量含在嘴巴里,不让其他人发现。
“赶……赶人哪!不快将她赶出去,待会儿大人怪罪下来,咱们的饭碗没了就惨!”说完,脖子又准备伸长。
粗鲁地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你不怕这一喊饭碗更没了?”瞪着观察力满差的仆役,又说了:“我看大人是认识这姑娘的,要不然他刚刚一进门老早就要我们将人赶出去了。”
一听,觉得很对,提耳朵,继续听妇人的高见。
“我看我们还是先下去,要怎样,大人会自己处理。”
溜为上策?哈,这点子实在太棒!仆役想都没想,转身对着一直沉默着的路恭臣就是一鞠躬。
“大人,小的柴房里还有事,不打扰您,先下去了。”
见仆役溜得快,妇人也跟着福了个身。“前头的厅里还有东西没整理,老奴也下去了。”
“小的马厩里的马还没喂。”
“奴婢厢房还没打扫。”
“老奴帐房的帐还没算。”
“珠珠的小狗子要喝奶了。”有人跑,当然有人跟着跑,而最后一个走开的,是灶房厨娘的三岁小女娃翠珠,她脚步不稳,却跑得像逃难一般,看得剩下的三人哭笑不得。
收回目光,玉棠儿望向那对始终锁着自己的视线,微赧道:“那个……我没想到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是大仙说的故事好听,所以他们自己凑过来的。”小芽苞补述。
只是专注地看着玉棠儿,路恭臣并未表态。
想想路恭臣跟一般人不大一样的个性,玉棠儿只得说:“刚刚我们也只是看花,没虐待你的花。”
“除了那个一掌能打死一头牛的大婶之外。”小芽苞又捕述。
玉棠儿微皱起黛眉。“嘘!本座说话,别插话。”
“喔,呵呵。”
又看向这座花园的主人。
“……如果路公子没事,那棠儿和小芽苞就先下去了。”看他好像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如果今天就被轰出府,那就太不值了,还是避开的好。
怎知路恭臣却喊住她:“你先别走,跟我来一下。”
☆ ☆ ☆
树梢雀儿吱喳,树下凉荫摊成一片,半片撒在早已收了花的牡丹花圃,另半片则铺上莲花绽开的莲池。
除了莲花外,这里还有兰、有梅、有菊,也有牡丹和山茶,不远处的花房里有兰花水仙,花房外又有蔷薇和鸡冠,越走进这座园子,玉棠儿更发觉里头各类花草均备。
在树下石椅坐定,她又将院子探了一圈,在确定某件事之后,不禁有些怅然。
恋花成痴的他,不喜欢海棠吗?为何这园子里就没见着她的海棠子弟兵?
带着一大一小走进院子更里处,路恭臣在牡丹花圃前站定,他看似对着花发愣,实际上却是在思考。
今早他又注意到天章阁的那群勾当官又在搬花了,不知怎地,他就觉得他们这个举动十分怪异。
倘若他对这现象的感觉皆是由花而来,那他对身后这对姐弟的感觉,是不是也是因为花才会如此呢?
其实从昨天一见着玉家姐弟开始,他就觉得他俩不太像一般人。
一般人?何种一般人?终日为生计忙碌的一般百姓。
为何?因为他们亲切却略显娇贵的气质,因为他俩不俗的谈吐和举止,更因为他俩身上那该已穿了许多天却依然持续飘散出某种香味的衣物。
如果他没猜错,那香味该是某花种生出的清淡花香。
他们身上带有什么能让花香不断的物品吗?而且这香味高雅,若是香膏、香粉之类,也该是富贵人家用得起的极品。
不是瞧不起,而是赶了大老远的路,又遇上歹人的人,是不该仍这么从容的。真的令人生疑。
虽然昨天将他们当成与歹人一伙确实太过了点,但经过一个晚上的思量,刚释怀的疑虑,却又让另一个怀疑补上。
心中主意拿定,路恭臣正要回身将事情问个清楚——
“请问一下,为什么你的院子里不种海棠?”一句哀怨的问句,忽地自身后传来,让才从深思中抽离的路恭臣不由得一惊。
他站定高大的身子,发现个儿玲珑的玉棠儿就贴着他胸前抬眼望。
除了相术和懂得花之外,莫非她还习有武艺不成?要不怎何时贴着他身后站,他都完全没察觉?
但下一刻他便也摒除了这怀疑。因为身怀武艺之人,不可能会从树上狼狈跌下,更不可能呆得拿自己的肉掌挡刀……
霎时,她身上宜人的香味又钻进他鼻翼,让他忘了她正问着他问题,直到她酡红的俏脸又凑上他眼前,小手摸上他的胸坎。
“为什么这里不种海棠呢?园子里有撑伞的,有拿剑的,有装蒜的,有着火的……为什么就不见海棠呢?”嘴里喊着平日花神互相调侃的名号,表情却比个落了第的考生更来得失望。
因为像他这般爱花懂花之人,却漏掉了海棠,这状况,真要让以生为海棠花为傲的她伤心呀!捧着一颗受创了的心灵,她扁起无辜的唇瓣。
盯住身前人,路恭臣却不禁要莞尔。
他园里是种了荷花、兰花水仙和鸡冠呀,她恰当的比喻可真是趣味横生。
然而他却也从没见过,有人会因为他院子忘了栽某种花儿而失落的,莫非她也爱花如他,将花当成忘机友?
这是连京里单纯喜欢以花作为诗材的文人都没得比的。
不觉,心中悄生一股如遇上同好的欣然,他一高兴,忘了胸前还有一只温软的纤细,下意识抬手就往玉棠儿头上探去。
“我这院子里花已经种了太多,人要空间,花更要有生长的好环境,你说是不是?”拿下从刚刚就沾在她柔顺发丝上的紫薇花瓣,他悦然道。
由于执着于先前的问题,玉棠儿并未注意到路恭臣这个从未对其他姑娘家做过的动作,她继续追问:
“种得太多……那以后会不会考虑再种?海棠虽然比不得含笑、茉莉香,比不得牡丹、鸡冠艳丽,也比不上荷花、菊花高洁,更比不上梅、桃、杏既美又能生果子,但它起码……起码也……呃……”
突然,她觉得自己好像个正强力促销着卖不出去的花的卖花女,贱价喊卖,有些损及她堂堂花神的颜面。
可一时之间,她却又无法释怀,于是便瘪下了脸,如同一颗泄了气的球。
所有的人都说他中了花毒没得救,看来今天他似乎找到了个伴了。
忘了该探究玉棠儿引人生疑的背景,看着她很是认真、却又欲言又止的矛盾神情,路恭臣不觉探掌覆住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花的主要功用不在美、不在香,更不在能提供给人食用,只要能让人忘却烦恼,得到一些心灵感情的释放,它就也是好花。就像海棠,它生得就挺亲切。”就像她给他的感觉一样。
现在的她,想必是自卑着什么吧?
他柔声安抚,而掌心传递过来的细腻肤触,更让他俊朗的脸上升起浅浅赧色。
其实他不在这府里栽种海棠是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
“啊哈!大仙快看!状元郎他摸你耶!”
就在路恭臣准备跟玉棠儿吐露未曾说与人听的心声之际,从头到尾一直跟在旁边观察的花精惊喜一喊。
他绕着两人,蹦蹦跳跳。
“摸?”愣了一下,调正目光,瞅着仍将手搁在她脸上的路恭臣,瞬时,玉棠儿像发现什么似地瞪大水汪汪的眼。
而她这凝神的一看,竟让路恭臣手掌如同碰着烙铁似地,连忙收回。
“你……刚刚把手放我脸上?”玉棠儿不太敢置信地问。
而且应该不只是这样,在他摸她脸之前,好像还帮她整理了仪容?
对,他不但帮她拿下头发上的花瓣,还温柔地安慰她,甚至说了海棠很亲切的!
“……”乍时,路恭臣脸上的赧色更深了。
事实上,他这些动作都出于不自觉,但人的举动多由心而来,如果不是她让他觉得有所感,他也不会对她做出这些逾矩的举动。
他不得不承认,撇除所有的疑问,他对玉棠儿的感觉似乎有了些许进步——由陌生人进步到同好,甚至,她还让他有了更进一步探究的欲望。
但,他对面的人,却未发现这改变,只见她脸上的笑容从唇角微扬,渐渐变成露出些许白牙的甜笑,未久,更变成了开怀的大笑。
“好家伙,我就晓得,你一定是喜欢姑娘家的!什么爱花不爱美人,签文写得压根儿不准!”固然他只对她拂发摸颊,但这一小步,可意味着她任务跨前了一大步呀!她高兴地抱抱他、蹭蹭他。
“?”路恭臣脸色僵凝,看着她恍若挖着宝藏般的笑容,听着她在他胸前响起的咯咯轻笑。
想着自己大功告成、荣归花神界的盛况,顿时,她又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只是姻缘未到,如果碰到有缘人……”
“有缘人如何?”
“如果碰上有缘人,那我就轻松了,小芽苞也开心了,甘寅也不用再干过瘾了!”得意过头,她无心地说着。
岂料这无心竟让路恭臣误会了。
“这么听起来,你们好像在打赌什么似的?”原来她合作的对象不是歹人,而是他那事事都管的损友。
她的态度令他不得不怀疑,她与甘寅私下是不是有着什么约定,赌他会沉浸女人香!还是赌他会被她似是高深、言之有物的言论,乱了对自己的约束!
虽然今日他的恋花癖并非天生,而不接近女人更非矫情或思想异常,但他们这么设计他,实在有些过火了。
听他问,抬起头,她顺着语尾答了:“呵……不是打赌,是竞赛。”十二月令花神之间的竞赛。
“竞赛?跟甘寅?”她那灿如花开的笑容,此时对他而言竟已成失望的标记。
亏他方才还将她当成了同好惺惺相惜,亏他甚至还对她有了那么一点点……好感!
话题至此,玉棠儿才发觉了不对劲,她敛起笑容。
“为什么提到甘寅?竞赛跟他无关呀!”他是凡人,又非神仙。
“大……大仙……”机灵的花精对着玉棠儿猛摇头,他心惊,心惊他家的大仙居然一直将天机挂在嘴上。
这天机……万一给泄漏,甭说花将神之位会拱手让给其他花神,说不定海棠花一族还会就此在其他族类面前抬不起头的。
未行先败,以他家大仙好面子的程度,可受不住的。
意会到自己的频频疏漏,玉棠儿快速反应地就往嘴巴上一捂。
看着她反射性的动作,路恭臣摇起头。
“为何捂嘴?说错话?做了亏心事?”看来他真让她给唬了。
罢了!至少他们至今没做出什么坏事,等会儿让人请他们出府就算,他轻轻推开她。
“我没做什么坏事呀!”暗自喊了个糟。虽是为了荣誉而来,但替他牵姻缘,的的确确不是坏事的,不是吗?
“你们是没安坏心。”路恭臣旋身欲走。“……等一下我会吩咐下去,让你们到帐房带些盘缠,到京城一路小心。”就当他们先前说的是真的吧。
心里急,玉棠儿忙捉住路恭臣。“哎呀!”可她这一捉,却惹得自己痛呼出声。
她真是个糊涂神仙,连化成了肉身伤口会痛都没去注意,缩回手,昨天没出血的伤口,现在居然渗血了。
“啧啧……痛痛痛!”吃痛地捧着手。
“大仙,小的帮您吹吹。”一旁,花精挨过来,对着她的伤口频吹气。
一看,路恭臣不禁拧眉。
不容怀疑,他心底似乎有着关心她的冲动,但刚才发现的事情,却让他的关心平空而逝。
“别吹了,那样的伤口要每天上药换药才能好得完全,等一下离开时,再跟府里的人拿些金创药。”
不再理会,他往花园走去,哪知好巧不巧,刚才被他埋怨着的甘寅居然就挑在这时出现。
“谁要离开了?不是说咱们可爱的玉家姐弟吧?”
瞥了他一眼,路恭臣自顾自地走出花园。
“咦?恭臣兄今天吃错药啦!”虽然他这个人烦了点,可也心地善良。
“我没病,无须吃药。”目不斜视,耳边传来细细的交谈声,抑扬顿挫,却听不清谈话内容,想必是跟在后头的一大一小正讨论著什么。
正为事迹败露而着急吗?
闻言,甘寅笑道:“那就好。”
“好?就别跟着我;还有,等一下玉家姐弟可要麻烦你一起带走。”
“嗄?”脚步顿停,稍许,又忙跟上,问了:“不是要一同去吃茶吗?还有啊,玉家姐弟不是要在这里住下了,要我带他们到哪里去?”
“茶不吃了,人要带到哪里,你清楚。”
“我清楚?”想着,仍是不懂。“这个……等会儿再讨论,那既然不吃茶,那我就先将事情跟你说。”
脚步不停,转入回廊,路恭臣突地听到身后啊地一声,跟着又哎哟一句。
稍微偏头,他看到了两人相叠的状况,该是小芽苞跌倒,玉棠儿接着被绊倒了。
正了脸,他不禁要失笑。
这对姐弟有时看起来莫测高深,恍如来自天外之地,但有时候却又像还不太会使用自个儿身子的学步娃儿,稚嫩傻气。怎么回事?
唉!无论如何,现在都不关他的事了。
在书斋前停住脚,他盯着也在身边站定的三人。
“有什么事,现在说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他赶人。
甘寅笑弯嘴角。
“就宫里举办的七夕会,我们可有福了。听说圣上的十七个公主都会列席,呵!到时候恭臣兄就可以现现不输曹植的七步成诗功力,我也可以……”
“我没说我要去。”
“不去?不成、不成!”甘寅直摇头。
“怎么不成?”
手吃力地攀及路恭臣的高肩上。“当然不成,因为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给上头了,不得改哩。”
“你——”真是多事!路恭臣摇头叹气。
就知他抵挡不了他的“热情邀约”,甘寅顿时得意笑开,盯着路恭臣开了书斋,脚正要跨进去,他又忽地喊道:
“哎呀!我悟了!”两掌一击。
不明所以,路恭臣望着他。
“刚刚你不是要我带棠儿姑娘和玉芽去哪儿?我悟了。”笑得跟个弥勒一样。“乞巧宴当天,我会带他们进城玩玩、看看,不过在这之前,恭臣兄可得好好照顾好他们。”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要他带走他们,怎是这种带法?
路恭臣差点没瞪凸了眼睛。
临走前,甘寅又对着与路恭臣相同愕然的玉棠儿。
“瞧,我就晓得恭臣兄重情重意,棠儿姑娘为他挡一刀,他一定会以十倍报还的,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七夕见喽,”
摆摆手,他走得摇曳生风,却没发现被丢在原地的三人是如何地僵窒。
一个错愕地僵着,两个惊喜地僵着…… 第05节
让他们住下,一个半月后还带他们到京里去赶节庆?包住、包吃、包玩,凡人世界还有这么好的事?
嗯……不是,该说是谁会做这等善事?
一开始,路恭臣虽然对他俩疑心重重,且一直质疑他们的身份,可最后终究还是没将他们赶走。
他是可怜他们的孤苦,也是心疼他们的无处可去吧?所以,他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心软哩。
甘寅走了后,路恭臣进了书斋,玉棠儿和花精则到灶房找了点东西饱腹后,又跃回了花园。
坐回石椅,半倚着棚架的竹撑,玉棠儿又开始想着路恭臣从头到尾的反应。
思索片刻,除了排除他是个铁石心肠、执拗不通的人外,她还得到了两个结论
其一,他该不是个不爱美人的男子。从刚刚对她的爱护举动,以及关心的态度便可得知;如果他是天生的恐女,该就不会对她一个姑娘家生出这么自然的反应。
再者,他更不会有断袖之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和甘寅之间的交情虽然比一般人深厚,但那也仅止于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兄弟情感,再无其它。
那么……一表人才的他会迟迟无姻缘的原因,便只有两个——
一是太挑,二是心里头早有了人。而爱花只可能是他的障眼法、别人心中的误会。
如果是这样,那她又该如何治他呢?帮他挑,或将他心里暗藏着的人挖出来,凑成双?
啧啧!真费思量!玉棠儿一边想,一边扯玩着垂在胸前的发辫,直到她无意间扯断了一根头发,并痛呼一声。
“咳!这肉体还真不是普通的难用,摔了会疼,刀子划了会流血,拔掉头发也会痛,唉!还是早完成这件事,早回去花界好。”
唠叨完,她正将缠在指上的发丝顺手扔掉,却见花精立即奔过来,将那一根断发拈起来。
她不明所以地皱起眉。
“你在做什么?”
“救人呀!”将发丝捧在手中,然后递到玉棠儿面前。“大仙只消吹口仙气,它就能变成咱们宝贝的海棠子弟兵,等会儿我就将那收了花的牡丹移旁点,让我们一族在这园子里有一席之地。”
整个花园这么大,就瞧不见她的同类,说不呕,那才奇怪哩!
哪知玉棠儿却答了:“花园里未植某种花,是种花人的自由,也该有他的理由,没有就没有了。”
就像路恭臣说的,他这园子已太挤,种不了,没想要再种海棠,就不种了。
“还有呀,人家长在那里好好的,犯不着去动它。”即使她和其他花神此刻正竞争得紧,但也无须做这些暗来暗去的小动作。
她固然求好心切,可也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喔!”失望地应了句,花精跟着将从第一天就卷进腰间的衣摆子又摊出来,把断发放进去,这才再塞了回去。
叹了口气,本想安慰花精,可她却在这时感受到某种异状——一股由风中带过来的情绪。
她好奇地站起来,并探了周遭一圈。
“芽苞,你可有感觉到什么?”
跟着她的动作做了一遍。“没有啊。”奇怪地看着他家大仙。
玉棠儿见他一脸茫然,恍悟道:“我忘了有些东西我感受得到,你感受不到,是呻吟声,就在这园子里。”
又一阵风吹过。“是人吗?还是……”鬼!胆小的毛病又犯,花精立刻往玉棠儿身后躲去。
不禁,玉棠儿敲了他一记。
“你自己就是个精,怕个什么劲儿?”
“小的就是怕嘛!那些鬼怪长得又不像花界的伙伴,香香又美美的。”
玉棠儿吊吊眼。“算你有理。不过,那呻吟声并不是鬼怪发出的。”
说罢,她立即循着那时有时无、短促无力的呻吟声发出的来源找去,未久,她走到了花房后。
抬眼一望,她望进一片凌霄花海,那攀木而上,茎叶叠绿、赤色花盏盛开的景象,让人眼睛为之一亮!
“大仙,呻吟的是它吗?不过看它开得挺好的。”花精疑惑。
玉棠儿又望一眼。“不是它,而是它底下被攀住了的老松树。”确定后,她动手搬开身前挡路的废栏木,然后往屋后更深处走进。
在已有年岁的松树下站定,她轻轻将手覆上它的斑驳树身。
“大仙,它怎么了?”跟在后头的花精好奇地问,因为与海棠花神比起来,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刚去胎膜的小婴孩,与未成精的花草沟通,他是完全做不来的。
垂下手,她往头上凌霄花较为旺盛的地方看。
“老松年纪有了,凌霄花这么专缠他一只胳臂,它当然会喊手酸。”它是这么跟她抱怨的。
凌霄本攀木而生,但由于长得太好,反而碍着底下松树的生长空间,仔细看来,那花儿最最旺盛的部分,老松的枝干俨然已呈枯朽状。
“那怎么办?干脆把凌霄花除下算了。”花精不经心说道。
“那怎么行!”瞪了花精一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虽然不同类,但你是花,它也是花,不怕遭天谴?”
缩头,吐舌。“我……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我的天不就是大仙您?”
“咳咳!知道就好,哪天我要嫌你烦、嫌你呆,就一脚把你踢回花界去。”
“别!大仙别呀!”他还想跟着大仙完成任务,荣归花界的!
“好吧,饶你个童言无忌,帮帮我。”嘴巴还训着,脚下的布鞋便已除去,她挽起碍事的裙摆,塞至腰间,露出两条玉腿。
“大仙您?”
“上树呀!你让我垫个脚,总成吧?”现在化成了肉身,也只有爬上树,再跟凌霄沟通沟通,让它迁徙到其它枝干去。
“原来!小的遵命。”蹲下身,蜷起细瘦的手脚,让玉棠儿踩着他的背而后爬上树。
等她在老松较粗的主干上坐定,竟已是一身大汗。早知道爬树会这么累,她刚刚就肉身真身两分就好。
“喂喂!美丽的凌霄,你可识得我?”她喊道。
半晌,见一丛赤色花海仍无动静,于是她索性吹了口气在上头,乍时,凌霄花丛中一阵骚动。
不认得化了凡体的她,起码也要识得她的香味。
“你呀你,只顾自己开花,竟然忘了留给老松一条生路,它要完了,看你往哪儿攀去?”她轻声指责,而凌霄也??一阵,仿佛在回应。“知道不对就好,快快分散到各枝干去吧。”
说罢,她弹出纤纤玉指,往凌霄花一触,那藤蔓状的茎叶立即像条灵活的蛇由她身上蜿蜒而过,惹得她笑声连连。
“大仙您可坐好呀!一会儿要摔下来,小的可接不住!”树上的人因为怕痒而狂摆着腰肢,猛晃着两条白皙的腿儿,看得花精冷汗猛淌。
“呵呵……知道、知道了!”最后一节茎叶缓缓溜过,她坐正了身躯。“再来就是帮老松你治治胳臂了,忍着点呀。”接下来,她素手又一挥,将身上的清香洒了老松满枝干,瞬时,那原本枯朽的残枝慢慢再度充盈,只等她再度上一口仙气,就大功告成。只是当她噘嘴正要将气吹出时,一道低沉的嗓音竟就这么飘了出来。
“你爬到树上做什么?”是路恭臣,他就站在花精身后不远,拿眼紧盯着树上的她。
“嗄?完蛋!”玉棠儿顿时心头一惊,滑了手,就这么像只忘了自己有展翅的鸟儿,刷地从高高的树上摔了下来。“啊!大仙——”花精反应地想去接住,但一道人影却速度更快地掠过他,将手伸向坠下的人。
乒乓!
好大一声,人坠了地,同时也压上了地上的人。
“呜……”好不容易回了神,玉棠儿就要爬起,却发现自己腰际横着一条坚实的手臂,而松开的裙片底下则罩着某个东西,旋即,她掀开裙片一看。“嗯?”
难怪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原来,是他接住了她。
避开她横呈的白皙玉腿,路恭臣凝视着玉棠儿近在咫尺的脸蛋,僵冷地问:
“你刚刚在树上做什么?”
原本甘寅走后他是在书斋里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案前呆坐了好一会,心情却始终静不下来。
他老是想着这两姐弟的事;想他们的一举一动,想他们的所有反应,还有那玉棠儿带给他的熟悉感……
但思考了好久,终究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他对他们的了解,似乎只停留在玉棠儿所说的那些呀。
心乱之余,他也只好先抛下案上的公牍,打算先到园里整整他老早之前就准备让人修整的老松树枝。
岂料,他人才走进园里,远远就看见花房后露头的松树上,竟然有人影晃动。
会是沿着出墙的枝干爬进园里的宵小吗?不无可能。倏地,他心里警钟一响,正打算找能用的器具逮人。
哪知就在那时,一道蜜糖也似的笑声就这么传进他的耳……
心虚地看着表情严肃的路恭臣,玉棠儿随口诌道:“我爬到树上……是想抓鸟呵!”
真是蹩脚的理由!但是这总比将事实告诉他的好,纵使说了他也不信。
“抓鸟?”手臂又缩紧半寸,眼睛不小心瞟到她被树枝勾开的前襟,霎时惹得他下半身不自在。
他又将目光急急避开了去。
“对……对!方才芽苞吵着要抓鸟,我虽然知道这树上没有鸟,还是得哄一哄。”不知道是过于心虚,还是怎么着,他沉稳的呼吸轻拂在她脸上,她的脸颊居然生出一片燥热。
这么近看他,还是头一遭,没想到他长得倒挺好看,尤其那一双像墨玉一般的黑眼瞳,像会将人一眼看穿似的,惹得她这神仙心也扑扑跳。
又看了怀中人好半刻,就在她轻嚅着嘴就要接话时,路恭臣起身,并将她抱了起来。
“啊!我没事,可以自己走的,你不需要抱我!”他一言不发,又面无表情,实在让人很不安。
莫非他瞧见她对那一花一树施了法术?
路恭臣没打算放她下来,径自说道:“那棵松树的枝干早就不牢靠,以后别爬了,先跟我到书斋,看看有没有伤着。”
“以后?”他不经心脱口的话,听得她是一喜一惧,喜的是她在这里有了以后,就也代表她和小芽苞可以继续待上一待,而惧则是……
则是,他的态度未免转变得太快,这……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
而全心困惑于此刻惊讶里的她,自然漏看了路恭臣的一个小动作——一个回望明显已经让人“处理”过的一花一木的小动作。
☆ ☆ ☆
“真对不住,我自己没怎样反倒害得你受伤。”
回到书斋里,路恭臣将玉棠儿遍身检查过后,确定没摔伤,这才安了心处理自己手上那前一刻发现的伤口。
因为玉棠儿落下的冲击力过大,接住她的同时,他跌到地上,手掌正好让一颗碎石戳破出血。
“如果不介意,让我帮你包扎吧。”见他左手不太灵巧地替右手上着药,玉棠儿自动自发,不过……就不晓得人家肯不肯?
“不会太痛,你随便上上就好。”岂料路恭臣居然一口答应。
他口气虽然没有明显的情绪,但受伤的手却抬得颇快,玉棠儿见了不禁惊喜,她三步并两步,拿起药就往他粗糙的掌上涂去。
“……”他眉间出现一小痕皱褶,但瞬间又抚平无踪。
想也是,自己笨手笨脚,她脸上抽搐一下。“呵,我手脚不灵活,还厚脸皮自我推荐,别见怪呀。”
这个身体用了几天,还是不怎么适应,改天得好好训练训练,省得天天出纰漏。
两只眼睛专注地看着正为自己上药的人,路恭臣唇间下意识浮现一丝微笑。
“没关系,你可能还不习惯,人的身体多使用,自然就会灵活了。”他说。
“啊?”停下手边的工作,她惴惴不安地瞅着他。
他说的这话好像有玄机耶,她突地心生这感觉。人的身体多使用会日渐灵活?这……是没错,但他还说了她“可能还不习惯”?
这个……
心中的疑惑加上眼前路恭臣透着睿智的眼神,玉棠儿不禁要忧虑……他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了?
路恭臣收回视线,一副无事状。“我是说,你们刚来这里不久,环境不习惯,难免反应失常,所以无须太介意。”
抬高两道秀气的眉,吞吞口水。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说的也是。”
伤口处理好,路恭臣拿过她手上的药膏,这一递一收的动作中,带起了一道微风,微风里透着玉棠儿身上的香味。
将香味嗅进鼻翼里,路恭臣心头某种情绪虽在酝酿,但仍好整以暇地说了:“如果没什么急事,我不介意你们留下来多住几天,你手上的伤是为我受的,最少也等到伤养好了再说。”
他眼角瞥了瞥那从玉棠儿帮他上药时,就一直蹲在旁边研究的小芽苞。
然而,这话一说,首先手舞足蹈的就是他。
“真的吗?状元郎留我们下来,多住几天也好,几天就够我和大仙……呜!”
好在玉棠儿及时捂住他得意忘形的嘴,否则这回泄漏天机的可是他了。
然而将一大一小看似逗趣却别有意图的举动瞧进眼里,此刻的路恭臣非但不再如先前般处处生疑,而是换成许久不曾有的雀跃。
因为刚刚在花园里的所见,他不得不怀疑:玉棠儿与王芽真的不同于一般人,他们似乎能人所不能。
虽然他没看见她是如何让老松的枯干在短时间内回复生命力,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等了好久的某人,应该已经来了。
而那让他日思夜盼多年的某人,也就是……
她?
☆ ☆ ☆
“小芽苞,你再多嘴,小心本仙座摘了你的蕊、拆了你的瓣!”说什么路恭臣喜欢她!
自从数天前差一点露出马脚之后,花精就不时在她耳边嘀咕着这些,吵得她一颗脑袋都浆了。
花园里气氛谧静,可她一颗心却乱哄哄。
“呜!”捂起嘴,就怕玉棠儿真摘了他的蕊;可是想想,如果真要他不讲,他可能会比被摘了蕊更难受,于是他认了。“大仙,您要小的怎样都成,但要小的不提醒您,那可比什么都要难过。我觉得那状元郎好像知道咱们不是凡人,只是不说而已。”
“……”
吞口水,润润喉。“这还不打紧,小的真的还觉得,状元郎他似乎对大仙您有了倾慕之意,要不然咱们和他非亲非故,交情又不深,他怎会答应让我们继续留下,还要我们有空帮他整理花圃?”
对!就这个整理花圃最是奇怪。
他们早从还未下凡的时候就已晓得这个状元郎爱花甚于爱人,今天他主动要他家大仙帮他整理花圃,碰触他最不欲外人接触的最爱……这不是奇怪,又该怎么形容?
玉棠儿睨着花精泛着光芒的芝麻眼,心里头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这又当如何?纵使他怀疑我们不是人,他也没法去证明我们是鬼、是怪、还是仙,因为我们的身体摆明就是热呼呼的血肉呀!还有,你说他喜欢我,这要让其他人听到,可好!本座下凡,为的是替他治恋花癖,再来牵姻缘,他要真喜欢我,不就代表他仍爱花,而他‘正常’的姻缘也就随之无望了吗?所以,不可说!”
嘴里训说着,手里则拿把小锄七零八落地走向花圃,这时候的玉棠儿,自知是口是心非了。
因为花精这么说她,说路恭臣倾慕她,她居然是由心地……窃喜?
啊,怎么着?虽说人鬼神多多少少有着虚荣心,但她对这样的说法,却摆明不是来自这亘古的欲望呀!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因为今天倘若换了个人,甚至是换了个状元郎,她该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思绪的。
该是由于他独特吧?
他的癖好远不同于人,他的沉敛远过于人,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于他的一颦……一笑?
嗟嗟嗟!她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不过就是路恭臣吗!技巧地掩去眼皮底下的慌乱,她扇扇羽睫,回复到一贯的从容。
然而仔细观察着玉棠儿的反应的花精,当然敌不过她重整情绪的道行,因为即使她的随性中带有一些紊乱,可却仍无法断章取义地说破她的想法。
最后他唯有附和。
“大仙说的也是,那么我们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呢?”
“该要怎么做?”抬眼望天,思绪激荡半晌,而后正脸一笑。“想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呵,跟我来!”
小锄一搁,她跃起玲珑的身影,信步往花园外走去,而花精芽苞当然也跟着她到了路恭臣的书斋前。
“想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先敲门。”她唇线微扬。
花精虽然丈二金刚,可也半信半疑地敲了书斋的木门。敲门声方歇下,门内应门声便起:
“谁?”里头,路恭臣正忙着他的案上牍。
“是我和玉芽。”玉棠儿答道。
“进来。”
推开门,进了书斋,只见路恭臣朝他们淡淡一笑,就又低下头,埋首案牍。
这是这几天来他见着他们时的自然反应——淡淡的笑,不热不冷,就像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很是令人窝心。
如果不去想他转变的原因,这的确是相当让他们振奋的鼓励。
下意识又探了书斋里满满的书一眼,玉棠儿才将视线又调往书案后头的人身上。
其实他长得并非十足的儒生相,光他那一身庄稼汉的肤色,就已去了几分文弱气息;若没仔细看清他的五官,几乎要以为他是个身量极高、受过训练的武人了。
一般的儒生,真的很少像他这样的,即使养花,多也请来花匠的。
“找我什么事?”
好半刻,屋内只有他翻动纸张的??声,于是他抬头盯住正出神的她,和像在等着什么似的玉芽。
路恭臣这一问,玉棠儿才忙回道:“我来是想说说上一回我替恭臣大哥看相的事。”
她对他的称呼也改了,自从花园那一次之后。
呵!其实是她主动占他便宜的,当时环境好、气氛佳,称谓趁机改改对他们的任务多有帮助的。
“看相?”路恭臣搁下正蘸墨的笔。
“对,我算算近日的运数,你的花煞应该有得解。”这就是她将要祭出的高招。
“解煞?”低下眼帘,未久又抬起,他唇间带笑。“如何解?何时解?”
“嗄?”怎么回应得如此顺口?
“觉得意外?这也难怪。不过这些天我也曾想过你之前提的,除了诸子百家,民间方术的确也颇耐人寻味。”
“你……也对这有兴趣了?”她走到案前,小心翼翼求证。
“天地何其大,除了人所见所闻,人所不能见不曾闻的事物,又怎是一个兴趣所能探解。”他似有寓意地深凝案前的人。
天!他说的话怎生这么诡异呀?人所不能见不曾闻,指的不正是他们嘛?
“怎么了?不是要告诉我如何解煞吗?”瞧进她僵滞的反应,他暗生满意,因为这就代表他所想无差。
“是,我是要说,那你仔细听来。这花煞如何解?愈进人群愈能解;何时解?愈近七夕愈能解。”
“所以呢?”
“所以你一定得参与皇宫七夕的乞巧盛宴。”一语断定。
蓦然,只见路恭臣眯起似潭的深眸。“如果我不呢?”
“花煞永不解,姻缘永难求。”下重药,封起退路!
“那去了又如何?”
“当然是解了花煞,求来好姻缘了。”以为他开窍,她笑得乐不可支,哪知路恭臣接下来的一句呢喃,却让她甜蜜蜜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如果求来的好姻缘是你,那我便无须考虑了。”
“我?”指着自己,她愕然于他此话的用意。
又是淡淡一笑。“没事,一个月后的乞巧宴,我会去。”再度埋首纸堆。 第06节
一个月后。
鸭蛋黄的日轮方下山,华丽的蓝绒夜幕便覆上。
京里错综的巷街,挤满从三天前就络绎不绝的车马阵,路上楼坊结满绮罗彩带,市集里做着“种生”生意的彩帐人潮特多。
所有的人似乎都为七夕的到来而感到兴奋,除了未曾婚嫁的男女,这节日同样也属于日日皆假日的孩童。
“呵……”打了个长呵欠,玉棠儿盯住一群从跟前追逐而过的孩童,他们穿着新衣,手上拿着新鲜的荷花叶,模样光鲜。
见他们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她不禁要羡慕,那荷花正好开在这精神蓬勃的季节。
抬头看着玉棠儿,花精芽苞也悄悄打了个呵欠。
“大仙,咱们化了肉身,好像更容易困了。”擦去眼角因打呵欠而挤出来的泪水。
望向不远处,那圈最最热闹的“乞巧市”,她喃喃道:“凡人真是精力旺盛,有人从天未亮就上工,有的人却到天快亮了才休息,不像咱们花界,该什么时候绽放,就什么时候绽放,旺盛期永远只有一个时候……”
“是呀!”小芽苞点点头,跟着他有点支撑不住地说:“大仙,既然我们该绽放就绽放,该睡觉就得睡觉,那现在……咱们回去睡觉好吗?”
天还没暗,那个探花郎便带着他们来到京城,之后就跟着状元郎进了宫中,将他们留在这儿了。
虽然今天街道一定会喧闹到夜深,而他们也会赶在市集散掉之前来接人,但他想,他和大仙一定撑不到那时候的。
如果睡意有十分,他现在起码也有七、八分困了,当街睡觉,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呢。
闻言,同样想睡的玉棠儿柔声问:“想睡了?”
“嗯,不只是想睡,是好、想、睡!走走,大仙走!”下凡几天来,因为玉棠儿的允许,两人之间的感觉也就不再像先前那般严谨,有时他还真当她是自家姐儿了。
拉着玉棠儿的衣摆就要走,孰料头上却一阵疼痛,抬眼望,原来是玉棠儿赏了他一记爆栗。
“好痛呀!大仙。”花精嘟起唇。
微微笑。“好痛喔,那现在还会不会想睡觉?”她嘎道。
煞有其事地想想,恍悟了。“不……不太会了。”
“算你聪明,今天我们有这大好机会进京,事情没办妥,就甭想睡觉,懂不懂?”虽然她的眼皮也快盖下来了。
“呵,懂了,那我们要继续等到状元郎他们出来吗?”从刚刚大仙就一直在想事情,可却没说出个计划,所以他也就这么认为。
“空等没用,今天我要主动出击。”这个她早想好了,只是,她是晓得宫中夜宴有许多好人选会列席,但却不知道该挑哪个和状元配对……
费思量!真费思量!
“主动……出击?”
“对!不过得先搜集情报。”她灵光一动,跨脚迈向方才发现的福德小祠,在祠前站定。“这地头我们不熟,先请教请教人。”
说罢,她小脚轻轻踏了石板地,喊道:“福德公,海棠有事相求,麻烦请现身!”
在玉棠儿喊完后的下一刻,祠前薰雾一片,一名白髯垂胸、皱纹满面的老翁旋即现身雾中。
“咳咳,原来是花界海棠花神光临本地,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笑容满面。
“福德公多礼了,小仙的味道不知有无呛着您老人家?真是失礼了。”她打趣。
“没有、没有!我已经好久没这么香过了。”他这句是实话,因为最近这条街道的人家养了几条笨犬,有事无事经过他的地盘都不吝于留下“琼浆玉液”,可薰死他的!“不知海棠花神有什么需要小神帮忙的?”
客套完,进入正题。
“小仙初到这儿,不熟这里的人情世故,但因为有任务得完成,所以想请教一些关于当今天子膝下的十七位公主之事。”
“什么事?”
“十七位公主之中,谁的品德最佳、相貌最好,年龄适宜婚嫁?”
“这个……”抚抚白须,思量了一下,笑道:“十七位公主中,仅六位稍符。大公主好脾气但多病;三公主甜美但稍骄纵;六公主乖巧却胖了点;八公主聪明但嗜吃如命;十公主娴淑可满脸雀花;十二公主相貌中上却不爱书牍。”
仔细听了一遍,都没能中意,那不是公主也成。“除了这六位公主,再无其他?”
“其他?”摇头晃脑,掏光脑袋又想了一遍。“有!”
“谁?”开心状。
“十二公主相貌中上却不爱书牍,十公主娴淑可满脸雀花,八公主聪明但嗜吃如命,六公主乖巧却胖了点,三公主甜美但稍骄纵,大公主好脾气但多病。”
听完,玉棠儿和花精芽苞差点没昏倒!这福德公莫非老糊涂了不成?居然将同样的东西翻过来当成另一样东西用!这要他们怎好相信?
呵!想想他这……也算帮了她一些忙,收起苦笑,玉棠儿朝福德一揖身。
“小仙在此谢过,另外还想麻烦您一件事。如果方便,你的祠堂能否借小仙及小花精待上一待?”
“我这儿?”面有难色。
“有困难?不会打扰很久的。”露出恳求的表情。
“困难是没有,只是……”只是他不能保证那几条笨犬何时又会大驾光临,万一又给……
“没困难就好。”福德一句话尚未说完,玉棠儿便漾开朱唇笑道,她回身对着睡眼的花精道:“你想睡,就先待在福德公公这儿睡,我去去就回来。”
听了,小芽苞吃力地撑大芝麻眼。
“大仙去哪儿?”
“我要进宫中一趟,但身份不对进不了,而肉身又碍事,所以你得待在这里看着我的肉身,清楚吗?”
原来大仙是要“技巧”地进宫呵。小芽苞点点头。
“很好。”摸摸他的头,玉棠儿往祠前一坐,须臾,肉身、真身两分。
她作透明状的真身朝福德、花精调皮作了个待会见的动作后,旋即飞腾起身,风也似地翻越过数丈高的宫墙而去。
☆ ☆ ☆
此刻,重重宫闱深处的御花园,只得一句热闹形容。
那儿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不见两岸的池,九曲石桥如同巨龙般地腾越其上,而今年的乞巧宴就在桥上举行。
桥,很长,桥上,人很多,围栏边倚着的士人官宦,也正斯文地卖弄腹中墨水。
他们未穿朝服着便装,文人头戴儒巾,武人结发戴帽,一阵香风袭来,各个衣袂飘飘,气度不凡。
除了在外表多作改善之外,另则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为的就是取悦身边的名门淑媛,与情敌们一较高下。
而早早到宴的路恭臣和甘寅亦身陷入群之中。
与身旁其他学院院士胡诌一番之后,甘寅走近似乎对此晚宴不太感兴趣,且心不在焉的路恭臣,小小声附在他耳边道:
“今天人可真多,机会多了,也少了。”官家小姐来了不少,机会多了;官家子弟也来了特多,所以机会少了。
想想他费心打点着装,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刻能比其他人多吸引姑娘们的一点点注意,不过一番舌战下来……
哈!飘过他身上的目光是不少,只是停留的却不多,就连今天甚少开口说话的路恭臣都比他多。
路恭臣将视线定在池面放游的“水上浮”上;那些模样讨喜的黄蜡鸳鸯、凫雁,比得穿金戴银、涂红抹绿的官家千金更能博得他的喜爱。
“咳!”甘寅佯咳一声,路恭臣这才收回视线。“恭臣兄好像来得不太情愿?”
没给客气。“我是不情愿。”因为是甘寅自作主张,硬要他来“作伴”,虽然他答应前来的真正原因,是一个月前玉棠儿的说项。
想想,他一句话也真问得废言,装笑。“唉,你大人有大量,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那么就既来安之则安之吧。”
“我是很安哪。”话少,不抢锋头,名副其实的安分守己。
迎着夜风,他随意将脸面向不远处的水榭亭台,不觉中,他蹙起眉头。
很是奇怪,为何他又觉得今夜的花香又较平日浓上许多?而那香味,该是从哪儿飘来?
“我说此安非彼安呀,恭臣兄!”甘寅脸一垮,就要埋怨好友的无趣,却在发现他偏脸的举动后,暗自生喜。
喔哦!原来他注意的不是眼前,而是……那儿!
那儿,装饰得相当华丽的亭台,台上空间很大,十七位公主来了十四位。
她们衣着光鲜却正襟危坐,身份同样是公主,却因为嫡生庶出,而三、五各自成群。
一头,几位让多个仆婢供着;一头,另几位则使唤着宫人做东做西,好不尊贵。
顾及礼教,她们谈话声细小,以扇掩面的雍容姿态,看得亭外有心人心旌荡漾。
然而前一刻,这被约束出来的娴静却在三公主的身上荡然无存。
“哈啾!哈啾!哈啾!”她正给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浓烈香味折磨得喷嚏连连。
打了一回合之后,她歪了头上金钗,乱了一身行头。
不由地,她翘起涂了胭脂的唇,对着其他的公主喷问:“你们诚实点跟我说,哪个人明知我对花香不耐却故意在身上上了这么多香粉?”
自小她就不喜欢花,因为只要花香浓一点,她的鼻子就受不了,而这毛病,她父王、母后清楚,眼前这些人更是清楚的。
一定是不想她夺走太多人的目光,所以才使出这恶劣的招术,她不齿地哼了声。
只是她气呼呼问完,却没人应声;如此情况,就算没人这么做,她们瞧来也像在看她笑话。
“到底是谁?快向自己承认,要不然我要让人找了!哈啾!”远远刮来一阵风,又将那讨厌的香味沾了她满脸,惹得她又是喷嚏不断。“气死我了!来人……”
见骄纵的三公主又要发脾气,体弱但温文的大公主不得已说了:“妹妹你不喜花香,我们大家都知晓,大家都是一家子,不会故意生事。”
“生事?我怎知道你们会不会!?”美丽的脸庞满是怀疑。
嫉妒是人之常情,从小她就因为生得好,所以特别受父王、母后疼爱,谁知道她们会不会因为眼红,因而故意找她麻烦!
“咳咳,今天是七夕美日,妹妹就别生气了,让我来帮你问问,再将那有香味的东西除去便是。”大公主深咳个两声,待气顺了之后,望向在场的人。
“妹妹们哪位身上涂有香膏、香粉?”
“……”哪个姑娘身上不擦这些个东西的?她的问题压根儿没作用,所以没人回应。
“咳咳!”又猛咳了两三声,眼看就要断了气,但在深长地吸气之后,一会儿脸色又好转,续问:“那哪位妹妹身上又戴了香囊了?”
两样问题,一样目的,说出来肯定会被三公主找麻烦,于是又没人回应。
看着所有人鸦雀无声,三公主气嘟嘟地站了起来。
这时,小有智慧的八公主吭了声。
“什么香膏、香粉、香囊,这些东西根本不会这么香,你要不要找找是不是其它东西犯了你?”她嘴里还嚼着上等的果子,所以声音含糊。
好吃鬼!三公主瞪了她一眼,但回头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不可能这么浓郁,现下这味道,就好比一圃子花全开放……
眼睛绕亭子里一圈,终于,她发现了可疑物。
一盆花,红艳艳的花,就被摆在位于上风处的石栏前。
她捏着鼻,走至花前,然后忍耐地松手吸了一小口。“哈啾!”就是它了!
“是谁将这盆臭花放在这里的?”她转身质问其他人,可却没发现真正的摆花人正坐在石栏上。
臭花?这公主可真不识货!玉棠儿扁扁嘴,要不是她肉身真身分离,且不想动用法术,她早就想赏个爆栗给这个对上不敬、对下不慈的蛮横三公主了。
刚才一进宫,她就照着自己的计划到御花园挑了个愿意帮忙的花勇士。
而这株芍药挺热心,它毛遂自荐,说了自己很香、很美、涵义佳。
嗯……的确是。记得凡人的名典诗经里说:惟士与女,依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自很久以前,凡人中的恋人便以芍药相赠,作为结情之约……
既然今天她是来拉红线的,当然得挑个好兆头,又能引人注意的人选,于是,芍药花便成了上上之选。
说好了要散出一季的芬芳,她将芍药带来了众人聚集的此地,原本还很高兴才搁了未久就有人察觉,岂料……
臭花?这生得国色天香的三公主却是说酸话的高手!踢着腿儿,玉棠儿盯着眼前人气呼呼的背影,再作壁上观。想当然尔,三公主一喊,所有的人便将注意力汇集过来。
“我看过的花,就属这株最臭了,”臭到她想吐!
“什么花是臭的?我瞧瞧。”八公主求知欲强,走至散着馥郁芳香的芍药花前,一眼识出。“这花是芍药嘛,它的香可比食物中的牡蛎肉,既饱满又肥美,上等品呀。”
闻言,三公主嫌恶地拧起眉。
“吃吃吃!满脑子都是吃,也不怕人家笑话!”未予理会,又问:“究竟是谁将这盆芍药搁在这里的?不出声,我就让人将它丢到水里喂鲤鱼了!”
丢进水里喂鲤鱼?玉棠儿听了差点没从石栏上摔下!这三公主美则美矣,心肠可坏的。
真是的,就不能来个识货的,将芍药花的涵义阐述阐述,好让她继续下一着棋吗?
稍许,仍是没人承认。既然摆花的人不出来让她泄泄气,那她只好将气发在这株臭花上了。三公主心一横,喊了人:“来人!将这盆花丢进水里头去!”
公主下令,当差的自然不敢违背,在所有人不想出声惹麻烦的情况下,只见一名婢女从人群中踱出。
“很好,办完了再等领赏。”她趾高气扬地笑。
“谢公主。”一福身,婢女捧起了芍药花往亭外走去。
糟糕!若那婢女真把它丢了,她不就害了那株芍药了!?见婢女挨向石栏,举起芍药就要丢,玉棠儿不由得慌张起来。
然而就在婢女作势扔下之际,一只突然出现的大掌,稳稳地护住了那盆花。
婢女抬眼一看,一张严肃到了极点的俊脸就在她头顶盯着,在又羞又怯的心情下,她松了手,并将芍药让给来人,跟着退回亭内。
见状,使意的人嗔道:“要你将花丢了,怎没听见花盆落水的声音?”
婢女心慌,拿着两只眼珠就往亭外瞅去,而刚刚救了那盆芍药的人也正好走进来。
是他!路恭臣!正准备使法术救芍药的玉棠儿又惊又喜。
怒瞪着来人,三公主愤骂:“哪个大胆的人,居然敢跟本公主作对?!”
“爱花之人。”将花捧在怀中,路恭臣仔细端详著有无损伤。
“没名没姓吗?”
“学士院学士路恭臣,得罪公主之处请见谅。”放下芍药花,他躬身一揖。
路恭臣?原来是当今状元郎。殿试一鸣惊人,文思泉涌的才华连父王都称赞,成就指日可待。
在今天之前,他的名字就也在宫中时有耳闻,如今亲眼一见,人倒也生得不群,是个能让姑娘家心仪的对象。
除了气焰高张的三公主,其他公主亦暗生好感。
但他得罪了她,还是事实。“你是得罪了我。”三公主不打算罢休,因为她“锲而不舍”的个性,也因为她想探探这个人人夸赞的状元郎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那么微臣在此向公主致歉。”再一拱手,跟着捧起地上的芍药花。
看他仍是护着花的举动,眯起美眸道:“路学士捧着芍药做什么?”
“将它安回它该在的地方。”路恭臣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把花搁在这里,他不确定这个脾气不佳的公主将会如何处置。
再将它扔进水里?……万万不成!
“要安也得我来安。”
“为何?”
“因为它也得罪了我……哈啾!”说时迟那时快,她当下又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时,她望向路恭臣的表情就像抓着了把柄似的。
“公主不耐这花香,微臣顺道将它移走就好。”
前一刻,他就是让这芍药的香味给吸引过来的,现在一闻,更发现这株芍药的花香果真异常浓烈,不适应的人,就会如同三公主的反应一样。
“顺道?谁准你走的?!”她都还没问尽兴,怎能放人离开!
见状,一旁的大公主忙劝道:
“三妹妹,今天的乞巧宴虽是父王起的,但是这样……似乎不妥。”她其实是想纠正,但又碍于不想多添麻烦,所以才婉转劝了。
“不妥?”好像真有那么一点不妥,虽然这路恭臣挺……有趣。“好吧,花留下,人可以退下了。”一会儿她再让人将这花丢得远远的,省得伤神。
“微臣恳请公主将花赐给微臣。”想想,还是将花带走一劳永逸。
端起艳丽的脸。“你作啥这么保护这盆花?它又不值钱!”
“它亦是一条生命。”
“恭臣兄……”一直无话的甘寅再也忍不住出声。没当上乘龙快婿也就罢,但为了一盆花犯上公主……将会如何他实在不敢想。
没打算退却,路恭臣是保芍药保定了。
“生命?你当它个人呀!”这个状元郎还真特立独行,有趣得紧。
“虽然不是人,可也是条生命。公主呼吸,它呼吸;公主喝水,它喝水;花草也有表情,也有情绪,只是人没去注意罢了。如果可以,微臣愿以一物换一物。”最糟,也就要他的前途了。
“说得爽快,你拿什么换?”嘴上咄咄逼人,心头却不禁为路恭臣不畏强势的态度而撼动,虽然他护着的只是——一株花。
“妹妹,我瞧就算了,花让路学士带走,你就不会再打喷嚏了。”见一名堂堂状元为了一桩小事被她这么刁难,可也于心不忍。“路学士。”
“微臣在。”
“花你带走吧,好生照顾。”倾首微笑。
“微臣知晓。”俊朗的脸上如同晓光初现,他笑容轻扬,登时迷惑了数位公主的少女心,包括大公主和三公主,还有……
从头到尾皆专注于路恭臣应对的玉棠儿,亦被他执着护花的举动给震慑住。
说他恋花成痴,先前她只道这是个不知变通的行为,但今天……就刚才听完那一场应对之后,她却不得不对此人完全改观。
现在她终于明白,他是真的懂花,所以才恋花;他是彻底尊重生命的存在,所以才以某种形式在保护、捍卫花。
这样的人……心该是柔软、易感的。好生羡慕!如果海棠也能让他这么疼法,不知道该有多幸福呵!
想着想着,不觉天色又更深了些……
而此刻,御花园里的一个角落,也正因为玉棠儿带走芍药花,而起了一阵小骚动。
树阵花影里,错落的月光下,有着人影两条。
“该死的!不是说东西放在这里吗?到哪里去了?”一人生怒却不敢放声愤骂。
“是应该在这里的。一盆芍药一盆芙蓉,这盆是芙蓉。”另一人又对着指定地找找。
“那芍药呢?”
两人摸黑又对着那该要搁了发财物的指定地找了又找,最后……
“不见了!”
顿时,咒骂声四起,惊吓了暗丛中嘶嘶唱鸣的闲虫。
☆ ☆ ☆
“棠儿姑娘!小芽苞!醒醒!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半个时辰后,出了皇宫的路恭臣和甘寅,终于在大街旁的福德祠找到睡得正熟的玉家姐弟。
只是喊了数声,摇晃了好几下,都不见人转醒。
当街睡真这么好睡吗?若不是日前玉棠儿曾说过她有着日落即眠的怪癖,他们还真不太敢相信呢。
将自刁蛮公主手中救下的芍药放进马车内,路恭臣又走回睡得横七竖八的一大一小跟前。
“帮我抱小娃儿上车。”他对身材较矮小的甘寅说道。
“好,姑娘就让你抱,可别心慌地抱掉了。”咧笑,不忘调侃一句。
从玉家两口住进状元府至今已一个多月,他没赶他们走,就是会让他们继续待下去了。熟知路恭臣嘴硬心软个性的甘寅,忍不住暗笑。
抱起花精,他朝马车走去,留下路恭臣对着香甜酣睡的玉棠儿。
他盯着她粉酡的睡脸,不由得想起半个时辰前仍在宫中时,其实那时除了芍药浓郁的花香,他还嗅到了另一股香味,那股香味清清淡淡,与她身上的香味非常之相似。
如果不是她乖乖在这里睡觉,他还真要怀疑,她是不是偷偷跟着他们进宫了。抱起玉棠儿,嗅着她发间传来的独特味道,他唇间不觉扬起一道柔情的笑。
将人安进车内,马蹄才要跨出……
“哎哟!”
时候挑得正好,马车一颠,那在宫里痴想到忘了时间的玉棠儿这才回归肉身。
呼呼!这一路飞得可辛苦,她的眼皮重到一直掉下来,差点回不来!
低头望着呻吟一声的人儿,路恭臣低声问:“睡醒了?”
睡醒?声音来源颇近,玉棠儿吃力地抬眼一探。
?
是他!怎么她会睡在他怀里?喔,不是只有她,还有小芽苞也贴着他睡,该是怕他们被马车颠着吧?
“看来是还没睡醒。”玉棠儿的一脸困相不容置疑。“还想睡就继续睡,到了我会叫醒你们。”
见玉棠儿仍死命地撑在那儿,他又轻笑一声。
“……本来我还在担心将你们丢在街上妥不妥当,结果你们真的当街睡了起来,所幸没让人趁机掳走。”
闻言,玉棠儿朱唇微哂。他担心他们耶,就像他担心那株芍药一样!她开怀地窝进他怀中,并合上极困的眼。“……你心地善良,我一定会替你找段好姻缘的……”含糊喃道。
“如果对象是你,或许我会……”路恭臣不由得一愣,他凝注怀中人恬静的侧脸,未久,摇摇头一笑。“果真是你,因为也只有你会对我说这些话了……”
※种生:将绿豆、小豆或麦类等谷物盛在器皿中以水浸泡,发出的芽苗再以颜色不等的彩带捆束,七夕当日拿来贩卖。 第07节
“好个小芽苞——”
隔晨,天光才转亮,一阵骚臭味便将逐渐醒转的玉棠儿薰到自床板上跳起来。
“大仙,怎么了?呵……”揉揉惺忪的眼,伸着懒腰,花精抬眼看向床头一脸苦相的人。
“怎么了?你闻闻。”
“闻闻?好!”两只鼻孔对着房里的空气吸了吸,而后一脸糊涂。“没事呀。”
“真的没事?”提起后臀部分的裙摆,玉棠儿当空轻扇。
吸一口,皱了脸。“嗯……好骚的味道,大仙的衣服怎么了?”他们来自花界,身上的花香应该永续不断,除非……“大……大仙你病了?”他跳下床,在床前碎步踱了起来。“不成!不成!大仙病了,那不可以再待在这里,回花界去,对!回去!”
“别忘了我是神字辈!”
“神字辈?”抬起头,恍悟,又垂下头继续踱步。“是呀!大仙是神,和我们这些花精不同,大仙不会生病,那……”“嘘!站好!”花精踱得她眼花。“我问你,昨天我进宫后,你可有守好我的肉身?”
站定身子,肯定地点点头。“有啊!小的一直守在大仙肉身旁边。”这点他十分确定。
玉棠儿眯起眼,怀疑道:“那有没有什么……什么经过?”
“什么经过?”搔头想想。“好像有什么……啊,有两条狗经过,但我是将他们赶跑才睡觉的。”
“确定它们没再回来?”
“没……没……没确定呵。”把那两条狗赶跑后他就睡着了,怎晓得它们有无再回来。
掐住额,叹口气。“那我肯定它们又回来了,而且还作了记号。”
“……记号?”呃……该不会是……天!“大仙,小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晓得那两条笨狗居然这么大胆,让小的去修理修理它们!”迈开大步,往门口走去。
“它们在京里,你怎么去?不需要了。”啧!这个小芽苞真是气得她头疼。
“这怎成?它们胆敢冒犯大仙尊座,非给点教训不可!”到了门前,气呼呼地打开门,忽地他往后惊跳一步。
“姑娘和小兄弟起得可真早。”门外,一名身型丰润的大婶张嘴笑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将手上的东西摆上桌。“大娘……这个?”她就是那名力气如牛的大婶,在状元府的这几天,都是她照应他们的起居。
“衣服是给你们换穿的,我先把床单换一换,等会儿再带你们到膳房用早膳。”
她拿了床单到床边准备替换,而玉棠儿和花精则挨进桌前一看。
替换的衣服?有女孩儿的裙装,也有小童适穿的袄裤。
“大娘怎这么费工夫,衣物我和小芽苞身上的换下来洗洗就好,穿在身上自然就风干啦!”其实他们身上的衣裳就像是花的枝叶一样,脏了,沾沾晨露也就干净舒适。
“这是大人交代下来的。”抽换掉有点怪异骚味的铺盖,妇人好奇地问:“是不是小兄弟晚上耐不住,尿在铺盖上了?”
“我尿?”他虽是阶层不高的小花精,可也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的,他急忙想否认:“我才没有!那个是大仙她……”
“咳!”
“!”惊骇地瞥向玉棠儿,见她板起脸,花精忙收口。“呵呵!不是芽苞尿,更不是大仙尿,是小狗洒尿!”
“房里哪来的狗?”捧着污秽的床单,走过来,摸摸花精干黄的头发,用力一抱。“唉,看起来这么伶俐的一个娃儿,脑子居然给不灵光,大娘疼咧。”
“呜呜!”脸被压近床单,花精就快被狗尿味给薰死了。
“呵,大娘心肠真好,以后小芽苞就让大娘疼了。”等等!如果这些衣服是路恭臣吩咐下来的,那昨天晚上,这味道是不是也给他闻到了?天,她还窝在他身上睡觉哩!脸色大变。
“如果有机会的话,让我疼,当然好。”这一大一小进府后,府里可热闹多了。
“大娘的意思是?”难不成路恭臣不让他们继续待了?
“你们将衣服换换,等一下我带你们去见大人,就知道了。”
见了他就知道?这句话说得她忐忑不安。
换完衣服,玉棠儿和花精便跟着牛力大娘来到膳房,膳房里路恭臣早已在里头。
“我有事跟你们商量,坐。”盯着一大一小穿着他特地吩咐人去准备的衣物,路恭臣露出难得的笑容。
小芽苞穿着嫩绿色的袄装,很精神;而玉棠儿……那胭脂色的纱罗裙也真的适合她,此刻的她虽未费心装扮,但那出尘的特质已透露了七、八分。
两人不太适应地在桌前坐下,四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好奇凝望他。
有事商量?听起来好像……有些沉重喔,玉棠儿不禁作如是想。她朝四下探看,更发现其他的人皆已退去。什么事这么神秘?连一干人都被摒退。
不过想想,即使他要赶他们出去,她也会再想办法混进来的,因为她是无所不能的海棠花神嘛。
“恭臣大哥有什么事要与我俩商量?”玉棠儿挺着腰杆。
见她不自在,他笑道:“无需这么拘束,吃吧。”
回应地笑笑。“好。”她的确也饿了,拿起碗筷,不客气地捞起粥,而花精更是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静了一会儿,路恭臣徐徐开口:“你和玉芽还要进京寻亲吗?”
怎提这个?停下箸,玉棠儿战战兢兢地盯住神情严肃的他。
“如果要,我就托人先帮你们找,等找着再送你们过去,这样会好一些。”眸光稍暗,像是失望。
“那如果我们不要呢?”废言!如果要,他们还这么努力缠他做啥?
黑眸霎时光亮。“如果不要,那我回乡,你们跟来如何?”
“回乡?”还要他们跟?
“这事其实我也不容易开口,但不说又不能就这么耗下去。”他难得心烦,也难得有事难以启口,所以玉棠儿看得目瞪口呆。“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他高中状元,便也一直想将故乡的老母接到青阳县来,只是他的娘个性十分固执,一直坚持要他实现当初进京考试时对她许下的诺言,才肯依他的意到青阳县让他奉养终老。
这一年多来,他已经让人回去请了好几次,但都没能顺利达成。
他娘不是以一句“舍不得离开故乡”打发,就是频频向他催讨诺言……
唉!并非他不想说到做到,而是要他找段好姻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有了某人。
某个在十数年前,就已经深深进驻他心里的人……
除了心里有人,路恭臣将能说的都说了。玉棠儿听完先是点点头,跟着又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堆起眉头。
“你说你答应了你娘什么?”这好像是关键。
“我答应她,在求得功名后,于青阳县成家。”
成家?他连个对象都没有,如何成家?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她娘要等到他成家,可能得等到白发苍苍。
不过,她会将那段时间缩到最短,她有把握。
“功名你是求得了,但是家呢?”
路恭臣闷头苦思,深长地叹道:“不想那么早成亲,我有我的理由,但是她不谅解,而我又不能任她孤伶伶一个人。”
其实说孤伶伶,他娘倒也不是太孤单,她从早到晚有园子里的花、草、青菜陪着,所以至今从未听过她抱怨过一声。
“那么现在……我能够帮上什么忙吗?”如果能帮他早日找到姻缘,她是什么都肯做。
“这就是我找你商量的目的。”他抬眼,认真地看着玉棠儿,黑眸光亮。“如果可以,我想麻烦你佯装是我即将过门的未婚妻,与我一同回乡,将我娘先接来青阳县再说。”
其实,在这之前,他根本不会有这念头,要其他的女子假装他亲昵之人,纵使只是“假装”,他也不太能接受。
但是,玉棠儿出现之后,他心中那固执已久的坚持,就被完全软化了。
原因无它,因为她实在像极他心中的某人,又或许她根本就是他等着的那个人……
这次回乡若能将娘接来,又能确定玉棠儿的身份,那就太好了。
思及此,路恭臣的脸上就又泛出一层隐隐的喜色,可是正处于惊讶状态中的玉棠儿却未能及时发现。
他说什么?要她假装成他即将过门的妻室,去帮他将他那固执的娘“拐带”过来?这……
“如果不妥,那么……”
☆ ☆ ☆
不妥?怎会不妥?她高兴都来不及哩!
在玉棠儿答应路恭臣的请求之后,当天下午,包括一名车夫,一行四人便即刻启程往路家所在的县城而去。
只是预计一天一夜的路程,于今也才过了半日,路恭臣的耳朵便有些承受不住了,因为玉棠儿那不绝于耳的……条件!
“恭臣大哥,如果路大娘肯在青阳县住下,那你是不是就真要讨一房媳妇让她开心开心?”
“看情形再说。”
“看情形?可你不是答应我会尽力而为?”其实他娶不娶,严格算来该也不干她一名外人的事,但为了任务,她可得拿着鞭子在后头逼着。
“我是答应了。”掀开马车侧边的布幔,外头山峦边的夕阳,将光线带入了车中,将里头的人镀上一层亮亮的金。“答应就要做到呀!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嘻!把他当马来鞭,似乎残忍了点。
玉棠儿正心虚地笑着,而回过头看着她披垂的秀发被镶了一层金的路恭臣,却不禁失了神。
她……也是像这样,处于温软的金芒中。
虽不见“她”面容如何,但“她”声音里藏着的甜蜜笑意,就已在朦胧中甜透了他的心扉。
不觉中,又给他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人。
“呃……我脸上有什么吗?”收起笑脸,问着路恭臣。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顾左右言它:“没什么。我在想,把这株芍药放在这里,你们会不会受不了。”他闻惯花香,所以浓烈清淡对他都无影响,连昨夜,这芍药都放在他书斋,就怕香着不适应的人。
“受不了?怎么会!我和小芽苞一向爱花,可像这么香却不野的,还真难得碰上。”垂下眼,看着坐在她和他之间,小芽苞手上捧着的芍药花。
是哪,这么香的花当然难得一见,因为它是她以花神身份托付了重任的对象呀!而路恭臣虽不知背后秘辛,但却识得它,亦珍惜它,”如他珍惜他园子里的百花,甚至更多。
将它带回他的故乡,他认为较接近自然的地方,便是他此次带花同行的目的。
思及他柔软的心地,她就要按捺不住对他生起仰慕。倘若有哪个姑娘家真被他看上,一定会很幸福的。
偷偷哂笑,玉棠儿心底一股要冒芽不冒芽的感觉,又更抽高了一节。
抚着暖烘烘的胸坎儿,视线由芍药花逐渐攀升,而后不经意地定着在花精鸡蛋状的脸上,忽尔,她提肘蹭了即将把口水浇到花上头的他一下。
“呜……什么事?到了吗?”一惊醒,速地站直身,砰地一声,小芽苞头撞击车棚顶。“哎哟!”又摔回原位,单手捧着脑袋痛呼。
“瞧瞧,还没入夜,就不知已经睡到第几殿去了。”玉棠儿帮他揉着头。
而就在这时,车体也突然猛颠一下,外头车夫一声吆喝声传来,马车跟着停了。
路恭臣掀开棚帘探出头,见车夫正忙着拉好马匹,隐隐地,他还感觉车身好像歪了一边。
“怎么了?”
“小的不知道,好像是车轮出了点问题。”跳下车,一会儿,回报:“大人,车轮轴木好像坏了。”
“怎么会!?”路恭臣也下了车,探了探下倾的车轮,果真,木轴龟裂了。
“八成是刚刚那块石头惹的祸。”车夫猜。因为方才他见路上一块尖石横躺,想闪却已来不及;那块尖石肯定被压碎,而弹迸起来的碎片打中轮轴了。“看来一时半刻没得走,但是这地方又不见可以帮忙的人。”
“最近的茶铺还有一小段路。”路恭臣瞥了下周遭,一边是山峦,一边是斜坡,斜坡下则是一条水量颇丰沛的河流。
乡下地方,景色美则美矣,遇上麻烦事,却多是求助无门。
“大人,那怎么办?”眼看天就要暗下了。
路恭臣忖量片刻。“改步行吧,我们随身的行李不多,马匹先卸下,到茶铺再看看有没有人肯帮忙,要不这里也无法露宿。”
还有一小段路,棠儿和芽苞该撑得住吧?
“也是,这里晚了可能也不会有人经过。”车夫开始动手卸下马匹,而路恭臣则准备让车棚内的人下车,哪晓得他棚帘一掀——
“马车坏了,我们得下来步行……”
呵……怎这么厉害?前一刻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一回头居然全打起盹来了?路恭臣摇头笑笑。
他的恋花癖比起他们的嗜睡癖差得可远的。
“棠儿、芽苞,该下车了。”唤道。
“呵……”打了呵欠,撑开睡意浓浓的眼皮。“要下车了?客栈到了吗?”打过盹,她脑袋里的时间也就前进了一点点,忘了他们根本还在原地没动过。
“还没,不过马车坏了,得下来步行,到可以歇脚的地方还要一小段路,你还撑得了吧?”搀下玉棠儿,而她又回头叫醒花精,让路恭臣将他抱下。
“我该是可以,但小芽苞就不晓得了。”“花”和“苞”还是有差别的,她盯着原地打盹的花精问道:“可以吗?”
抬起头,点点头,花精的两只芝麻眼只余各半粒。
“那好,芽苞就负责现在手上的芍药花,其它的我们带着吧。”
“呜。”半打着盹的花精应了声。
收拾好随身物,车夫牵着马,马驮着稍微重一点的物品,四人便开始步行前进;只是迎着夕阳余晖走了一段,几乎快睡着的玉棠儿忍不住慢了下来。
“走不动了吗?”路恭臣回望住她,问道。
见她摇摇头又继续走,路恭臣稍微安心,前头跟在车夫屁股后慢慢走的玉芽,精神好像还好过她。
可他却不晓得,从后头看来是如此,从前头来看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怀里捧着芍药花,他眼睛走十步也才睁开那么一次。
然而就在路恭臣心里正在夸赞他之际,他忽地手一软——
“咚!”听到花盆坠地的声音,他终于勉强将眼睛睁大一些,但也在他意识到事情不好时,刚刚还拿在手上的芍药便已连盆带花滚落了斜坡。
“大仙!花……花……”他被这一吓,拔腿就追着滑下斜玻。
“糟糕!”路恭臣着急大喊,脸色更在瞬间变得沉重万分,而这急遽的改变,也正巧望进玉棠儿愕然中的眼。
花掉进水里,就像死了爱人一样,恐怕会要了他的命的!霎时之间,她脑中只闪过这个念头。
而不消想,路恭臣当然是立即跟着滑落斜坡,他速度极快,并赶在花精即将随芍药花一起投水之前,将他牢牢抓住。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救花呀!”眼见花与盆逐渐没入水,花精又是一急。
救花?他居然为了花不顾性命?眉头聚拢,心急换成怒问:“这要看情形,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思及他脑子的缺憾,路恭臣不敢太怒,可一下子,却听花精疑惑说了:
“可是,换作大仙,她也会这么做的。”看向斜坡上以飞快速度溜滑下来的人。
“?”
正当路恭臣疑惑并回望之际,一道人影就这么掠过他身边,蛙似地扑通跳下水去!
跳入水,玉棠儿顺着河流沉浮了好一下,很幸运,没多久就让她捞着了掉入水中的芍药花。
费了好大一些力气,她游回岸边,上了岸,还未来得及顾虑自己是否喝了水,就立即度了口仙气给几乎被水淹死的芍药。
转眼,见它又再度生气蓬勃,她这才安心笑开。
“呼!咳咳!”幸好来得及,要不就太对不起它了。垂下两肩,吐了口气,顺道吐出一些水来;不知不觉,刚刚消失一会儿的困意又立即爬回眼皮,她再度昏昏愈睡。
眼看小脸就要垂下,身子却在这时候被腾空抱起。
“呀呵!”她惊呼一声,转个头就见一张阴霾满布的脸。
这种表情不曾在路恭臣脸上出现过,所以她瞪大眼,很是努力地瞧,又很是努力地研究。
等她被抱回车道上,她惊魂未定地说:“我还可以走呀,你这么抱我爬上来,不累呀?”
“怕我累死,怎就不怕自己淹死?”他这一句是责备,亦是担心。
而这责备与担心,原本他恨不得再添上个十倍来将她的愚行骂个狗血淋头,但当下一刻他望进她落水后的狼狈,以及那朵绽放在狼狈中的满足笑容时,这念头便也随之无存。
剩下的,只余一股闷积在胸前已久的情绪,是疼惜……
她满足地,并困困地笑道:“我不会淹死的……”瞥向斜坡,那儿缓缓出现车夫背着芽苞的身影,和他手上捧着的芍药花。
“你怎敢如此断定?”大掌拍向她湿透的背。“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水吐干净了吗?”
“水?喔,呃……”才说完,她果真又吐出一口水来。“这是最后一口了,呵……”
见她没事,路恭臣终于安了心。“你一身湿,得找个地方让你换下衣裳。”
“没关系,现在的我……比较想睡觉。”天晓得她有多困了!又是搭车,又是走路,又是泅水……
打个大大的呵欠,红润又回到她的颊。
路恭臣又审视了好半晌。“好吧。”
他回头交代车夫让玉芽和芍药上马,待人与花在马上安妥之后,他自己则背起玉棠儿,继续往茶铺方向前进。
没矜持,玉棠儿顺着他的意贴上他的背,而因为全身湿透,她下意识就往他温厚宽阔的身体熨贴,全然信赖他所给予她的安全感。
然而就在她的脸正在他颈上寻找一个舒适姿势时,她细致的颊居然在他的后颈处感觉到一处粗糙。
她半掀眼皮,一瞧。“你这儿……怎有这么一道长疤?”忍不住,她的指由他的衣领处慢慢沿着疤划至发际。
这个伤痕好长,人受这种伤,一定很痛吧?
在她像是心疼的轻撩下,路恭臣脚步不由得停顿,而后在感觉到身后人吐息已渐渐平缓,他这才又继续抬脚前行。
望着山际的半轮夕阳,他语重心长地低言:“这伤是十五年前,我为了喜欢的……海棠花受的,也因为那一次,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只是那人……会是你吗?棠儿……”
海棠花?他是在喊她吗?路恭臣低缓的嗓音飘进了昏昏欲睡的玉棠儿耳里,害她作了个梦。
梦里,有个为了海棠花受伤颇重的男孩,他发着高烧,就要昏迷。
而她,在凡间海棠子弟呼唤下私自下了凡的海棠花神,不忍让心地善良的他因此送命,因此不惜犯下花界法术不得扰民的规定,悄悄度了些许仙气给他。 第08节
隔日。
哐!哐!
一响一响,槌子凿木轮的扎实声,宛若晨钟般回荡在怀抱宽阔、空气清新的山间,唤醒了山中万物,也唤醒了茶铺后头小屋里的玉棠儿。
“呵……”伸个懒腰,玉棠儿离开那已经颇能习惯的木质床铺,走出屋外,伫立在门前;她望住不远处正忙着将马车恢复作用的三人,车夫和两个该是茶铺里找来的帮手。
昨儿个她实在累,所以连什么时候投宿茶铺也不知晓,今早更是一觉睡过头,甚至连小芽苞都比她醒得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又动动全身上下的筋骨,它们不但喀嚓喀嚓地细细作响,而且还泛着隐隐的酸痛,仿佛在告诉她:纵使是神仙,化作凡人后就也得听从它的意愿,它才是老大。
揉揉仍惺忪的眼,望了四周一圈。
记得路恭臣说,到他的家乡卧仙村得翻过一个山头再走上半天路程,那么今天午后,该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吧?
移动脚步,她才想找那在状元府劳事已有一段时间的车夫问问,身后就传来一声马嘶,和小小声的对谈。
“状元老兄,为什么你不喜欢美人,独独爱花?”是小芽苞,只是……他怎生挑的问题?
挨向屋边,玉棠儿见着屋后泥地上的两人,路恭臣正替马匹刷着马鬃,而问着让她渗汗问题的花精则蹲在地上,抬眼望他。
又刷了马鬃两下,路恭臣看向蹲地的人,笑道:“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比棠儿聪明?”
小芽苞比她聪明?说的什么话!居然在她背后说长道短起来了!玉棠儿不禁提耳密切注意。
“我比大仙……聪明?”呵呵!这话可将他捧上天了!花精低头捂嘴窃笑,不过一会儿,他又抬起脸,收起笑容。“才不,大仙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是傻小子,安能比?”
注意到玉芽有章法的遣词用语,路恭臣怀疑,却未点破,又夸赞道:“无论现在如何,你将来该也能跟你家大仙一样。”
损了脑儿的娃儿,说话怎能如此有条理?其实他早对这点存疑,有时他根本觉得他是佯装的。
不过说出无益,所以至今他仍让他们安于现状。
“呵呵!是真的吗?”如果这百千年里有可能,他恐怕真要笑咧嘴了。
因为每个花精最最希望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和海棠花神一样,位列仙班,受大家景仰嘛。
路恭臣一句话哄得他全身飘飘然,可所幸还有自知之明,他再次抚平频频窃笑的嘴巴,又问:“其实我觉得您和我家大仙还挺合适的。”
什么?这小子居然又说这浑话了!玉棠儿心头虽惊,但还是忍不住想听听路恭臣的回答,于是她的耳朵又拉得更长些。
“我和棠儿?”
“嗯嗯。”点头如捣蒜。
手下忙着将一桶粱秣置于马首前,让马儿止饥,而后他正色问:“你怎会这么觉得?”
“我怎会这么觉得?”这么明显,谁都看得出来。“我瞧状元老兄您根本就喜欢咱家大仙,要不然您怎会和大仙睡一起?”
这事非同小可!神和人,呵呵!是神和人喔!他小小头颅里正打着某个主意。
睡一起?这……怎么回事?墙后,玉棠儿听得是脸红心跳。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察觉有什么怪异处呀,呃……虽然她始终是处于熟睡状态,可小芽苞要有发现,也应该……
“睡一起?”路恭臣嘴边噙笑。
“就是,我亲眼瞧见的。”小手拳紧,像抓到什么把柄似地。
“昨晚我是和她睡一起。”路恭臣抚着马背,笑道。
玉芽兴奋地就要大笑。“那……”
“可是中间还躺了个你。你忘了,这茶铺不是让人打尖的地方,昨天是因为我们一行无地方歇脚,所以茶铺的老爹才好心腾出一间小屋让我们歇一宿,床榻还算大,就勉强挤三人了。”这小娃儿脑袋里有着什么盘算,他可也还能明白个几分。
“这……”但他明明早醒了,却一直拿眼瞧住他家大仙,还赖了好久才起身,这可不假啊。
唉唉,罢了,这个他一定也不会承认,耍赖计划失败,小芽苞泄气地垮了肩,但转眼,他又忙振作——
“喀,别说我小没头脑,我可清楚,状元兄您心里还有主意的。”
“哦?什么主意?”将周遭东西整理妥当,路恭臣准备要让马匹归位,等会儿用完早膳就要启程,约莫再走个半天,午时就能进入卧仙村了。
“你让我家大仙佯装您的未婚妻,除了是要将路大娘拐回状元府,一定还有其它目的对不对?”什么目的他不晓得,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盯住花精一张机灵的脸,路恭臣就算想把话藏到最后,此刻却也不自觉要喃喃出口:“……我是别有目的。”
“我就知道,呵呵!什么目的,您告诉我,我不会去告诉我家大仙的!”蓦地,他雀跃不已。
路恭臣唇角轻扬。“我带她回卧仙村老家,除了要讨我娘欢心之外,还有……”
“姑娘,起身了怎没告诉咱?咱好让咱家婆子帮你准备水抹抹脸呀。”一道老声,狠狠骇了正聚精会神聆听路恭臣话的玉棠儿一跳。
她猛然转身,面对身后的一老一少,尴尬地笑开脸。
“您……您老早呀,不必这么麻烦,等会我自己找水随便随便就成。”
哎呀!刚刚差一点就让她听到路恭臣心里头的秘密,那秘密说不定还对他们此次的任务有极大助益哩。
固然昨夜里他俩中间隔个小芽苞,但是这对不爱美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大的进步了。
“这怎么行?我们都拿了公子的银两了。”老叟身后站着的青年说道。他身材结实,笑容略带腼腆,温煦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玉棠儿身上。
她娇俏的模样与亲切可人的气质,是他一个乡野男子甚少见着的,难免心生倾慕。
想当然尔,这两人热情且不算小的招呼声必然引来路恭臣的注意,他牵着马,走了过来,而刚刚还话多多的花精,此时则将嘴儿牢牢闭紧,跟在路恭臣身后走来。
“睡饱了?”路恭臣柔声问。
闻言,玉棠儿点点头。
看着这一对生得赏心悦目的男女,老叟也开心。
“你们俩生得可斯文,挺适合,不像我家的……”
“人家说不定是兄妹,您说得这么快,我好梦都碎了!”青年直肠子,话出口得快,动作也快。“姑娘,我丫娘已经将早点备好,我带你过去。”
他笑,也只对玉棠儿一个人笑,手臂一抬,就要将她搀往茶站前厅。
“不好让大家忙。”路恭臣忙横身往青年与玉棠儿中间一站。“我们还得赶路,早膳就带在车上用。”
“?”小芽苞和玉棠儿不约而同地瞧向他。就吃顿早膳,真有这么急吗?他这样子明明就像……
“棠儿,走吧,早点动身,早点到达,我娘也早一些高兴。”他从青年手中带过满脸疑惑的玉棠儿。
“你娘?”他娘不是她的娘?那他们就不是兄妹了,青年有些失望,但仍不太死心,旋即追问:“兄台和姑娘……不是兄妹吗?”
路恭臣回头看,眼神里有着宣示。“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 ☆ ☆
戏码预演?假戏真作?还是只是玩笑话来着?不过她看他却更像是在……吃醋耶。
马车一颠一颠,玉棠儿的心也就跟着一鼓一鼓,她想着路恭臣方才在茶铺说的那句话,虽然窃喜,却不敢笑出来。
直到她再度抬起头看向路恭臣,而路恭臣也很有默契地回眼看她,他对她温温一笑。
不禁,她噎了喉。“咳咳。”
“怎么了?”他帮她拍背,因为小芽苞喊车里闷,已经到车外与车夫一起驾车去了,因此棚内就只剩他俩。
“好……好了,没事了。”她扯开朱唇哂笑。
以往都是她为了某些目的主动向他示好,今天却换成他对她这么温柔,除了那抑制不住的幸福感,她还真的有些不适应哩。
“恭臣大哥,我……”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说。”玉棠儿未启口,他倒先说了。“你只答应我在我娘面前佯装我未过门的妻子,我逾矩了。”
玉棠儿听了,连忙摇头。“没这么严重呀,无须在意。”奇怪!他跟她道歉,她怎会觉得有点失望呢?
是不是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在吃醋,所以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脸上微现窘意,她连忙别开脸,改以拿袖随意扇风掩饰那不自然。
只是她扇呀扇地,无意间将自己身上的香味扇了路恭臣满面,他下意识捉住她扇风的手,她讶然看着他。
“别扬了,让我瞧瞧你的手。”他想也晓得她正生窘中。“第一天见面时,你手上受的伤应该好得完全了吧?”
他掀开她遮着掌的袖,让她生了疤的白细手掌摊在他眼前。
她还以为他捉她的手是嫌她烦哩,原来!
“呵!都好了,我的痊愈力比任何人都强的。”她可是神字辈的喔,拿唾沫涂涂就也日有起色。
“那就好。”又仔仔细细审视她的虎口一遍,便将她的手安回她的膝盖,专注的眼则又定向前头的棚帘。
可玉棠儿前一刻的窘迫感,已因他自然的关心动作而消逝无踪,现在,反倒是他显得有些怪异。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呀?”忍不住,她问。
其实他心肠好得不得了,只是话少,有疑问也少发问,总等人自己曝短,他才又接话。
所以莫怪人要觉得他不近人情,又冷冰冰了。
看向她,路恭臣终于也忍不住地回问:“我是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这之前,你是不是该先对我说什么呢?”
他心里,有着对“她”的信诺,若非“她”主动,他势必不得先开口的。路恭臣极认真地等待她的回应。
可玉棠儿却压根儿摸不着头绪。“我……要说什么?”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早知道她和芽苞不是凡人?
不不!不太可能!那……难不成他是要她说她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他?如果是这个,那她说出来该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是要我说这个,那我说没关系。我承认我是喜欢你,但是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让小芽苞知道,要不然他可有得吵的。”她搔搔白贝般的耳,恍若涂了胭脂的唇又是一扬。
“你喜欢我?”意外的收获,让路恭臣不由得讶问。
“嘘嘘!我才要你小声点的,怎么又——”她的手掌忙不迭覆上他的嘴,就怕外头的花精听到。
怪了!她什么时候这么怕芽苞来着?
“你人虽然话少了点,但是心地善良,我当然喜欢你呀。”探了探棚帘,确定外头没动静,她这才安心回过头想将手搁下,哪知路恭臣却稳稳地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唇边,不让回去……
“棠儿。”
“你……”感觉到手心上头的一处温热,她的心跳就控制不住地要漏了拍,顿时,燥热更烧上了她的脸,薰红了她的颊。
“这话,就只有你会对我说了。”
“这个……只要是了解你一点的人,都会这么觉得的,我只是实话实说呀。”他看得她呼吸急促、颊儿更绯红,近近瞧更像一株霞光下的胭脂海棠,转眼就要偷了人的心。“是你说的,意义就不同。”
是不同,因为他喜欢她甚于任何人,此刻他终于有所醒悟,遑论她是否真是多年前的那个“她”,他是真的为她倾心了。
他居然说她对他意义不同,真是令人感动!“我好高兴听你这么说呵。”霎时,她唇边的嫣然又更扣人心弦了。
“嘘!”这回,换他拿手捂上她的嘴,但当手移去之后,覆上的却是他的唇。
他……他这是?玉棠儿瞪大眼珠看着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而他的唇则印着自己的,霍然间,她只觉得像喝了百千坛瑶池美酒一样,薰然欲醉。
他捧着她的小脸,灵活的唇舌又贪心地掏探了她的唇瓣数下,最后啄向她润洁的额。“我……也喜欢你。”
非常认真地看着她,他将这句话丢进她心里,跟着悦然一笑。“外面,卧仙村到了。”
☆ ☆ ☆
嘻嘻嘻!
她怎么觉得,下了凡的自己根本不是为了任务而来,而是为了中他的计而来?中他的迷魂计,中他的失心计,中他的诓神计、美男计、香吻计……
掩着嘴儿甜笑,到下了马车,站在路家祖屋的大门前,玉棠儿犹觉得脚下飘浮,一颗心跃跃然,直到一股香味飘进她鼻间,和一声吆喝——
“浑小子,你总算记得家里还有个老娘我了!”一道圆滚滚的身影自屋里走了出来,站在亮亮天光下,她个头虽不高大,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娇小,因为她有着一副可以壮大声势的大嗓门。
“娘!”许久不见,路恭臣对唯一的亲人只有思念,他长臂一张,就将章氏的身影没进了怀里。
那热情的态度真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就是那青阳县里爱花不爱人、对人一板一眼的路大状元郎了。
“今儿个怎舍得回来?你丫娘我还是老样子,其实也甭看了!”推了推路恭臣不同于文弱书生的健壮膀子,她佯嗔道。
“恭臣这次回来,是想将娘接回青阳县去的。”没隐瞒来意,因为这本就是他回来的目的。
以往他公事忙,又晓得他娘个性固执,所以多先让人回来问过,但每回也多吃到闭门羹,就因为他没照着她的意愿来。
但这一次……
“等等!”突地,他身前的人一喊,更急急推开他挡路的身躯。“那是?”
顺着章氏的视线回望,马车前是一身粉绛色的玉棠儿和淡绿着装的小玉芽,他们正漾开笑脸,十分尽责地吸引章氏的注意。
“是棠儿和芽苞,他们是……”
“别说,我自己过去探探。”儿子什么时候要看都有,但是其他的……
嘿嘿!她心头暗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未稍动,毕竟她不清楚今天儿子带回来的是真货还是假货。是假货她可不饶他!
“大娘。”对着迎过来的人,玉棠儿唤道,而待章氏在她身边绕了一圈,观察了一回,她这才发现,为娘的与儿子身上居然有着相同的味道——就是那较一般人为重的花香味。
莫非路大娘也得了“花煞”?
不禁,她居然想起那自行制造的名词,于是忽地一笑。
“笑什么?”在玉棠儿面前站定,发现两人一般高,只是章氏有着妇人肚腩,圆润多些。
“笑路大娘和恭臣大哥一个模样,又两个模样。”她莫测高深地抿唇。
“你这娃儿说话颠三倒四,一个就一个,两个就两个,哪那么多花样。”她不以为意地哼了句,可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不过,你要想说来让我听听,我也不会介意。”
“好,棠儿说给大娘听。不过是到里头说,这里日头大,大娘的脸都给晒红了。”她亲切地执起章氏的手,举步就往里头搀。
章氏也没给为难,就依着她的意,让她搀进了自家门户,而后头的路恭臣虽惊讶于他娘合作的态度,但还是喜悦地跟进大厅。
章氏在主位坐了下来,看着趁机观望环境的玉棠儿。“你叫棠儿?”
“嗯。”点点头。
“我坐好了,可以说了。”她瞧这女娃儿气质不凡,应该是好人家的闺女,配她家憨小子倒挺登对呵。原来她家的小子不挑则已,一挑惊人,她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而她也要到老抱不着孙了!她暗笑。
“好,我说。我说大娘和恭臣大哥一个样,长得一个好样,好眉好眼好鼻好嘴,福气佳。”
“我大字不识一个,哪像了!你嘴这么甜,哪儿学的!”她老人家吃软不吃硬,玉棠儿正好对了她的味儿。
“从那儿学的。”她比比天。“老天爷看人给的运,大娘和恭臣大哥的运都是与天俱来的。”
是呀,就连她的签运都是老天爷给的!吊吊眼,吐吐舌。
“那啥叫做两个模样呢?”
“两个模样?呵!让我来举举例。”她要路恭臣站到章氏身边,而后她先对章氏的颊啵了一记响吻,而后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踮脚在路恭臣的下颔也给了一记。
“好个不拘小节的娃儿,给这见面礼!”章氏笑得合不拢嘴。
“棠儿你……”高堂在座,路恭臣当然面露赧色。
玉棠霎时笑开。
“瞧,这就叫做两个模样。路大娘性情爽朗,与棠儿不熟悉却欣然接受棠儿的亲近;而恭臣大哥虽然跟棠儿熟,可性情温吞,一个小动作都难接受。”
“我什么时候温吞不接受了?”忍不住抗议,孰料他娘居然在这个时候附和起来了——
“就这个时候呀!”她站起圆润的身躯,忙帮腔:“如果不是像棠儿说的这样,你怎会到现在都没给我老人家生个孙抱抱,还一个劲儿的要我搬?没孙好抱,我养我的花、种我的草还来得快活。”
“娘!”
“好好!我没时间搭理你,棠儿以后跟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今天没做顿好吃的怎成?”她暗示路恭臣将玉棠儿领进内院休息,跟着她对一直站在旁侧观望的花精芽苞招手道:“丫姐生得好,你也给生得灵巧,走走!别老是捧着那盆芍药花,跟大娘到后头,有糖嘴儿可吃了。”
“好啊、好啊!芽苞跟大娘去吃糖!”一手捧着芍药,另一手则抓起章氏递来的手,十分合作地往后头去。
厅上就剩下两个被刻意撮合的人。
“棠儿。”
“嗯?”
“有件事虽然我现在已经开始试着想淡忘,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毕竟,他是因为“她”才会去注意她。
“是不是关于你为何迟迟无成家意愿的事?”呵呵!她的脑子从没像现在这般清楚过,不过他要想将这秘密告诉她,那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这可以帮她解了他的心结,更可以帮她……
“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他突地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心窝。“跟我来吧。” 第09节
莫怪他和他娘身上的花香味会如此之浓,莫怪他和他娘会这么喜欢花、这么懂花。
因为路家祖屋后头的坡地根本就是块百花的极乐之地呀。
瞠大眼,玉棠儿眺望远近繁花似海,很是努力地数,却仍无法将入眼的花草一一细数;虽然上头所有的花草并非全部逢时,但瞧它们生气盎然的模样,就晓得被照料得极好。
生在这里的人,难怪要吸吐尽是芬芳了。
“这里的一花一草,全是路家的心血吗?”被路恭臣牵扶着,她脚下无法稍停,他直领着她往斜坡林地的深处去。“不是全部。梅是路家以往的持家依据,我们栽梅也贩梅,梅子结得好,一年的生计就无须愁。”拨开随风而落的树叶杂枝,他将她安进自己的臂弯里。
“梅……”
“李树和杏树也是相同用处。”风又来戏,她的一缕青丝贴上他的唇,他随性吻了下,才轻轻拂去。“而屋子后圃子里头栽的报春、鸢尾、锦带,多由我曾祖父或祖父一代与远近同好相赠而来,其余的就都是天生了。”
“路家上下皆是爱花之人,难怪你也惜花如命。”
“说惜花如命太过,因为所有的花里,我视之如命的唯有一种,而且也唯有它一株。”穿过斜坡,来到一处较宽阔的区域,那里碧草如茵,成片的翡翠绿上,有小树一棵。
他说的就是那棵树吗?隐隐然,她心中有着某种程度的失落。
然而也就因为这某种程度的失落,当她将绿地上的小树看清楚时,那惊喜的程度竟是无法言喻。
“恭臣大哥,那个是?”扶疏的枝丫,有她熟悉的气味,如新的青叶,有让她振奋的氛围。
“海棠,我最喜欢的海棠。”
是海棠!而且是年岁极高的高龄海棠,她怎会不识得!只是……真的有些讶异。“我记得,你应该是不喜海棠的。”“谁跟你说的?”牵她到树下,他笑,笑得像携老友重游故地。
“你状元府的花园里,没植海棠。”
“没植不代表不喜欢,我住进那幢府邸时,那里就有着那么多的花草,移掉它们可惜,再植海棠,又怕残害了它。”“残害?”
“跟这株老海棠一样,种在路家的小小天井,是残害,所以我才会将它移植到这里来。”他拉着她,绕到树的另一边。“看看这里。”
他指着海棠树干的一处,那里有着一道颇长的削入旧痕,很深,深到足以要了海棠一条老命。
十年前?抑或是有二十年?她的海棠族员遭受这么重的创伤,她应该会被告知的,可是她怎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是她记得,只是一时给忘记了?
正当玉棠儿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路恭臣执起她的手,娓娓道出:“我晓得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迟迟未成家。”
是很好奇。她专注地看着他。
“因为跟这株海棠有关。”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心事,从未对人提起,包括他娘,也包括情同手足的甘寅,所以他们才会一直当他是怪人——不近女色的怪人。
虽然真说出来,她或许会觉得荒唐,但,有些人就是会为了一个挂记,而影响他往后的行事。
他就是那其中一个。
“跟它有关?”这是何等令人称奇的事!一棵树影响一个人的姻缘?
“对,我说了,你可不许笑,因为它是千真万确。”轻轻拂着她若有所思的俏脸。“话要从十五年前,我十三岁那年说起……”
那年,他十三岁,十三岁的生辰夜,风雨交加
“臣儿,你爹到坡地巡梅园去了,你快帮我将后门外的盆花搬进屋里来!”望着外头动辄能折断树的强风豪雨,章氏着急地喊着自家壮丁。
说壮丁,其实也不太壮,当时路恭臣不过是个初初抽长的少年,身型仍有点单薄。
呃……说单薄还不足以形容,说体弱多病还差不多。
“咳咳,娘,您别急,我这就去。”忙着离开那病疾之床,路恭臣撑着不甚坚强的身躯,急急往屋后走去。
搬进了几盆他爹最爱的花草,他突然想到内院的那一棵海棠花树,那棵已有年岁,自他犹在襁褓就拿花香哄他入睡的海棠花树。
心头一急,他忙不迭往内院半走半跑而去。
果真,到那儿一探,他发现老海棠正被这场难得一见的大风大雨打得弯腰驼背,于是他抱起檐下一根根他爹前几天才准备拿来栽新梅的木条赶紧往海棠将折的枝干护去。
动作中,风吹得他髻拆发乱,雨打得他肩垮头难抬,但为了这株活过他路家数代的老友,他仍是不肯稍稍停下。
直到一声令人心惊的声响在他头顶处响起,抬眼望,他瞧见一片尖削的屋瓦没入树身,他这才意识到危险。
然而当他正想要进屋避避时,一阵剧痛便强袭了他的后颈,登时他眼前一片黑暗,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度清醒,人居然不在路家宅里。
不在宅里,也就是不在内院,也不在房里,那他现在该是在哪里?
张眼一看,一片草浪花海,很陌生的景致,却又有那么一点熟悉,因为跟他家后头的梅园同样繁花似锦,但肯定不是。
他不是被东西砸昏了吗?怎么……
“嘿,别急着走,会迷路的。”正当他心里发急,想找出路的同时,一道能甜透人心的嗓音就这么闯进他慌乱的脑里。
声音很近,宛若源自自己脑海,但下意识的,他仍是抬头一望。
就在十步远的地方,前一刻还放眼无际的草原居然平空出现一棵树,仔细看,树上头有着一抹朦胧的粉绛色影子,没有形状,又像有形状。
“谁?谁在说话?”说不怕是骗人的,他虽已十三,虽没见过鬼怪,可也晓得“那东西”怪。
“谁是那东西来着?胆敢对本座不敬?唉,枉费我想帮你。”树上影子动了动,宛若有些失望。
“你……你居然听得到我的心声?”他愕然,不由地脚步更往后退了数步,转眼,他回身想跑……
“亏你还是个男孩,我有什么好怕的!”孰料粉绛身影飘地就落向他身后,一手擒住他颈后。
“你……放开我!”想挣扎,却又忍不住往后头一窥,顿时愣住,
好……好好看的人呀!人?不是!因为……看不清楚脸。但是……一团金黄芒晕之下,他的身影却能让人感受出美好的轮廓。
还有,他身上有着一股香味,像海棠花绽开时的香味。
“再看,本座就要戳了你的眼。”他玩笑似地恐吓。呃……是他还是她?看不清楚长相,所以不知是男是女,可是若要听声辨人,他……该是“她”吧?
“姑娘怕躁,我不看就是。”正过脸,不再贪看,但鼻尖还是猛嗅着她的芳香。
“谁跟你说我是姑娘来着?”微嗔。“也不先担心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快断了。”
“脖子快断?呜啊……”经她一提,他后颈又一阵削肉之痛,他的手往颈上一搭,便搭上那人的手。
手?是手吗?好柔软,软得让人不再想移开。
“呵呵,我就说呀。”旋即她搁在他后颈上的手,飘出一道香雾,醉了他的痛觉,也醉了他的味觉。
“好香。”鼻子享受之余,他颈间的剧烈疼痛也忽地消逝。这么奇妙!该不会是神仙吧?
“算你聪明,还晓得我是神字辈,叫大仙吧。”
抽出手掌,嗓音带笑,只是瞬间又飘得老远。路恭臣再度回首,那香气四溢的美好身影已回到了十步远的那棵树上了。
“姑娘……你为什么……”除了颈伤,他也明显感觉身上那自幼便带着的孱弱已逝去无踪,于是他轻松地提腿,一下子便追到树下,仰头望着树顶。
影子晃呀晃,好似在轻笑。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的好心肠,你护着了我族的老爷爷,所以我喜欢你。”
“老爷爷?指的海棠花树吗?”它的确有了年纪了。抬头看着上头的……人,他的心头隐隐发热。
“你说呢?”她又像发笑似地晃了晃身子,跟着直立,好像就要离去。
“等等!”他着急大声喊住。
“没病没痛了,还有什么事?”
“没……没,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好奇妙,他见她不过就这么一瞬间,居然对她依依不舍了。
蜜糖似地笑出声。“呵,等你将身体练就好了,或许还见得着我吧。”人见仙,哪有得准?何况人有寿限。难哟!难哟!
“好,我就将身子练就好,那么你……”脸上微微现出赧色。
“别挂记我了,你的长相带鸿运,只要努力,等你功成名就时,姻缘自然来。”
“我不要姻缘,我可否只要你?”她不具象的影,已在转眼间烙进了他的心版——他情窦初开的心版。
如此虽可笑,但他就是一眼就恋上她带给他的感觉亲切、无拘。
她但笑不语,仅是起身,脚下踏叶,叶间起波,拱得她向天飞起。
他抬眼,忍不住大声问道:“下回你来,记得给我点暗示,好让我知道是你!我就等着你,好吗?”
好吗……
☆ ☆ ☆
“好吗?他就只等我?要我下回来记得给他暗示,好吗?好吗?好吗?”
天!她要早知道,害他变成这样的居然是她,就也不会这么大言不惭了。
难道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那季节司神跟她开的玩笑,要她自行承担后果?
可,那是除了她海棠一族,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呀。更何况连她自己在事情过后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错错错!那季节司神眼尖得跟什么一样,她或许老早就已经察觉她十五年前曾私下凡间,还替路恭臣治了伤、过了劫。
惨惨惨!那既然是如此,这任务还算是任务吗?还是只能算是她收拾自己闯下的祸?
“……”坐在桌旁的花精芽苞不由得担心地看向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大仙。打从两个时辰前,她与状元郎自屋后回来之后,就这样子了。
在烦恼什么吗?
搁下手中正疼得紧的芍药花,他忍不住问了:“大仙,那状元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要不,您怎烦恼成这样?”他这一问,是硬着头皮的,因为他家大仙爱面子,不喜人家这么说她。
“烦恼?没有啊,本座怎会有烦恼事?芽苞不必担心了。”这回,玉棠儿不再似以前般发嗔,只是翻了个身,面对床内侧,眉头打成结,将烦恼留给自己。
接着,她又开始将事情溯想。
唉!先别说这任务成不成任务,光就路恭臣从头至尾的反应她没给及时洞察,就已损了当神仙的资格了。
从一见面,她“从天而降”,到她身上从不间断的海棠花香,跟着她问他园里为什么不植海棠,还替他看相、说姻缘,这一切的一切,压根儿就是在暗示他她的身份!
她就是那窝在他心底十五年的那个……人。
这可怎么办?她居然在他心里占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呵,如果这是在他跟她说这心事之前,或许她还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但是现在……
“噢……”这教她如何帮他配姻缘哪?难不成得先将他脑袋里关于她的记忆全都消除吗?就没见过哪个人会像他一般,单单只为一场梦境而恋上一个人、误了自己终身的。
翻遍天下所有人,这么死心眼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个了。
“啊!”玉棠儿气丧地开嗓一喊。
这一喊,正好吓着了也在思索她家大仙反常原因的花精,他猛抽一口气,手颤了一下。
“哐!”岂料正好打中他手边芍药花,芍药落地,盆虽未碎,但盆里的土却松了一些出来。
“糟糕!芍药,我不是故意的啊!”这段时间他已跟它培养出感情,所以见它摔下自然紧张得很。
只是他蹲地正想将土拨回盆中,却见盆中的一处居然隐隐泛着微光。
是什么?他好奇地将一些土挖出来,结果一颗约莫有鸡卵般大的乳玉色珠子竟就这么咚咚地滚了出来。
“大仙,您看这个……”他拾起那颗在盆里会发光、拿出来见着光却又没了光泽的奇异珠子把玩。
“嘘嘘,本仙正想着事。”拨拨贝耳。
“可是这个……”
“……”将铺盖掩上耳朵,拒绝一切骚扰。
大仙不让吵,那他只好明天再说,先将东西收起来吧。花精识时务地将珠子揣进怀中。
然而他却不晓得,自己已将一桩呼之欲出的阴谋揣进了怀中。
☆ ☆ ☆
从没过过这么难捱的一夜!
以往天一暗,她只消眼皮儿一闭,周家公公就会来跟她行棋,怎知,鸡都啼了两次,日头都快露脸了,她竟然还是两眼开开!
海棠睡不着?哈,奇谈!
打了个呵欠,玉棠儿正要翻身再唤周公,房外一阵骚动就这么传来。该是路大娘起身正忙着吧?
但是耳朵提了半晌,那????的声音却更像是说话声,该是路恭臣也起身,正在跟路大娘说话吧?
久没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何况他这回还带了她这么一个“诱饵”回来,要顺利将路大娘诱回青阳县,可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然而当她又准备合上眼珠上那两片薄瓣……
“臣儿,快出来,京里来了人,说是找你的!”大概是忘了还有她和小芽苞两个“客人”,章氏十成的丹田气力,几乎使到了七成。
想当然尔,不一会儿,那睡在他们隔间房的路恭臣马上开门走出。他嘘地一声,肯定是要他娘将声量减减。
呵,真是个处处替人设想的好男人,只可惜……
“唉……”又给想起昨天的事,她一声叹,跟着将被铺一抽想要来个暂时逃避,哪知躺在被上的花精居然被她一扯滚下床。
咚!肉声一响。
“嗯嗯……”可缩着小小身子,摔上了硬梆梆地板的花精仍在美梦中,因此也就不会注意到怀中滚落的那一颗珠子。
爬了起来,玉棠儿盯着劈天雷也打不醒的小芽苞,摇摇头,跟着下床将他又抱上了床。
“真是白苦了你了。”摸摸他的颊,正旋身想走出门逛逛,怎料脚下一踩,那颗珠子竟绊得她四脚朝天,脑袋朝地。
“呜呜……好个小芽苞……”抱头痛呼,等剧痛稍过,她强力爬起想给前一刻让她疼着的花精一顿训……
什么东西?就在这时,脚下珠子泛出来的萤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拿起来审视,在屋内未明的光线下,珠子更加炫目耀人,就像明月摘在了手上!这东西她似乎见过,昼如凡石,夜如明珠,该是凡人视为珍宝的夜明珠。
只是,她手上这颗,却有着血腥味。
世人尝有一说法:人心本恶,未加约束,贪喷痴恨便出。助炽者,何也?凡珍、贵、稀、灵皆为。
愈是稀有珍贵的东西,愈是会让人升起歹念,这明珠阴气重,不由得让她想起凡人战争的祸端。
然而这种经历过战争的东西,不都该要被收藏起来的吗?
“芽苞,这东西你哪拿来的?”真是不祥!
“大仙……”被摇醒,花精忙睁眼。“您说这颗珠子呀?”
“对,哪里来的?”
“从芍药那儿来的,昨天小的要告诉大仙,可大仙正忙着拿被子盖头。”
连这也提!吊吊眼。“芍药?你说埋在盆里吗?”
“嗯。”
“那就怪了,这种东西怎会在花盆里?一定是人放的,但是这放了明珠的盆儿又怎会随便搁置在御花园的角落呢?”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安。若真有蹊跷,那路恭臣带回芍药不就会惹事上身?
如果事已上身,那拿来的东西再安回去也没用。正当她猜测着事情将会有何出乎意料的发展时,外头的说话声似乎有加大的倾向。
的确,路家门外的人声是愈来愈大,但多半是出于上门的两名男子。
“圣上怀疑路学士与外人勾通,将宫内的东西私下运至宫外贩卖,所以特让我俩来此请路学士回宫说明。”其中一人又重复先前说过数次的话。
“我区区一个学士,既进不了宫廷深处,何来私下输送之嫌?”路恭臣眉峰高扬,就气人无中生有!
“多辩无益,路学士只需跟我们回京一趟,有或没有自然清楚。”另一人边说话边摇头晃颈,阴邪的模样看得路大娘是寒毛直立。
“臣儿……这个……”这两人一来劈头就是一只令牌,迫得人身不由己。
“娘,无事的,孩儿没做亏心事,跟他们走一趟,事情自然水落石出。”虽然他十分怀疑这事何以波及他,不过单就为了一株花而追到这里来,事态势必更严重了。
而且若这株芍药是来自天章阁,走一趟,连带把他数月来的疑虑一同厘清正好。
扭动脖子,其中一名男子说道:“记得把东西一起带着,你的清白就靠它了。”
路恭臣没再搭话,旋身往里走,到了玉棠儿房门前,惊讶她早立于门前。
“棠儿……”
“那两人为芍药花而来?”她唇边有悠适的笑意,让心情沉重的路恭臣感受轻松些。
“你怎么知道?”惊讶。
“今早起得早,刚刚又听见有人声,开了门,不小心听见的。”
“吵了你了?”
“不碍事。”
“我得跟他们回京一趟,我娘这里就要劳你多费心。”执起她的手,看着在他心中已然无人可比的她。“把事情处理完,我立刻就回来。”
“你放心。”她握了握他的手,但却不准备将事告诉他。因为现在说,外头那两人一定会马上露出狰狞面孔。“可是这一路上,你自己得小心点,那两个人不太正常。”
远眺那头频频往院里探头的两名男子,想着他们可能的身份。
“怎么?”眉头微皱。
回过神。“喔,没事,我习惯替人看相,远远望去那两人腰背软弱、头长,五岳又不正,头摇仰面,未论见舌,像是心肠狠毒、不得亲近的‘蛇’形人。可是这么远看,一定不准,总之恭臣大哥出门在外一切提心就是。”她笑。
闻言,稍安心,要不他可要以为她预知了任何机先了,路恭臣回以一笑。
“小芽苞,把芍药花取来给恭臣大哥!”她往屋里喊,一会儿便见花精不舍地捧出他近日来的友伴。
“好状元,这花……可不可以不带走,小的我……”
“不行。”玉棠儿递给他一眼,事有轻重缓急,他对芍药的感情得往后摆。
“大仙……”失望地扁嘴,可眨眼,他却像想到什么似地撑大眼。“啊!如果他们要的只是那盆里的东西,那就给他们呀,花留下来给我!”
“啊!好你个小芽苞!”心头一急,玉棠儿手速地往他嘴上一捂。“人家要的是花,不是盆里的土啊。”
天!这个小麻烦差点要坏了她的计划。
“呜呜……”他说的是珠子,并非土呀,
“嘘!大仙一会儿再跟你说,恭臣大哥很急,你别在这时烦他了。”她对他使了个眼色,而花精终于明白他家大仙另有目的。
嘴上的手掌松去,他吐出一口长气。“呼!那如果状元老兄您办完事,要记得将它带回来。如果可以,我还想邀他一起回上头的。”递出芍药花。
玉棠儿一手搭额。“芽苞……”
望着呈无力状的的玉棠儿,路恭臣答应:“倘若可以,我会再将它带回来,放心吧。”拿过花,他回房去收拾了几件便衣,随即出门跟着那两人而去。
人全走后,不敢稍稍耽误,玉棠儿马上对着花精说:
“那两人不怀好意而来,我怕路恭臣不到半路就会遭到不测。”
“啊!那刚刚大仙怎不对状元说?”知道事态严重,花精拔腿就要出门去,但却被玉棠儿抓了回来。
“说你聪敏这回怎迟钝起来了!?”她捏他的小鼻子,薄施惩戒。“凡事莫要打草惊蛇,记住没?”
花精恍悟地点点头。
“现在我得跟着过去,不过得留下肉身,你……这次该要小心看着吧。”上次的记忆仍鲜明,她不得不再交代,见花精又点点头,她这才微微一哂。“那我走了,路大娘这边怎么圆全瞧你了……”
话声一落,她身体立即软下,只余真身随一阵香雾腾去…… 第10节
层峦叠翠,山涧湍流,风轻马蹄缓,一路行来蹄下不生烟,若非路恭臣脸色凝重,瞧见的人都要以为这三人是故意让马走慢,正享受着四下景色了。
余光慢慢瞄向后面跟着的两个人,路恭臣心中愈来愈生不祥。
不说急着要他上京吗?都离开一个时辰了,却仍将马儿慢慢催,莫非这两人就像棠儿说的……真有怪异?
可是,纵使有怪奇,他现在也已打鸭子上架,退不得了。他继续提耳听着后头两人的碎碎讨论声。
“啧,我看我们就在这里解决他吧,这里四下无人,等一下直接丢进河里,挺省事。”后头,其中一人建议。
“还不行,这里路小归小,还是会有人路过,等远一点再说,而且那株芍药花也还在他马上,要是他来个抵死不放,将芍药一起抱进了河里,那我们脑袋就准备被割下佐酒了。”另一人小小声说,怕前头那仍不知自己死期已到的人听见。
“那就再过一个山头,那里人更少,再下手。”
听了,点头附议,但仍不耐烦地抱怨:“哼!想想要是昨天马车争气点,或者他么聪明点将花留在车上走人,今天或许就不必要他的命,我们也乐得轻松。”
其实自路恭臣从宫里带走花之后的隔天,他们便设法潜进状元府想伺机取回,但总不得其法,因为那芍药根本不在花园里。
不过幸好后来又得知当天路恭臣回乡会带芍药走,于是便又让人破坏了车的轮轴,欲引他们抛下芍药花……
可是等他们随后跟上,花竟然该死的又不在车上!
喝!好!那么自认倒霉继续跟,只是跟着跟着,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山区竟然会有一户有着两个男丁的茶铺!天杀的!若不是只想偷偷拿走东西的话,以他们气煞的程度,真的有可能将那茶铺加路恭臣一行人吞吃入腹了。
看情形,那没长眼的老天也不可能站在他们这一边,于是只好走下下策——登门露脸了。
而露脸的结果,当然就只有一个——灭掉目击者。
路恭臣唯一死刑,而那个路大娘……一介村妇大字不识一个,连令牌上的字都不懂得,该不会有太大影响,所以……就先饶过。
“你这是心软了?”讶异问。“等会儿要下不了手,拿不回夜明珠,死的可能会是我们。”
“说的也是。谁叫这天章阁的勾当官这么难营生?咳咳!不过那三王爷也狠的,他手指勾勾,我们每月就得乖乖将宝玩藏在花中运出宫。喝!将头放在刀口上的是我们,坐享其成的却是他!”非常不服。
“咳咳!不过说也奇怪,这路恭臣怎会知道芍药花里有夜明珠?”搔了搔发痒的鼻子。
“有什么好奇怪!你没发现,以往我们将花从阁中移出送进御花园等接头,他都是注意着的!没事的人,只会觉得我们是在换花,根本不会特别去注意,所以……”
“所以,他可能已经晓得我们正帮三王爷做事。”就是这么严重,所以他才认为该杀。
闻言,眼中杀气迸起。
“他、该、死!哈……哈……哈啾!”
睨了满脸严肃,却被一记喷嚏破了功的同伴一眼。“怎么回事?”
“不晓得,只是觉得一股味道挺重。”他下意识望望马后方。
也跟着瞧向同一方向,也觉得那味道浓烈得让人有点不大舒服。“其实,我也这么觉得,那味道……好像是花香来着。”
废言!要不然马屁会有这么香吗?
足点马臀,双臂交抱,玉棠儿早跟着他们有一些时候了,因此他们刚刚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他们是宫里的老鼠官,专利用职务之便盗取宫中宝物出宫的!而且还有个强力靠山,三……王爷?
王爷,是当今天子的手足,排行老三,是当今圣上的皇兄。呵呵呵!不露馅儿则已,一露馅惊人,事关重大了。
一向恋花成痴的路恭臣竟会为花而惹来麻烦,真是……她不禁要替他苦叹一番。
正扬唇苦笑着,那坐在她脚尖前的勾当官又说了:“荒郊野外,臭花薰人,我们还是赶快将事情解决好回京。”
他朝同伴使了个眼色,跟着两腿一夹,迫近路恭臣,而另一人也照着这么做。
想当然尔,前头一直注意着他俩举动的路恭臣一发觉情况不对,便也立即夹上马腹,让马缓奔了起来。
速度相等,后头的两人就一直接近不了路恭臣,但他们又怕惊飞了停在陷阱口的鸟儿,于是唤了:
“路学士为何将马催得这么快,我俩有事与你相谈啊!”
相谈?不就是两个人押着一个人,会有什么好谈?路恭臣更发疑虑。“走得愈快,欲早进京,我的嫌疑愈早澄清!”他当然没将马慢下,反而又增快了一些。
“路学士你……”前头的人摆明成了惊弓之鸟,如果不及时射下,怕真跑了。“动手吧!”
再跟同伴使了眼色,便从马腹处的囊袋抽出长刀急急催马往前奔去,而另一人当然也照做了。
路恭臣见两人抽刀追来,自然又将马骑得更快。
天,没想到他今天居然会惹来杀身之祸!原本他只道是一场误会,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的严重,莫非他是因为这株芍药,而卷入了某项阴谋了?
顿时马蹄的达达声响起,那急迫的响声回荡在山谷间,就恍如一场追命的催魂铃,激得他求生欲望窜起;只是他想求生,他胯下的马儿却不合作。
因为前一天拉着马车走了长路,它明显体力不济,四只马腿很是努力地奔,却还是拉不开与后头两匹精良马的追击。
难道今天他注定命休矣?
不一会儿光景,他回头一探,便见两张狰狞的面孔在望,他们的两匹马一逼近,长刀一抬,就狠狠朝他挥下。
路恭臣反应地紧贴马颈,竟幸运地躲过了两人致命的第一击,犹是催着马往前奔,正无奈地等着他们的第二波攻击落下……
只是,他等到的却是两道呼啸而过的马身,和两个举刀发愣的背影。
马的上头——
“我……我……这事怎么搞的?我的身体不能动啊!”一人愕然地哀嚎。
“你……你不能动,我也不能动啊!快……快将马停下来!”举着刀的动作,看起来先是威风飒飒,但举久了,却更像得了僵病,被马儿弹上弹下地背驼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两个人一边狂呼又一边扬长而去,路恭臣不禁要瞪呆了眼,然而正当他想将马缓下之际,一道带着香气的风,就这么拂过他颊畔。
“跟着我来。”
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居然听见风里有道声音对他说话,而那声音居然就像是……
“……棠儿?”无论是真实或幻想,他隐隐觉得,此刻一定有人帮着他了。于是,他不再迟疑。“驾!”
迎着香风,他策马急追了上去——
☆ ☆ ☆
隔日,过午,风和日丽。
皇城,御街上,挡路的距马正被移开,数辆装饰华丽的辂车在多人的傍拥下,朝城外缓缓开驶。
那是欲往泰山佛寺礼佛的车队,一行包括当今皇后以及数位嫔妃和公主。
只是阵容不小的车队人群才出了内城,上了民街,就让突如其来的骚动惊乱了排场,原来是两匹急奔而来的马正排开路上正坐着买卖的众人,而后在车队前硬生生停下。
急奔时没仔细看还不打紧,马一停下却要吓坏所有的人。
因为两匹马上直挺挺坐着的两个人,不但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手上还握着两把银光映人的长刀。
“大胆狂徒,竟敢惊扰銮驾!还不快放下刀械,下马就擒!”开道的数名警跸立即团围而上,一人大呼。
“呃……呜……”可是仅见马上两人仍是举刀,且咬牙切齿作呜咽状。
“还敢张牙舞爪?来人,搏下!”
一声令下,马匹上头的两个人便被人推了下来,只是他们掉下了马,人却还是保持原先的动作,唯有原先的呜咽声变成痛呼声。
见状,所有在场的人莫不惊愕。
“这个……莫非是中了邪了?”一人拿起杖头,使力地戳戳那地上僵得像偶人的人。
“吱!别触眉头,要让皇后銮驾听到,怕要丢了你项上人头!”低骂着,又唤人:“来人!先将马牵走,而这两个人……就请皇后定夺。”
于是,来了人,移走了两匹看似快昏厥的马,而警跸也至车队中请示。
未久——
“将这危及銮驾安全的狂徒先杖责三十大板,然后送到府尹处听候发落!”回头的警跸传着令,移交发落是皇后说的,而杖责三十则是那“深受”惊吓的三公主加的。
当众杖责三十?啊!这不死也半条命了!
“呜呜呜呜……”两名僵在马上狂奔了一天一夜的勾当官一听到这发落,险些断了气!
他们频频发出哀嚎,并任人取走手上的刀,翻过了身,杖头高举正要开打。
“杖下留人!”
忽地一阵狂奔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而后同样在车队之前数尺处停了下来。路恭臣翻身下马,他急急走来并带来一阵香风,那香风恍若解药似地解了勾当官的“僵病”,两人随即软了下来。
这看得众人又是啧啧称奇,难不成这邪……是后来这人下的?
“来者何人,居然要我们杖下留人?”警跸望着看来有些倦意的路恭臣,喝问。
“我是学士院的路恭臣,恳请诸位杖下先留人。”他两手一拱,虽慌急却仍不忘礼数。
其实他也是跟着前头的两人狂奔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那道似有还无的袅袅清香一直跟着他、振奋着他,或许他早和那两人一样累瘫了。
“学士院路恭臣?当今状元郎?”由于殿试时的表现,和他大异于人的恋花癖,所以京里的官或民多少听过他。
“我是。”
他行为举止恰如其份,虽然现下模样有些狼狈,但至少还能取信于人,不像那摊在地上的两人。
“虽然是状元郎,但要我们放人还是不成,得先请示过銮驾。”
路恭臣善意回应,而当警跸正要走向车队之中时,车上的人却早已下来了。
“路学士,久久不见,还是盛气凌人,前一日拦了芍药,这回又想拦人了?”正是那趾高气扬的三公主殿下,她莲步踱至路恭臣身前,仔仔细细地瞧着他。
眼前的他虽然因不明原因而显得落拓了点,但却多了一分上回没有的男子气概,嗯……满顺眼就是。
路恭臣作了个揖。“微臣不敢,耽搁銮驾实属不该,但此次却是有要事上禀。”看来今天机会正好,皇后在此,将他怀疑之事先作一番禀明,或许真能从这两人身上查出什么也说不定。
“哦?什么要事?”
“关于那欲追杀微臣的两人,和这株芍药。”他自马腹囊袋中取出关键物,只是那公主殿下确立即捂起嘴鼻。
“这株芍药和那两人有什么关系了?这不是那天你从我这儿带走的那株吗?”因为它味道浓得令她难受,所以她可以确定它就是七夕夜那一株。
“是同一株,不过得先烦请殿下先查明那两人的身份,以及这一株芍药里……”他将花往前一呈。
“别……别拿过来,哈……哈啾!”她手一挥,不巧正中她最讨厌的芍药花,花盆自路恭臣手中飞落,眼看就要坠地……
岂料,就当路恭臣紧张地将手伸出之际,一道香风又袭来,且仿佛能载重似地将颇沉的花盆轻轻下地。
它不太稳地摇晃两下,叩地一声,一颗明珠自盆里掉落出来。
“这个?”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见着花盆会生蛋似地。
呵!想也晓得,这正是那玉棠儿的杰作。她站在盆后,撩起袖口扇扇风,一天一夜的奔忙,总算稍微告一段落,现在就等人认出这颇稀有的宝贝。
“这个是?”三公主头一个拈起夜明珠,左瞧右瞧,终于朝车队里头喊道:“母后!母后!您瞧这颗不是前一阵子父王生辰时拿出来,让所有王公大臣见识的夜明珠吗?”
“什么?!”
躺在地上的两人,一听事迹即将败露,原本还摊着的身体,立即半爬了起来。
玉棠儿一见,不由得拧了眉。说她味道臭,他们是首开先例,想逃?连块窗片都没有!她素手一抬,又要施法……“这两人是关键所在,不能让他们逃了!”路恭臣反应更快,提醒旁人,而警跸们也一拥而上。
看着路恭臣指挥若定的大将神采,那三公主不禁要露出倾慕的眼神。
呵!其实,在七夕当夜,她就发现有数名公主和官家千金对他暗生爱慕。玉棠儿扬唇笑笑,而这些缘分里,该也有属于他的了吧?
此刻,她唇儿虽是微扬的,但心却是……
唉!
而后,皇后听完路恭臣略述原委,觉得兹事体大,又唯恐抓了小鼠溜了大鼠,所以私下交代其他的嫔妃、公主继续既定行程,自己则与相关之人暗自回返宫内。
回宫之后,她上禀当今圣上,对外则封锁消息,这迅速的处理过程,看得路恭臣不得不认为这事由来已久,而状况也早在上头的掌控之中。
果然,在对那两名天章阁勾当官恩威并施之后,立即供出了惊人的内幕。
圣上手足、位高权重且早年因即位之事与其心结已久的三王爷,果真有着通敌叛国的嫌疑;而偷出天章阁宝物,不过是他笼络异族领袖,讨好其狂爱中土奇物癖好的其一举动罢了。
对外私自与异族交好,对内则暗自收买军马、私制兵器,在搜罗长时间观察后的结果,那居心叵侧的三王爷于今罪证确凿、法理难容。
于是乎,在万全的准备下,天子一声令下抓了监视已久的相关官员、武将,并一举包操京内的王爷府邸,滴水不漏……
所有安内的行动仅仅花费了两天时间,便告完成。
行动告捷,有功之人当然论功行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路恭臣,只是他却认为自己功不及赏。
“芍药里的夜明珠并非我发现,还有,这芍药也不是我自御花园取来,我只是喜欢花、注意花,所以才会注意勾当官们的举动,我……充其量不过是……”
“误打误撞,凑巧罢了!”女声齐答。
御花园繁花中,数位公主正围着路恭臣听他说着立大功的经过,但是听了约莫半天时间,最多也仅听到这么一句话。她们都会背了!
“我这兄弟就是如此,不喜欢居功,还望公主殿下们海涵。”除了众家公主,当然还有那向来只有干过瘾份的甘寅。
半天光景下来,他已经把“与有荣焉”四个字感受得完全了。
“哼!有功不居,叫做矫情,没想到状元郎竟是矫情之人。”说话这么冲,态度这么傲慢的唯有三公主,她芙颜高抬,存心激将。
“咳,三妹妹怎这么说?路学土他不会是这种人的。”话中带咳,也唯有那大公主,她存心维护。
“就是呀!路学士耿直正派、学富五车、能洞察机先,要真是矫情之人,怎会立了这么一件大功呢?”
“对对对!”想当然尔,这附和的声浪便是那将路恭臣奉为英雄的诸家公主们了。
“呜……”突然,众娇嫩嗓音中出现一道含糊之声,正是那无时无刻不吃着东西的八公主。“又不是争美食,决定权在父王和母后身上,大家光吵有什么用?”
听了,小脸翻白。“不用决定,也无须争,一定是我了!哼,我问父王母后去。”莲足一蹬,三公主往正殿而去,留下一群人错愕地相望,不明白状况的人,还以为她们正抢着什么了。
抢着什么?
嗯……是抢着什么!路恭臣身后的一棵柏树上,玉棠儿蹲在树尖,两掌拖腮,静静望着脚下“抢驸马”的盛况。
她才从正殿兜了一圈回来,所以比所有人都快知道殿内做下的决定。从怀中摸出那支跟了她许久的百花签,她徐徐念道:
“青阳县,路恭臣,当今状元郎,文曲星下凡,二十有八姻缘到,碍于喜好,良缘未圆……此人独爱百花,却不爱美人,情愿镇日埋首花香,却不愿稍近软玉温香。”不禁,她想起出自己下凡后与他相处的种种,而后笑了。“这些该改了,改成……青阳县,路恭臣,当今状元郎,二十有八姻缘到,因为喜好,良缘……圆啦!哈哈……咳咳……呜!”
除了封官吏部尚书令,圣上还钦赐良缘,让路恭臣在大公主和三公主之间择一为妻。
瞧,多么美好呀,任务多么圆满啊!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反而笑不出来呢?无法开怀地笑出来呢?她不敢摸脸,因为她晓得上头的表情一定是垮着的。
又“缅怀”着这段时间的快乐,固然心头仍怅然若失,最后她还是站起身,正正脸色地凝望着也朝正殿缓步而去的路恭臣。
“唉!没想到任务会完成得如此之快,还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来,为你带良缘,我去,你给我回忆,那么……就祝你幸福了。”
说罢,她旋即化作一道清风,飞掠过树梢,穿越了繁花间,在路恭臣清朗的脸畔逗留半晌,接着愀然往天而去。
“怎么了?为何突然停下来?殿里圣上还等着我们呢。”甘寅对着忽然顿下脚步的路恭臣问道。
“你……可有听见人在说话?”他摸着脸颊,和刚刚感受到一阵轻触的嘴唇,跟着望向天际。
“说话?有啊,就我对你说话。”他踱至路恭臣身旁,探臂往他肩上一揽。“我说,殿里头圣上……”
“那道跟了我数天的香味,没了。”只余他颊畔上的海棠花香。
闻言,甘寅不由得又往额上一拍。
“我的好兄弟,你莫非是喜过头了?香味?这御花园满是盛开的花,当然会有香味呀,走吧,迟了不好!”
他拉了他,不让迟疑地往他的姻缘而去。
☆ ☆ ☆
三个月后,花界。
“大仙!大仙!”几道轻盈的身影旋进了海棠花殿,半伏在海棠花神打盹专用的花床前。
“呵……”
打了个呵欠,海棠花神揉揉困意犹在的眼,看着慌慌张张跑进来的花精们,仍旧意兴阑珊。
自从由凡间回来,她就是这个模样了。喜不像喜,嗔不像嗔,资格老一点儿的花精也没敢问,然而最最清楚的,也只有那跟着她下凡去的花精芽苞。
“大仙,西南方的垂丝海棠染了虫病,要不要马上过去呢?”他问。
“这一次的虫害来得突然,不过不顶严重,本座已经让该区的花精多注意,应该不碍事。”无精打采状。
“那大仙,南方的海红染了枯病,要不要马上过去呢?”又问。
“前天本座已让人取了朝露水过去,枯病放肆不了的。”懒洋洋状。
“可是大仙,中部的铁脚海棠吵着明年不开花,要不要马上过去呢?”再问。
“所有的毛病,懒惰最是该罚,一年也就这么一季,它们正值盛年,不开花还叫做花吗?来人,取本座的令牌,罚它花开过两季,偷懒的份全给补完才成。”她纤指一抬,将花令交给传令花精。
只是花精才领旨而去,那海棠花神又软下了身,趴上了花床。
这个就叫做嗔不像嗔!三个月来,大仙仍是大仙,可却失了以往的精神呀!芽苞暗暗叹口气,又道:
“大仙,那青阳县新生的花精,您要不要现在施洗?”最后一问。
闻言,海棠花神立即一震。“小芽苞,你说哪儿的花精来着?”
“青阳县。”
“青、阳、县?”好想念的地方!而那儿的人……
不待吩咐,花精芽苞立即领进一名小花精,她抬头挺胸,模样虽稚嫩,气势却远比其他花精要来得昂藏。
好样儿的!海棠花神就爱见这般模样的子弟了,它一定有个细心的照料人。
“你根落何地?”她问。
“它根落青阳县状元府邸。”未受施洗,小花精尚不能表达,芽苞代答。
“状元府?”花神惊讶。“倘若本座记忆不差,那里怎有海棠来着?”百花出生,起码也要历经个数百年修炼才能成精,这……
“……”芽苞顿时噤口。呵,如果他告诉他家大仙,这个花精就是那次在状元府的花园里,他私藏起来而后又偷偷埋进土中的头发变成的,不知道会怎么样喔?
会踹他吗?芽苞闭眼抿嘴,就怕被怪罪。
半晌。
“生来就生来了,先施洗吧。”多想多添伤怀,她不再追问,只由袖中洒出百里清香,替小花精施洗。
岂料,她手才搁下……
“咳,棠儿,你在哪儿?可知我日思夜想都快白了发了。”
“呃,你……说什么?”小花精一开口,差点没将海棠花神惊得从花床上摔下。百千年来,花精受洗后的第一句都是谢恩的呀。
而且这口吻……
小花精恍若未闻,它絮絮叨叨说着从它抽芽,便在它耳畔不断重复的耳语:
“……棠儿,一日不见,忧心如焚;二日不见,遍寻全村;三日不见,再寻京城,旬日不见,我心已冷;月余不见,唤君可闻?三月不见……你不告而别至今已三月,如果还有四月,五月、半载或数年,我也唯有等。虽然不确定‘它’是不是就是你,但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喜欢你,我今生非你不娶。”
“这……”咚!海棠花神果真由花床上跌下。好肉麻的话呀!
可这些话,会是出自路恭臣之口吗?她不敢痴想。
三个月前,她从京城回到了卧仙村,便与芽苞商量了如何个走法。前思后量许久,才决定对路大娘谎称要上京寻亲,想当然尔,那一直当她是未来媳妇的路大娘当然会想将她留至路恭臣回返。
但是若留到他回来,那她势必就不能走得潇洒了。
潇洒?呵!其实也没有什么潇洒不潇洒,她原本就是来搅局的,何来什么牵挂呢?于是乎又继续编派个善意的谎言,说了京里的亲戚病重,如果等路恭臣返回,怕会失了机会。
在情意的打动和央求之下,那路大娘当然勉为其难说好了。
好了,所以她也就回来了,只是……
她想起回花界的这些天,她脑子里满满全是他,他那张要笑不笑的脸,他那看似古板实则情感闷烧的个性……
噢!天,她怕是真对他动了情了!可是这怎么成呢!她是神,而他是人哪。
好好好!好不容易三个月后的现在,她对他终于有那么一点点释怀,不再去想她帮他凑成的那段美好姻缘,可现在却又迸出这个……害她一颗花心又给死灰复燃啦!
咻地一声站起来。
“这一定有问题!待我观来!”
语落,她玉指当空撩拨,登时眼前出现泛着粼光的流光河,上头一圈圈的波纹,即代表人间数千年的历史更迭。
她速地往目标一探,而后缓缓往前推进,未久,她返回花界后的三个月,也就是路恭臣在她离去后三个月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在她眼前呈现。
看完——
“嗄?”她脸先是一垮,因为在这三个月中路恭臣根本未迎娶任何一位公主殿下。不,该说他根本在她离开的当天,便对当今圣上的赐婚作了婉拒的决定。
为了留才,对他的决定,开明的天子也予以尊重。
如果是这样,她那段时间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嘻!”而后她又是一声窃笑,不为什么,就因为相同的原因——他未娶任何一位公主为妻。
“大仙?您的脸……是怎么了?”见海棠花神又是垮脸又是窃笑,花精芽苞看得不禁有些发毛。
“我的脸?”摸摸。“没……没事!不谈这个。芽苞,如果本座说,那状元郎根本没娶公主为妻,你觉得……”她头一遭这么无措哩!
“小的觉得很糟,因为这样代表大仙的心血全白费了。”芽苞煞有其事地搓着下巴道。
连芽苞都这么说,那她又该怎么办?皱起眉头。
“可是……其实又不是那么糟,因为有方法可以补救呀!”芽苞眉开眼笑。
花神一时不解。“什么方法?再配对,那本座可能会累死。”
“不需,不需。”晃晃手指,学她家大仙的莫测高深。
“那需要什么?”她现在反倒成了求神问卜的信徒。
“只需……咚!”花精比了个要她往下跳的动作。
“下凡?我跟他?”
“嗯哼。”
“这怎成?本座是神,他是人哪。”凝视着花精贼笑的脸,不禁,她给想起那发起竞赛的老人家——季节司神,以及他在众花神下凡当天说过的话。“……呵,这次的竞赛,好像不设朝代,不禁止使用法术,连红尘中恋一回都没关系的啦,那我……”
她愈想愈是开心,如果她和他配一对,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呵呵呵……
“那我这就下去了!”不再迟疑,海棠花神身子一旋,化了肉身,直直往流光河彼端坠去。
“大仙,您又忘了,化了肉身可会摔惨的……”留下花精惊愕地抓住她离去后留着余香的空气……
终曲
斜坡上,短车成毯,毯上海棠花树正展叶吐蕊,香着了树下的一老一小。
“爷,这棵树有什么特别吗?要不怎要一日看三回?”老人牵持着一名唇红齿白、眼睛灵动的小女娃儿,娃儿声调软柔,很讨人疼。
自她小时,她家的爷总会背着她到屋后山坡上的这里看树,一直到现在爷逐渐背不动她,但还是日日不断。
听她娘说,爷特爱它的。
“它……是很特别,因为爷和娘娘就是因为它相爱的。”说着说着,他垂着白须的脸扬起笑容。
其实,他至今仍不知与自己结缡一甲子的她究竟来自何方,只知道她每回都是这么巧,像片玩耍的花瓣儿,“落”在他面前呵。
而这,她既不想道破,他也就不主动追问,两人之间恍若有着绝佳的默契,也就一直相守到白发了。
每回想起她红盖头下的羞怯、她熟睡中的恬静、她替他研墨整纸时的温婉;她在园里植草种花的精神,妊娠的慵懒和被他逗弄时的薄嗔,甚至生闷气嚷着要回哪里哪里的小性子,他都还是不禁要……
抬头望住老人泛红的脸,女娃儿顿时露出狎笑。“呵!羞羞羞!爷爷爱娘娘!”
“嘘!这有什么好羞的,以后你这调皮娃儿也会爱上人的呀。”
“我才不会哩,纵使会,也不会和爷一样羞羞脸儿红,当着人说爱呀爱呀呵!”娃儿窃笑不止。她虽没见过娘娘,可她却知道爷真的很喜欢她。
“人?哪来的人?我只说给你听,你回去可别说给所有的人听。”万般嘱咐,就怕他这个调皮的孙回去拿他的私密大肆宣扬。
虽然他已经鸡皮鹤发,可也还脸皮薄的。
听了老人这样说,娃儿拉着他就指着树上了。
“谁说没人?每回咱们来都有人的,他听咱们说话,还听咱们说笑喔。”
望向树尖,那儿空无一物。
“有人啊?呵呵呵,是娘娘呀。你出生得晚,她没见过你,所以偷偷回来看你喽。来,走走走!咱们会会甘爷爷去。”甘寅加嗜美食的八公主,当年的意外,至今两人仍是鹣鲽情深呢。
童言童语,路恭臣只笑笑的回应,并带着女娃离开,但他却不知树上头的……人,给吓出了一把冷汗。
“大仙,那娃儿有通天眼不成?”花精芽苞眯起芝麻眼,睨着脚下水灵的女娃儿。
“本仙座好歹也是个神字辈,孙儿当然会优于一般人了。”玉棠儿芙颜泛出霞红,甜甜笑了。
“替状元郎圆了姻缘,又替他留下了美好的人生,大仙任务可谓圆满,再过几年的百年宴,花将神殊荣非您莫属了。”
可听了,玉棠儿但笑不语。
花将神,十二花神之首,她是不奢求了,因为她不过是圆了当初自己造下的因罢了。而且她更已得到了那最最宝贵的东西——人的情,和人的爱了呵。
还求什么呢……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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