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论坛's Archiver

纳兰容若 发表于 2007-11-3 18:53

互为食物

[size=2][color=Navy]    早些时候,广西某动物园发生了一次震惊全国的鳄鱼袭人事件:为了近距离看看鳄鱼,一个男孩被一群饥饿的鳄鱼拖下水,活活吞食。事发突然;一大群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急急赶到现场,将其中一条鳄鱼击毙,最后在这只鳄鱼的胃里,找到了那个男孩的部分遗骸。
    这是一个不幸的事件;由于这个事件,人们对鳄鱼这种丑陋而又凶残的动物,更加恨之入骨。
    但鳄鱼其实是无辜的。错只错在动物园疏于防范,鳄鱼池漏洞百出,没有修筑更结实的围墙;错只错在管理员没有及时投喂食物,鳄鱼饥饿难耐,以致暴力倾向大大加强;错只错在几个小男孩无法无天、随便乱撞,进入了鳄鱼随时可以发动袭击的可怕位置。
    这样的分析当然自有道理;可是,如果放在地球生物圈这样的背景下来看又如何呢?
    鳄鱼是食肉动物,不吃人,就要吃其他动物;食肉是他的生活方式;在饿极了的情况下,鳄鱼甚至可以将同类活活撕碎、吞食。不猎杀其他动物,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同时我们没有忘记,地球并不是只有鳄鱼;除了鳄鱼,在这个地球上,各种各样的食肉动物数以百万计。天空有天空的霸主,陆地有陆地的霸主,水里有水里的霸主,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也有不少动物两栖,两界通吃。食肉是被允准的,是它们生存的基本方式。
    如果不食肉,则只能食草。草原上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的食草动物,有些体型高大、雄健,奔跑起来尘土飞扬,场面十分壮观。与食肉动物相比当然是较好的动物,而草又何尝不是生命?
    各种各样的生物,正在穷极地球上每一个空间的每一种生存方式的可能性。
    地球生物圈,其实是各种生物的生死圈,形形色色的生物在这里生生死死,生生不易。
    许多生物的命尖锐冲突。最好的办法是,既生瑜,则不要生亮;如果执意要既生瑜、又生亮,最好不要把他们投放到同一个地球,一旦投放到同一个地球,总有一天要狭路相逢。为鳄鱼池修筑一道严密的围墙可能不难,但是要在整个地球范围,为相互冲突的各种生物都构筑起安全的隔离带显然决非易事——况且这么多的生灵都隔离起来,拿什么饲养?谁来饲养?
    盲目的生命,找不到存在的目的!以别种生物为食,这就是生存的真相!
    首先,凡生物必得进食,不进食就不能存在;其次,以别的生物作为食物,在技术上完全成立,不仅很有营养,而且味道很香,在任何一种生物眼里,都有多种生物是公认的美味。
    大家都不易啊。饥饿与生俱来,是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咒,是悬在每一个生命个体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食物永远短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除了以生物为食,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为食!
    食色为性;几乎在所有的物种那里,交配和进食,都被认为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机会如此稀有。为了生存,首先是为了得到食物——这万物生存之宝,生物之间展开了残酷的竞争,弱肉强食成为通行不二的法则。一些动物甚至不惜食腐;还有一些动物被迫以别的生物排泄的粪便为食,如蟑螂、狗、苍蝇。同样的道理,高级的狒狒用灵巧的双手扒开河马刚刚排出的粪便,一些鸟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那是因为它们根据经验确信:以河马粗糙的消化系统,不可能将食物中的营养完全吸收,在那里往往可以找到一些残剩的、营养很好的植物的根茎和种子。
    对动物的大规模屠杀莫过于人类:单是一个中国年,数以亿计的大家畜都得从生活里悄悄退出。
    人类奴役动物,动物奴役更弱小的动物。每一种生物,都依赖于别的生物活着,但只有条件许可,机会合适,都不惜对别的生物狠下杀手。悲哉生命:本系同根,相煎何急!
                                                                     2
    我不喜欢电视,但对电视上有关自然和动物的节目,一向却非常执迷。
    这类节目碰到就看;看得多了,就产生了一些感想。一个最强烈的感想是:造什么都不要造生命。这个世界,可以有星球、有一切,但不要有生命;创造生命,绝对是一个错误。
    没有生命的世界,绝对是一个值得讴歌的世界。只有生命退出,才能从根本上终结杀戮。
    生是悲剧的开始,也是死的开始。最美好的世界,是没有生命的世界。
    如果不幸造出了生命,请不要让它们以对方为食。如果一定要互为食物,最好让这种食物带毒,让吃了这种动物身体的动物立马就地死掉,而不要让它感到愉快,变得更加强壮。
    香味是什么?香味就是引诱,是魔鬼教唆犯罪而投放的诱饵。香味有毒。
    可惜世界不归我控制,如果归我控制,我会下令取消香味;解散所有的动物养殖场;命令所有的动物收起它们猎杀其他动物的利器,彻底废掉它们的武功。我会取消那一条罪恶累累的食物链。
    我将这样解决饥饿问题:让大家不再饥饿;让食物对于所有生物,成为不需要。
                                                                    3
    这是一个失控的世界。在此以前,一定发生过某种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
    可以肯定的是:上帝他确实曾经出现,创造了世界,可是因为某种原因,他又匆匆退场了。
    带来的后果是:世界再也没有规则;只剩下一种规则,就是实力——这种简单实用、一用就灵的事物,被学者命名为“元规则”,即最初的规则同时也是最后的规则,即根本规则。
    世界完全失控。从此每一种生物,只能以实力为自己界定生存的边界。
    同一物种内部的不同个体之间,也只能以实力为自己界定生存的边界。
    在元规则的基础上,一些动物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并试图让它尽可能得到保持。
    这些王国的版图,通常相互交叉、重叠,引起无穷无尽的动乱和纷争。
    这么说吧:世界是美好的,可是它的结构——或者叫规则,却是绝对的地坏,简直坏透了。美只是世界的表相,是距离造成的错觉;在每一种美的表相下,都隐藏着惊天的阴谋和暴力!
    这是危机四伏的世界。只有上帝能对这个世界负责,可是它已经离开。
    也有人认为,生命并不是上帝刻意的创造,而是世界失控的某种后果。
    但这对万能的上帝而言,肯定是讲不通的。因此另一个说法是:上帝死了。
    我们面对的世界,就是上帝死掉以后的世界。上帝缺位,这是原因,也是结果。
    因为上帝死掉了,罪恶失去制约,罪恶的体积急剧增加。
    因为上帝死掉了,人类成为迷途的羔羊——生存可能被认为是一种天堂的经历,而在上帝那里,却是作为偷吃禁果之后的某种惩罚。生命的所有困境,都是上帝死掉以后的困境。
    可是这也是讲不通的:上帝怎么死的?是死于急病,还是死于谋杀?谁能作证?此外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是:上帝既然会死掉,他就不是上帝!
                                                                     4
    没的办法对这个杀机重重的世界闭上眼睛,闭上了也没有用。
    没有办法阻止一种动物对另一种动物的残酷猎杀,即使是阻止,也不会有动物肯听。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数以百万计总是饥肠辘辘、而且食量惊人的大型食肉动物,如果没有大批有血有肉的活体动物作为食物,就会痛苦不堪,很可能活不过明天。
    一只饿狼紧紧跟踪海狮群已经很久。当它意识到再不下手,将很可能永远失去机会的时候,终于向一只海狮发起了攻击,可是这种庞然大物厚厚的皮肤劝退了饿狼,最终一无所获。
    这头狼只能自认倒霉,眼看着海狮群在大海中慢慢消失,最后被活活地饿死。
    一条小小的蝎子,可以用自己的尾刺迅速将毒液注进人的身体,让一个人死于非命。
    一只驯良的母鸡,也可以在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将一只蝗虫吞入腹中。
    樊哙式的猛士固然可以在鸿门宴上将一块猪臀迅速吃掉,而一个柔若无骨的东方美女,也可以在一生中吃掉大量动物的身体,这些动物的身体完全可以将若干辆载重卡车完全掩埋。
    一只雕可以将比自己重好几倍的山羊抓上天空,安全地飞回自己的洞穴。
    一群鳄鱼,可以通过群体配合,转动身体,将大型动物的身体撕成碎块,以便它们能够被吞食。
    巨大的蓝鲸以磷虾为食,它每存在一天,几十吨磷虾都将为此死于非命。
    狼是最懂得群体作战的动物,在很多时候,它们的捕猎行为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而一大群动辄几百万条鱼构成的高密度的盲目行进的鱼群,极可能在无意间为自己招来无数不同种类的杀手。这些杀手一个个心怀鬼胎,就等在它们必经的路上。可是鱼群太大了,于是它们首先将这些鱼群冲散,以便将它们的一部分切割开来各个击破,从容地享用一年一度的免费大餐。
    也许正是为了使自己的后代免受天敌的危害,鲸母亲不远万里,选择在赤道两侧的热带深水中分娩,并在哪里陪伴幼鲸,直到幼鲸长大可以在海里自行捕食为止,哪怕那里完全没有食物。
    在这里,公平与正义的说教,不只苍白,而且多余。在茫茫无边的生物世界,在无比丰富多样的物种之间,命和命相互冲突,不共戴天。深刻的对立,来自生物学层面的最初设计。
                                                                      5
    每一个动物都是杀手,都是猎人。表面看来,一些弱者体型娇小,似乎不堪一击,几乎可以忽略,可这只是一种假相:在另一个世界,它们完全可能是勇猛无比的顶级杀手。
    谁能想到,弱不禁风的蜻蜓世界,居然也是一个充满了争斗和暴力的世界?
    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不是大型猫科动物,而是昆虫。无论哪一种昆虫,放大几百倍,都将暴露出它们可怕的原形,足以令陆地上那些最凶残的大型猫科动物黯然失色。
    这些柔弱的小小生灵,每一个都是精密无比的杀手机器,有不少能够飞着捕食。它们出手敏捷,动作麻利,不给对手以任何机会。它们凶残的一面,被娇小的外形巧妙掩盖。
    植物大约是温顺的吧?然而这也只是一种假相。不少植物长着毒刺,有的可以分泌致命的毒素,让所有试图靠近的动物不能不深怀忌惮,有时不得不付出血的代价。正因为不少植物有毒,外表温顺的大象,有时不得不食用一种稀泥,以便把植物中的毒素排出体外。
    无独有偶,美丽的大鹦鹉敢于食用一种含有剧毒的植物,原因是它们掌握了特殊的解毒方法:每一次食用了有毒的植物之后,必须立刻啄食一定数量的粘土,有时不得不为此大打出手。
    更可怕的是,有一种捕蝇草居然可以巧设机关,以甜蜜的花粉诱使苍蝇、蜜蜂、甚至青蛙误入其中,然后迅速合拢叶片,将对手封闭起来,再用特殊的液体把它融化,变成自己的养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厉害的杀手也有短处在别人手里,谁也别高兴得太早。
                                                              [/color][/size]

纳兰容若 发表于 2007-11-3 18:54

[color=Navy]      6
    如果把大型食肉动物看作一种建筑,这建筑是由无数弱小生灵的生命材料构成。
    那些拥有巨大体型的动物,它们的巨大体积,都是由弱小动物的尸体堆积而成。
    迄今为止,最庞大的动物都在海里。巨鲸在海里行进,就像一只巨型的潜水艇。而其实它是一座活的坟墓——它把成千上万吨的其他动物身体吃进,转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在那里堆积起来。
    一种名叫金小蜂的小小昆虫,居然可以将自己的卵排在菜粉蝶或毛毛虫的幼虫体内,让后代在那个绝对温柔之乡里慢慢蜉化,以菜粉蝶和毛毛虫多汁的体液为食,直到把对方吃空。
    在对食物的贪婪方面,很难有动物能够与蛇类相比。它似乎为了一次进食而来;可以将另一条蛇从前到后吃进身体。为了适应饥不择食的生活方式,它的消化道已经进化得和身体一样长。
    这种贪婪,可能来自对饥饿的刻骨记忆。只有对饥饿极端恐惧的生灵,才会对食物有那样强烈的渴求,整个地生吞,连皮毛都可以消化。吃人不吐骨头,在蛇那里是做到了。蛇可以吞食比自己大的生物。每当这样的时候,它会动员生命全部力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为吞食而工作,整个过程可以持续好几个小时,可见饥饿是怎样深刻地进入了这种动物的基因。
    (中国古代有饕餮纹。饕餮原为传说中的一种凶恶凶恶食的猛兽,食量惊人,吃相难看,后来演变成为一种图腾符号,用于铜器的妆饰。我现在明白,它来自人类对于饥饿的刻骨记忆。)
    蜘蛛——这个世界最阴险的猎手,以蛛丝设好了死亡陷阱,然后躲藏起来耐心等待猎物上钩,每一根蛛丝都可以将猎物的一举一动传达到它的中枢神经。一旦有猎物误入陷阱,它会不失绅士风度地爬过去用蛛丝将猎物裹紧,再将毒液注进猎物体内,慢慢地将猎物吸干,只剩下一具空壳。
                                                                7
    强者为王;机会属于强者,包括食物、领地的控制权和交配的权利。
    一只成年公猴打败了老猴王,成为新的猴王,猴群里的所有雌性都将成为它交配的伙伴,为它生下后代。这样的权力结构大约可以维持短短的几年,直到它被新的竞争对手打败。
    同样的道理,一只成年的雄狮打败老狮王,将老狮王逐出狮群,从而统治了这个陌生的狮群,它所做的第一个工作便是:在稳定统治、化解敌意的同时,将老狮王留下的幼崽统统处死。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有雌狮带上幼崽离开狮群,否则这些幼狮将很难在新狮王的迫害中幸存下来。
    这样的安排来自种族的需要。它所释放的信号是:只有那些最强壮的个体才有可能被允准,承担起传宗接代的历史重任,而那些失败个体的不良基因,都将在源头地带被完全排除。
    但也有一种鼠类,雄鼠可以在交配期到来的短短一周时间里不吃不喝,一刻也不停地到处寻找雌性交配,以至最终耗尽体力、衰竭而死。所有的成年公鼠都将这样死去。这看起来相当残酷,但据说这是必须做出的一种牺牲:它们的死掉节约了食物,它的幼仔们存活的机会将因此增加。而雌螳螂往往不失时机地将刚刚完成交配动作的雄螳螂当作食物,决不会给它留下机会。据说这样可以壮大雌性的身体,有利于雌螳螂专心哺育后代。同样的事件也发生在某些蜘蛛之中。
                                                                    8
    生存是生命世界的永恒主题。互为食物,是生物分类的根本原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旦某种动物掌握了高超的技能,威胁到周边的生物,将直接刺激另一种生物潜心打造独门绝活,发展另一种更高超的手段加以应对,直到产生新的平衡为止。
    求生存是世界的开始:大家从这里分道扬镳,走上各不相同的道路。
    与食肉动物相比,食草动物也许更能博得喜爱,因为植物比动物低等,吃掉被认为可以接受。
    正因为食草动物生存成本比较低廉,所以它们的数量,远远超过了食肉动物。
    另一方面,食草动物吃掉大量植物,把它们变成动物蛋白,然后供应食肉动物,成为食肉动物营养的来源。某种意义,食草动物就是全球食肉动物一个全自动加工厂。
    食肉动物看起来凶猛无比,其实它们的生存艰难异常,因为它们的每一点食物,都意味着对其他动物生命的剥夺,必须靠生死搏杀才能取得。这种艰难的性质,限制了它们的数量。
    这里可能存在着人类得以统治地球的一个原因:与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相比,杂食动物在遗传学优势显然要高得多。人类作为杂食动物,食物范围如此之大,意味着更多的生存机会。
    物种之间的这种残酷的生存竞争,黑暗无边,茫茫无期,没有到头的一天。
    体能、智能、经验就在这个过程中积累起来,从而塑造了姿态万千的生命形态。
    毫无疑问,今天地球如此复杂多样的生命形态,都是物种之间军备竞赛的结果。
                                                                     9
    生存的这种残酷性,常常逼我无限悲凉。丑陋的生存,为生存提供截然不同的立场。每一种生物都站在自己的位置眺望,生存丑陋的一面被掩盖起来,成为看起来能够被接受的东西。
    大家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一个神圣理由:生活。可是有多少人看到了生活的罪性?
    耶苏为了代人类赎罪,走上了十字架。可是,基督徒仍然感到有罪,需要忏悔。
    生存不仅是丑陋的,而且极其昂贵。所有生物,都必须为了食物奋斗一生。它们都是被迫的;要同情就把同情给予每一种生物吧;当它们拖着饥饿的身体,穿过危机四伏的密林,它们没有资格失败: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稍有闪失都极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们不可能把同情同时给予两种相互敌对的生物。当两只互为天敌的动物相遇的时候,能同情谁呢?对其中任何一方的同情,都是对另一方的残忍。支持其中优势一方对弱势一方施加暴力,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但如果阻止了这样的暴力,则意味着可以听任弱势一方对其他物种实施暴力,因为这个特定时刻的弱者,在另一些时候完全可能是最凶恶的杀手;同时如果帮助弱小的一方逃命,则意味着我们可以听任优势一方被活活饿死。
                                                                       10
    在古今中外的哲学中,只有叔本华看透了生存的本质。他看透了,所以悲观。
    在叔本华的哲学中繁华落尽,真理自动呈现:生命盲无目的;世界的一切都是表相,只有意志真实,只有那盲目的生存、生殖和权力的无穷无尽的要求推动世界永续变化,这是世界的惟一直相。
    长期以来,人们不甘心于叔本华所描绘的世界,想乐观一点,幸福一点,至少为活着找到理由,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提出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理论,可是都不能将生存的悲剧性质逆转。
    正是基于对生命的根深蒂固的悲悯,产生了佛教。佛教看透了世界的悲剧结构,对世界采取了悲悯的态度。故而在中国最著名的乱世里——南北朝时期,佛教达到了极盛的顶点。
    佛是一种哲学,一种真理,佛只是对于这种真理的命名。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但他却不像叔本华哲学一样悲观,而是准备行动:渡己并且渡人。小乘教认为人只能自救,是佛教里比较极端的原教旨主义;大乘教则主张人不仅可以自救,而且可以救人,帮助更多的人们出离苦海,到达彼岸世界;甚至那些手上沾满了弱者鲜血的人,也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经讲:同体大悲,无缘大慈。佛对于生灵有最深刻的理解,也正因此,不惜以身饲虎。在佛教那里,人同天归于一体。佛教把生命看作一个永续轮回的过程,眼光是抽象的,也是感性的,是有热度的。佛表达上帝温软的那一面。佛教的救赎之道固然是虚幻的,走不通的,但它深化了对世界的认识。
    佛不是消极的事物,而是行动的哲学、成就的哲学。佛对于世界,是一种温馨的普照。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教是一种从生命本体感受出发建立的宗教。
    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比佛教更具生命亲和力、对生命本质看得更透彻、更深刻的宗教。
    佛肯定是绝对真理的一部分,可以看作上帝对创造生命的某种反思和悔恨。佛教为弥补世界的缺陷而来;它的本质不在于教导,更不是迷信,而是智慧对生命疼痛的抚摸和安慰。
                                                                              11
    所有投生到这个世界的生灵,不要指望别人负责,只能自己负责。
    茫茫世界,没有一处安全所在。血腥的世界,每一天、每一处,都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悲剧。生存当前,每一次暴力,都有理由得到原谅;每一次屠杀,都可以找到神圣的理由。
    如果生存是一部大书,动物正在以各不相同的方式,穷极它的一切可能。
    生物之间这种相生相克、互为食物的顺序,被称为食物链——这条罪恶累累的锁链,一直向生命世界最深的腹地延伸,每一个物种都不能逃脱它的管制,都必须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成王败寇的历史咒语最早来自动物世界。这里没有别的真理,只看谁幸存下来。
    在上帝一面,它是有理由的。宇宙能量有限;互为食物,一方面有利于更高级别生物的产生(因为更高级别的生物需要更高层级的食物),但也可以看作一种节约:通过这种方式,生物通过消耗地球宝贵资源积累起来的巨大能量不至于白白浪费,能够得以随时进入更高级别的生命系统。
    但这样的世界肯定不适合诗人存在,诗人在这个世界将是完全多余的。
    一个诗人不适于充当上帝的角色,因为他不适于创造世界的冷酷工作。
    一个诗人不只是不能充当上帝角色,而且也不适合干一些具体的小事,比如开鸡场、搞养殖之类。因为你驯养的东西不可能成为宠物,最终都将被人残酷宰杀。如果拒绝买卖,最终只能破产。
    一个诗人看起来也不适合吃肉,否则将落入伪善。同时,鉴于诗人身上的理想化的暴君色彩,也不适合执政——如果各个国家都由诗人执政,只能导致更多的“希特勒”诞生——希特勒是一个诗人,他想绝对理想化地建立一个纯而又纯的日耳曼人的世界,这一点我完全相信。在某种程度,毛泽东也是一位诗人政治家,他身上百分之三十的诗人气质,为中国带来百分之三十的灾难。
    幸而世界不由诗人创造,因为世界通常只需要创造一次,且将一次成型。但假如世界由我创造,我将不会允许生灵互为食物。只是这样的世界没有生也没有死,将极其贫乏、索然无味。
    我承认我的才华远远不及上帝:无论是决心,还是冷酷程度,还是想象力。[/color]

页: [1]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7.2  © 2001-2009 Comsenz Inc.